第2579章人心如秤
邓理在考场之中。
邓氏,原本是南阳大姓,可是不是所有大姓都能世世代代安稳。
天灾人祸,使得邓理的家族走向了衰败。在荆州之战当中,邓理随着流民一起到了长安。邓理以为自己会在半路上病死,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多亏了骠骑之下的医师,几贴对症的汤药,便是将他病症缓解了不少,又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便算是活过来了。
可是人是活了,钱没了。
久病刚愈,也做不了什么重活,只能是凭着早年的读书的底子,到考场之上拼搏一把。
像他这样年龄偏大一些的考生,在考场当中也有不少。
邓理之前没想着要来考试的,可是想要举荐么又找不到人,即便是找到人,也难免要做一些舔后沟子的形态来,邓理又拉不下这个脸,再加上携带的钱财也一天天的少了,家里还有妻与子要养,琢磨了一下便是干脆来参加考试。
若是能通过,那么先有个坑位蹲着也不错。
说到坑位,考场当中的考生,就像位于一個个的坑位当中一样。
虽然有半高的木板作为间隔,但是凉嗖嗖的北风一吹,还是有些让人不仅是冷得发抖,还有些心肝乱颤。
在这种环境下答卷,简直是对精神和身躯的双重考验。
虽然说间隔上一些距离就有一个火笼,外面是铜铁为笼,里面是装了木炭来取暖,可是为了监考方便,四周都只有半截墙,所幸的是地板上铺了较为厚一些的蒲席,在加上纯天然的原木地板,不会直接冻菊花,多少也还过得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手的防冻。
这个就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了。
穷人只能靠自己发热,时不时用手干搓,要不然等手指头冻成了胡萝卜,那就真的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富裕一些的,基本上都是采用小熏笼居多。麻烦考场内的巡检拿块木炭添加到熏笼之中,就可以用来暖手了。
其实古代人用来保暖的方法有很多,就像是汉武帝的金屋藏娇,就是椒房殿,原本意味就是取其温暖多子。还有专门的『中央热风』的火墙,设了『惜薪司』,就是最早的供暖办,这个火墙的结构,在秦朝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更奢侈的也有。毕竟在物质匮乏的古代,面对酷寒漫长的冬天,各种各样的取暖工具与熬冬方法层出不穷,其中有一种便是顶配,直至后世都难于超越。孙枟在《余墨偶谈》记述:『天宝遗事,唐申王冬月苦寒,令宫女密围而坐曰妓围。又唐歧王每冬月,于美婢怀中暖手,谓之肉手炉。』
当然,这个所谓『肉手炉』也有很大可能是杜撰,毕竟汤婆子更省事一些。
与大部分因为在收检关导致心情不稳,精神恍惚的学子不同,邓理倒是相较而言比较气场平稳一些,毕竟年岁摆在那边,有些事情已经看得比较开了。
比如宽衣解带什么的……
所以到了考场之中,邓理便是双手拢在袖子里面,抱着一个小熏笼闭目取暖,一边养神一边定心,甚至连巡检发放答题纸的时候,也仅仅是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将镇纸压上去而已,根本就没第一时间看考题。
随着答题卷的下发,周边便是传来了不少轻微的哀嚎声。
邓理眉毛动了动,但是依旧没睁开去看答题卷,等到身心都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邓理才睁开眼,伸出手,推开了镇纸,然后看向了考题。
这是新模式的考题,也是直接印刷在答题卷上的。
考生只需要在答题卷上写出答案即可。
只见在答题卷上面首段印着两个字『生财』,在末尾也是印了两个字『足矣』……
什么鬼?
怪不得。
半截木板遮挡着,邓理看不见其他学子的模样,但是周边一片隐隐约约哀嚎之声,还引来了不少巡检的低声呵斥。
邓理不由得摇了摇头,骠骑真是好手段。若不是之前严格的搜检,现在恐怕多少难以避免有人闹起来了罢?结果下马威一搞,当下即便是看到了这样的答题卷,也不敢放肆了。
不过这个题目……
若是汉代有度娘什么的,敲几个字一搜,基本上也就出来了,可问题是没有这么便捷的搜索工具,只能从自己脑海里面检索。
邓理看着答题卷,觉得骠骑出的题目,应该不至于太偏。
毕竟大家都是刚开始接触这样的新考题,要是一大片的人回答不上来,岂不是骠骑一巴掌打在他自己的脸上了?
邓理对于这个题目依稀有些印象,觉得这几个字他应该有看过。
闭着眼,想了半天,邓理忽然脑袋里面灵光一闪,想起来这一段时间,在青龙寺之中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议论三礼,然后立刻想到这有头有尾缺中间的四个字,就是出自于礼记当中!
出自于《礼记四十二篇》!
原句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这……
相信很多的考生都有这样的经验,在自家看书做题的时候好像什么都熟悉,什么都懂,什么都是小问题,可一旦进入了考场,看见考卷一发下来,便是扪心三问直撞上来,我是谁?我在哪?眼前的这个是什么玩意?
可是眼前的这个,确实是在考基本功。
后世这句话是归入了《大学》之中,但是在宋代以前,《大学》一直从属于《礼记》。尽管汉代的《大学》没有从《礼记》中独立出来,但是不管是董仲舒、戴圣,还是当下的郑玄,都对于《礼记》有相当大的贡献和推动。
尤其是郑玄所注的《小戴礼记》,更是在长安三辅的各大书坊之内刊印出售,连带着周边的郡县,甚至山东境内都可以买得到。在加上郑玄也才刚刚在青龙寺里面讲述三礼,这样的题目若是真答不上来,也就只能哀叹自己的书读得不够扎实了。
『生之者多』是创造财富的人多;『食之者寡』是消耗财富的人少;『为之者疾』是创造财富速度的快;『用之者舒』是消耗财富的速度慢。所以其实这句话是一个非常朴素的财富观念,简单阐述了富国裕民的真理道理,开源节流,多挣少花,于国于家都相通的。
邓理第一题填上,然后再看下一题……
检索到了相关信息,纯粹的填空题也就不难了,又不用展开来论述,只需要将其中的字补上即可。
与写策论的充裕时间不同,填空题的作答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并且交完试卷了也不允许出考场,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的策论。
随着考场之内云板的报时声,考场之内齐齐又是一阵的哀嚎……
收上来的考卷,由专人进行贴封,也就是将姓名籍贯等信息盖住,然后再装订成册,送往下一个批改的环节……
后世科举之中,在贴封和批改之中,还加入了一个誊录的工作,由誊录人员用朱笔誊成朱卷,再经专人对读,确定无误后,才将朱卷弥封,然后连同原本一同送往审核处,确定红黑两卷对应无误,再将朱卷送进去批改,而墨卷则是留存备档。
当下么,试卷的主考官和审阅官,都是斐潜临时指派抽调而来的,比如像是司马懿,杜畿,宗立等等,自然也就不太可能存在什么在考卷之内做暗号的情况。
至于将来会不会出现更高级的作弊手段……
将来即便是手机屏蔽,还不是依旧有人拍照贴考题?
所以只能是不断的改进,矛越利了,盾自然就需要更强!
太阳渐渐的西沉。
和学子们紧张的考试不同,在长安城中生活的普通百姓,则是舒缓的。
五方上帝教的道观之中,缭绕的青烟混着道士们的吟诵之声,信徒在内或是祈求,或是供奉,甚是热闹。
谯并站在道观门口,笑着将手中的代表了染了颜色的杂粮炊饼分发给前来参拜的信众。他的笑容亲切友善,不管是前来领取的人是男女老少,都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大汉当下还没有化学染色剂,所以这一类的食物基本上都是植物染色,有些类似于后世的五色糯米饭。
『五方天尊!』
『五方天尊……』
信众施礼,谯并回应,发放一枚『善食』。
这一类的杂粮炊饼一般分为五色,但是每一天之内只会分发某一种颜色的炊饼,一方面是为了不会引起一些强迫症或者选择症的纠纷,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大量制作起来比较方便。
每月逢五发放。
这种五色的杂粮炊饼,被称之为『善食』,或是叫做『德饼』,代表了五方上帝教的善行和功德,不是很大,也就是三指大小,比市面上一般的炊饼都要小很多,用作饱腹是有些聊胜于无,但是重要的其宗教意义……
以及对于普通民众的吸引力。
这是五方上帝教的与之前道教根本性的转变。
也和佛教不同。
历史上的佛教和道教,其宗教性质是从上往下的,也就是统治者喜欢某个教,然后推崇某个教,随之某个教就盛行。
佛教道教都有戒律,可是这些戒律有时候他们自己本身都不遵守。
有讲究,又不完全讲究,有规范,但又不是都规范,屋内是一种样子,在外施粥又是另外一种样子,慈悲向善是一个样子,放贷侵田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就像是官吏之中有那种表面上大喊着要清廉,不能腐败,在和尚和道士之中,也有一些是表面上吃素,说要行善积德,背地里面则是大鱼大肉,祸害地方。
因此,很是矛盾。
五方上帝教就没有这么繁琐,也没有这些矛盾,而没有这些矛盾的主要根源,在于五方上帝教不接受土地的供奉,而且也不许持有土地。
其他的物资可以,比如布匹,粮食,钱财,亦或是其他用具。
这也符合大汉的道德观念,毕竟土地名义上是天子的,将土地供奉给五方上帝,是不是代表着藐视天子啊?
而斐潜砍下的这样的一刀,就直接切断了五方上帝教成为另外一种形势的大地主的可能性……
一脚将五方上帝教从统治层踢下来,自然就变得更加贴近于民众了。
就像是这个『善食』,也就是很普通的五色炊饼,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类似于士族饮食的规矩,想要的就排队领,不想要的直接走,不必龙含珠,也不用凤点头,现场吃也行,带回家也可以。
斐潜觉得,宗教应该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是一种向善的行为的弘扬,而不是整治出各种规范强加给民众,要求民众变成为什么都不能想,做什么都是罪的羔羊。
换句话说,斐潜当下,完全不需要宗教提供统治上的辅助,倒是需要宗教在传播性上再加强。
历史已经证明了,神佛救不了华夏,唯有华夏民众自己救自己。
只不过斐潜这种对待宗教体系的态度,使得谯并当下颇为尴尬,并且心中多少生出了一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谯并没有参加考试,甚至也没有去走普通官吏的路线,他走的是宗教路线,原本他以为是一条捷径,但是他现在发现这条路似乎快到头了。
即便是谯并一再鼓吹斐潜是五方上帝教的在世真人,依旧只是在中下层的民众之中得到了认可,而一旦往上层走,五方上帝教的影响力便是迅速变得薄弱起来。
阶级之间是有鸿沟的。
五方上帝教不能拥有土地,那还怎么混进地主阶级之中?
再加上又没有类似于五斗米那种****的体系,故而五方上帝教就迅速的平民化了。
这也是斐潜的本意。
本来皇权和相权都已经是打得你死我活了,再加上一个第三者宗教,岂不是如同汉代政坛当中清流、外戚、宦官一样,打得人脑袋都变成狗脑袋?
宗教,本身就是人类在对于一些自然现象无法解释的神秘化。与法律、道德、习惯等一样,宗教也是一种社会现象而已,并不是万能的膏药。
在古代社会,由于生产力低下,人们的生产与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自然界的支配,人们认为收成的好坏、人口的兴旺,都是由某种超自然的存在决定的。原始人把自然界的事物人格化,并赋予它们以『神』的力量。
然后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在封建阶级的社会里面,普通民众因为知识的缺乏,对于如何会产生出奴隶与奴隶主、农民与地主、富人与穷人的现象不可理解,他们会以为阶级的差距也和自然力量一样,是完全异己的、神秘的,被自然必然性所支配,所以才有了宗教的崇拜和对于神秘的信仰。
对于大多数的士族子弟来说,尤其是比较聪慧一些的士族子弟,他们知道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董仲舒最开始的时候是怎么搞的,以及怎样才能压制民众,愚弄百姓,固化自己的阶级,达成生生世世代代相传的目的,所以大多数的士族子弟不信宗教。
而这些事,谯并没能完全想明白……
之前在五方上帝教成立初期,谯并、韦端、种劼三人,商议研讨出了五方上帝教的教义,教规,以及相应的架构等等,可是现在,韦端成为了参律院的院正,种劼据说明年准备升任接替令狐邵的学宫大祭酒的位置了,而谯并他自己,依旧是五方上帝的大祭酒。
至于斐潜是啥?斐潜是五方上帝那什么什么的真人……
善食发完了,没有领到的,也不闹腾,自行散去了。
五方上帝道观的四周,街巷之间行人如织。
周边有两三个居民众多的里坊,所以很多信众都喜欢带着自己的孩子前来道观这里,或是参拜五方上帝,亦或是干脆休闲娱乐,毕竟在道观周边的摊贩不少,买些日常用品,亦或是零嘴吃食,都是冬日里面家庭之中的一种欢乐。
长安当下是繁华富庶的,而这种繁华和富庶,在和几年前对比起来,尤其是和其他还处于战乱之中的郡县相比较起来,更显得弥足珍贵。
谯并抬头四望。
入夜后的万家灯火,在城市的夜空中映衬出热闹的气息来,以长安为中心,斑斑点点的蔓延,陵邑,周边的军营,城外的驿站,大小的村庄,还有远处定然是日夜都通明的青龙寺,似乎成为了刺破黑暗的利刃,又像是华夏文明的华光。
谯并看着,想着,然后在心中微微叹息。
有时候,机会就是这样,一旦错过,就像是从手指缝隙当中漏下的金沙,混入了砂砾之中,想要重新再找出来,便是难比登天。
谯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变。
可是他底蕴不足。
韦端,种劼,都是擅长于经文,并且都有一定的民生执政能力,而谯并自己么,擅长『谶纬』,精研『微言大义』,之前在川蜀的时候,最喜欢就是画个符……
毕竟当时张鲁的五斗教还是非常盛行的,在川蜀之中的刘焉都是五斗教的信徒,嗯,或许应该说刘焉只是痴迷五斗教的圣女?
至于那些画出来的符究竟有没有效用,这个么,就像是后世某阴表示是经济砖家,股票搞手,跟着趋势画张图,搞个模型就能赚大钱的行为是一样的……
真要是画符能有一点点的效用,谯并当下还至于要抛头露面拉粉丝,为了自己将来前途而发愁么?
眼见着他人一步步高升,自己却一直在原地踏步。
自己家中小孩也一天天的大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小孩依旧跟着画个符罢?
怎么办?
他舍不得当下手中的权柄,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更上层楼……
夕阳落下,谯并面带微笑,背手而立,道袍翩翩,长须飘飘,看起来仙风道骨,很是出尘不凡,可是又有谁知晓,其实他心中焦躁不安,思绪不宁,充满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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