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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0章事理当两分


荀棐被抓,可以说是整个豫州颍川,由表面上的平静彻底变成动荡不休的一个转折点。

只不过在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以为不过就是抓个人么?

大多数的普通民众记忆力都很短暂的,因为他们需要忙着糊口,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和总结。换句话说,就是跌落到了底层,处于基因链随时会断的这些人,多半都在本能的驱动下在尽可能的维护基因链,而只有在半脱落状态下的士族子弟,才有更加迫切的想要爬回上层的欲望。

也就是寒门。

所以在骠骑大将军在关中开始砍树,那棵韦氏的大树倒下之后,山东之地也开始步入了斐潜的后尘,也同样开始砍树。

第一斧子就砍在了荀氏自身上。

荀彧原本的想法是先摒弃自身的枯枝,也让外人无从置喙,但是实际上荀彧百密一疏,总就是以己度人了些。他自己算是颇有君子之风,可其他人就未必是君子了,即便是荀彧第一刀砍在了自家身上,旁人依旧会叽叽歪歪,反正大不了还可以『抛开事实不谈』……

而对于豫州的寒门这些中等阶层来说,这种清理腐朽树枝树杈的活动,也就给与了他们更多阳光雨露的机会,所以他们鼓掌叫好,差一点就喊什么荀青天了。

于是乎,在豫州之地,评价开始出现了分化,最底层的百姓浑浑噩噩,寒门子弟鼓掌叫好,而上层被切割的那些士族子弟则是开始痛骂,说是浓眉大眼的荀彧现在也变得和骠骑那个狗娘样的一个德行了……

至于骠骑究竟如何,安邑战场上的曹操,恐怕才有真正的评价权。

毕竟只有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才是更有评价对方的发言权。

安邑城下。

曹操这一次北上,一改之前曹洪等人侵袭地方,掠夺资源,以及征发民夫的作态,再次再次再再次的严肃军律,下令『军士不得侵扰地方,违者以军法从事』。

并且沿途接见那些河东士族乡绅,并对其之前受到的侵害表示慰问。

这……

有用么?

还别说,多少是有些用处的。之前河东对于曹军的评价恨之入骨,现在却一转风评,表示曹操真乃君子也,之前都是些卑劣小人无耻行径,现在看看,曹丞相一来,不就是太太平平朗朗晴天了么?

凡事都是要向前看么,拉扯些陈年旧事鸡毛蒜皮的不是没意思么?

于是乎曹操一路走来也挺顺利,直至安邑城下。

安邑城,依旧不降。

这就有些让曹操脸疼。他在城外建起一座三丈高的望台,每日登台指挥……

在曹操亲自指挥之下,安邑自然就从此难安了起来。

曹操帐下大将爆种……嗯,鲍忠,鲍宏父子二人请命,愿率敢死队破安邑城。

鲍忠是鲍信族弟,也算是曾经和曹操有一段香火情缘。

鲍信当年多多少少算是曹操的引路人,举荐背书者,又是出兵出钱出装备给曹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黄巾乱战当中死了。曹操那个伤心啊,捶胸顿足感慨万千啊,颇有什么英雄未捷身先死那啥啥的,然后又等二十年后,老曹同学才猛然追思鲍信,给鲍信之子封了个官……

鲍忠呢,就是鲍信死后归附于老曹同学的,跟着一路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死心塌地,似乎也是非常的忠诚。

『若不能攻取安邑,我父子愿死战而不退!』鲍忠拜倒在地,慷慨激昂。

曹操亲自上前扶起鲍忠,也是胡须微微颤抖,似有悲悯之态,说道:『如此忠勇之士,岂能轻言弃身?断断不可。』

『丞相信我!』鲍忠热泪盈眶,『我父子二人,定然死不旋踵,不破安邑,誓不回旋!』

曹操又是面露难色。

鲍忠再拜。

曹操无奈,终是说道:『汝父子二人,岂可尽墨乎?当留一人,让本丞相可厚待忠勇之血脉。』

鲍忠极为感动,叩首有声,『若不能为丞相分忧,我等父子又有何面目得丞相厚待?!请丞相安坐,待我等父子破城来献!』

见曹操与鲍忠如此君有情臣有义,围观众人不禁皆是动容,大为感动,旋即应允。

……

……

望台之上,曹操带着一大群的河东士族乡绅,看着鲍忠带着他的儿子扑向了安邑城,轻轻感慨道:『若是天下皆如叔义忠勇,大汉何愁不平?』

曹洪在一旁看着,上前拱手而道:『请主公放心,哪怕是鲍氏攻城不利,属下亦可克得此城!』

『某信得叔义!』曹操断然有声。

曹操看了曹洪一眼,然后微微动了动眉毛,转头和其他的河东乡绅士族说道:『如今骠骑军将至……某甚是担心啊,这兵灾一起,可就不分敌我,若是骠骑之人以为尔等皆为妨碍,屠戮了这些可怜百姓……唉,苍生何苦,百姓何辜啊!』

曹操喟然而叹。

几个河东乡绅士族相互看看,顿时上前拜倒在地,哽咽有声,『还请丞相务必拦阻骠骑,勿令百姓无辜受难!』

曹操又是上前搀扶,『唉,人力终有尽,天机难以测。众生皆苦劳,命途多坎坷……』

河东乡绅又是再拜,曹操才勉为其难的表示可以留出一条绿色通道,让他们先将一部分的资产和人力撤离这个不祥之地,以避兵祸云云。

……

……

安邑城下。

『誓破此城!』

鲍忠持长枪,振臂大呼。

鲍忠,虽然在曹操麾下的勇将行列排不上号,往日也不曾以其武勇而闻名,但在当下却多多少少展现出了一些异常的勇猛来。

或许是曹操亲自在高台上督战,或许是将战局打到现在多少心都有些憋屈,进攻安邑的曹军兵卒多多少少也算是配合。

谈不上什么责任感和紧迫感,这些曹军兵卒只是知道曹操在后面盯着他们,要是畏战被砍了脑袋,那可真就是白死了!

因此,即使是面对安邑城头上守军的木石、箭雨防守反击,曹军兵卒也没有畏缩。

日中之时,太阳高悬,热浪滚滚,但曹军的士气却如同烈火一般,越烧越旺。

在鲍忠的带领下,他们硬生生地杀上了一次安邑南城的城头。

这一次的攻势,曹军兵卒自然也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是等他们攻上城头之时,城上城下的曹军兵卒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可惜好景不长……

守城的裴辑,原本以为曹军在骠骑将军即将到来的压力下,多少会有些缩手缩脚,因此在防备上略有松懈,被鲍忠抓住了机会攻上城头,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但是作为守城主将,若是他一退却,便是立刻城池易手!

于是裴辑连忙带着他的裴氏私兵扑将上去,与登上城墙的曹军兵卒展开了激烈厮杀。

还真别说,不知道是守军BUFF多少有些的原因,亦或是曹军也没想到鲍忠真能当日登城,结果后续没及时跟上,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反正安邑守兵最终将曹军兵卒又给驱赶了下去。

这场战斗,虽然以曹军的失败而告终,但是似乎上上下下都看到了破城的希望。

曹军在临近黄昏之时虽然撤退下去,但是依旧斗志不减,欢呼阵阵,就像是明天就能破城了一般。

……

……

曹操亲自接见了鲍忠,大为勉励,赐酒赏锦袍。

鲍忠让人捧着锦袍,一路和道贺的其他军校将领笑眯眯拱手回礼,然后进了自家帐篷内,便是像是垮塌的积木一样,瞬间瘫倒,『彼娘婢之!』

鲍忠之子连忙上前搀扶,『父亲大人……你,你这……』

鲍忠人到中年,之前又不是天天奋战,今日突然高强度作战,没有搞得尿血,已经算是非常不错了。咕嘟嘟喝了些水之后,鲍忠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这一次,看来你我都要死于此地了……』

鲍忠之子还在糊涂,他还以为他父亲真的就是一心忠义,为曹操舍命效忠,于是听到他父亲如此之言,便是愣在当场,瞪圆了眼珠子半响说不出话来。

『痴儿,痴儿!』鲍忠啪的一声拍在了他儿子的后脑勺上,『还不醒来!』

『父亲大人!』他儿子越发的懵逼。

『……』鲍忠沉默半响,一脚将他儿子踹开,『去,看看帐篷外有没有人,让人守好再回来!』

他儿子照做了,回来的时候依旧还没能想明白,歪着眼珠子就是不正眼瞧他父亲。

鲍忠大口啃食着炊饼,一边吃一边低声说道:『看你那个白痴样子……反正这几天你都跟着我就对了……』

有时候父母的苦心,孩子始终无法理解。

鲍忠原本也想要和孩子解释一下,可是看着他孩子的模样,忽然觉得不解释反而说不得是好事情,要不然他这个白痴儿子到处一嚷嚷,说不得就坏了事!

鲍忠并不觉得曹操是一个大好人,所以很显然的,如果说真的遇到了骠骑人马,那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真以为站在曹操身边才安全?

哼,若是让鲍忠来选,自然是宁愿去面对安邑守军,也不愿意去迎战骠骑。

只可惜这种事情,根本不能讲。

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无奈。

只是鲍忠并不清楚,他觉得对的,孩子未必觉得对。

有些孩子,对于父母的经验和教训,总是持着怀疑态度,直至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之后,还会谩骂责怪父母为什么没有说清楚这里有坑,为什么没有及时拉自己一把,却浑然忘记了是他忘记了父母的交待,挣脱了父母的拉扯死命往前冲的。

……

……

『报!』

骠骑斥候禀报道,『曹军连日攻打安邑,城中危急,多次竖立双兔大旗!』

斐潜点了点头,『知道了。再探。』

斥候应答一声,退了下去。

腿多的,一般走得快些。

比如六条腿的斥候,来来回回跑得就很快。

但是两条腿的步卒,想快就要付出额外代价。

至于没有腿的火炮……

想要快,那就要先点亮交通和材料学的前置科技树。

这几天,在斐潜身边的荀谌,越发的感觉到了事态的诡异。若是按照他的理解,现如今的骠骑就应该长驱而进,然后先用骑兵两翼包抄,将曹军限定在安邑周边的区域内,然后步军掩杀,火炮发威,最后将曹军彻底围歼于运城盆地之中!

可是斐潜偏偏走得很慢,甚至有时候还因为火炮运输的原因,全军停顿!

这……

您可是骠骑大将军啊!

骠骑啊!

不是火炮大将军……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荀谌也慢慢看出来了,斐潜的这一趟,似乎是在一边打仗,一边练兵。

练的就是火炮,以及火炮配套的相关兵卒工匠的队伍。

这不,每走一段路,便有黄斗大匠来找斐潜,然后嘀嘀咕咕,抄抄写写,然后疯疯癫癫的又跑了。

荀谌猜测得没有错,斐潜就想要让战争来倒逼科技的进步,社会的发展。

如果没有晋阳和坡下的战斗,没有让众人看见火炮那种不可阻挡的威力,现在说不得便是流水一般的人前来劝说,骠骑啊,真水……咳咳咳,真慢啊,不能丢下火炮,轻装上阵么?骑兵先上,然后步卒跟随,让火炮慢慢跟着就是,要不然等火炮走到了,曹操都跑没了啊啊啊啊啊……

云云。

其实在华夏的封建王朝之中,不止一次有机会摆脱历史的禁锢,超越地理的局限,就像是摆锤运动,明明已经超过了中线朝着更高的方向运动,却最终被摆锤上的细线给扯了回来。是摆锤重还是那根细线重?

就像是在这一次行进过程当中,斐潜没有半点的额外指点,也没有给这些工匠兵卒出任何的主意,其目的就是为了观察这些工匠和兵卒在遇到了问题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做。

结果是让斐潜惊喜的,并且也是颇为感慨的。

在前两天经过一段不怎么好走的路的时候……

其实在当下,即便是主要的官道,也并非坦途。再加上又有骑兵和步卒在前方先踩了又踩之后,等到火炮部队跟进的时候,往往就是坑坑洼洼了。

幸好这一段时间都没有下雨,否则的话,泥泞的道路足以让这些负责运输火炮的部队人马发疯。

斐潜当下主要用来运输火炮等重型武器,以及粮草辎重的,依旧是以人力畜力为主。杠杆机械齿轮等,只是在少量时间,局部地区使用,但即便是如此,依旧给斐潜带来一些出乎意料的惊喜。

比如工匠和兵卒为了让火炮车辆经过坑洼松软的地面的时候,为了不让运输火炮的车轮陷入泥坑当中,负责运输的工匠和兵卒不断的在车轮前方垫入圆木,然后使得火炮的运输车辆始终是在圆木上行进,从而走过了那一段坑洼的道路。

但是……

就这样没了。

在后世的斐潜看来,这不就是履带车轮的雏形么?

而对于斐潜的这个提点,黄斗起初难以理解,但是当斐潜换了一种说法之后,黄斗又是恍然,并且为之神魂颠倒。

是啊,为什么将目光死死盯在车轮上?

为什么不能将这些方式方法,看成是将道路『履』『带』在车轮上?那么不就意味着,不管是什么道路,这些负重的车辆都可以如履平地了?

所以称之为『履带』。

思路转换,黄斗就进入了半疯癫的状态,念叨着这两个字,不是跑到后面去跟着火炮载重车测量和记录,就是让人叮叮当当的去捶打一些什么,然后又有新想法了又跑来和斐潜商议……

在起初黄斗的设计当中,还有些车轮的模样。比如像是一根根单独的腿,穿着较为宽大的『履』,然后组成了车轮的样子,但是随着不断的变形和延伸,看着由铁链,圆木,以及辐条等构建出的新结构,和后世的履带有些相似的形状,也渐渐的显露出了雏形。

斐潜也没有说太多,就只是让黄斗注意安全的情况下去做,去试验。不一定要真火炮上架车,搞个差不多的重的石料也是可以。

黄斗领命,便是又乐颠颠的到了队伍后面。

荀谌这几天,也一直都在边上静静的看着,若有所悟。

斐潜便是问荀谌,『你这是看出什么来了?』

『启禀主公,』荀谌说道,『看懂了一点……』

斐潜嗯了一声,『那你说说。』

荀谌连忙拱手说道:『臣以为,这天地之间,万物并生,各承其性,各有所长。便如天有星辰,地有山川,人有情志,物有形质。当以各得其用,各展所长是也,是故为民之长,为官之要,当明天地之纲纪,万物之本源是也。』

斐潜点了点头,但是又很快的摇了摇头,『此言太过简要。』

『太过简要?』荀谌不太明白,『简要概论,又有何不妥?』

对于事务的总结归纳,难道不是荀谌这样的文吏所应该做的么?并且尽可能的抓住重点阐述厉害,才是正确的啊?之前斐潜不也讨厌那些官吏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么,那么现在为什么斐潜还说他的总结『太过简要』?

斐潜笑了笑,『上古仓颉造字,便是知晓书写之苦,通悟之痛,方有天鬼哭而山川悲之,而后春秋篆刻之难,立书之艰,方有孔仲尼坐而论之,教而授之。如今天下有笔墨纸张,可木牍竹简,亦可雕石刻碑,皆可记事也。如今,事理当两分,事之当详,理之当要。若以要理之法以论事,则失其详也,后人难以为之。故而,友若此言,若以理论之,可也,若以事论之,则太过简要了……』

荀谌不由得一愣,旋即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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