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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章 赌


  刘承宗的帅帐移到了八角城外。

  听说林丹虎墩兔时日无多的消息,巴图尔珲台吉跟准噶尔贵族们弹冠相庆,卫拉特的首领们一致认为,这场战争虽败犹荣。

  这并非丧事喜办,而是卫拉特在战争层面失败的同时,战略目的达成了。

  人是围绕政治活动的,所谓政治,政是对应然的博弈,治则是对博弈结果的实践。

  至于战争,只是政治主体在博弈或实践过程中的工具。

  卫拉特奔袭遥遥五千里,不是为了过来被刘狮子一巴掌扇倒在地,而是为了给和硕特部谋取一席之地,并传承卫拉特优良传统,把黄金家族的大汗送上天。

  前者关系到卫拉特内部人地矛盾,外部转嫁避免内讧;后者决定了卫拉特将来的自由发展,大汗并不是非得死,但绝不能在漠西活着。

  这其中牵扯到卫拉特和蒙古的恩怨,成吉思汗的蒙古是个帝国,但到了忽必烈时代的蒙古就成了联盟。

  到现在,这个联盟里既有元朝鞑靼,也包括漠北喀尔喀三汗,以及卫拉特四部。

  北元大汗对卫拉特的号召力,基本上就是汉室宗亲对曹魏诸将的号召力。

  有,但不多。

  这也是准噶尔台吉愿意帮刘承宗造势,做出个成吉思汗转世的原因。

  一个汉人做了成吉思汗转世,能直接把蒙古大汗的合法性打到最低,而且靠着这个东西,巴图尔珲台吉能把刘承宗牢牢地绑在卫拉特的战车上。

  他既没有违背非黄金家族不可称汗的传统,还能把卫拉特放在和喀尔喀相同的政治地位上,兼并起别人也更加顺手。

  可惜刘承宗不是这个路数。

  依靠军队取得权势,就要承担士兵死伤的代价;依靠和尚带来权势,也同样要承担照顾和尚的责任。

  世间一切都是双刃剑,从来没有只落好,没代价的事。

  即便如此,大元帅决定把和硕特留在青海,给一片牧地,解决了巴图尔珲台吉的心腹之患。

  现在林丹虎墩兔又命不久矣,准噶尔台吉眉飞色舞,这场战争对他意味着啥?

  仅意味着一场小败,一场把他和刘承宗分出大小王的战斗。

  他承认,刘承宗是大王,用五千士兵的死伤与留用,换来固定的枪炮支援,这事对他来说也许不算大赚,但一定不算亏。

  正因如此,巴图尔珲台吉可以毫不客气地对准噶尔诸贵族说出:“准噶尔是这场战争的最大胜者。”

  当然,名义上他们或许有个名叫元帅府的宗主国,常年有许多贵族需要奔波在路上,但这对他统治卫拉特几乎没有威胁,恰恰相反,是强大的助力。

  毕竟他们之间太远了,元帅府的驻军要想好好活在天山,需要准噶尔部的力量;而他在统治天山卫拉特之后,想要坐得稳,也需要这支驻军。

  现在悬而未决的,只剩下看刘承宗会封他什么爵位了。

  巴图尔珲台吉并不急于一时,他认为,刘承宗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作为地主打理蒙古大汗的后事。

  这位准噶尔台吉对大汗是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大汗还没死呢,他已经让人去准备跟着大汗下葬的棺木了。

  刘承宗意思,好歹是个大汗,下葬也不能太寒酸,得弄一具最好的棺椁。

  元帅府最好的棺椁在哪儿呢?在大明。

  平凉城里的韩小王肯定给自己准备棺椁了,档次一定不差,但要过来路途太过遥远,恐怕赶不上大汗下葬,所以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兰州肃藩,把肃王的棺椁讹过来。

  肃王敢不给的几率不大,没准还会多送些陪葬品,以显示元帅府尽到了地主之谊。

  但巴图尔珲台吉觉得不用那么费劲,就按照他们的传统,把木头从中间劈开了掏空,回头把大汗往里收敛了,钉上埋了就行。

  他对刘承宗说:“大帅你放心,棺材这边已经在做了,绝不耽误大汗按时归西,大帅说个时间,他不走我送他走也行。”

  巴图尔珲台吉对送蒙古大汗上天这事,早就急不可待了。

  但刘承宗不着急。

  他和林丹虎墩兔没有深仇大恨,统率千军万马的蒙古大汗对他都没啥威胁,更别说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了。

  还真不是刘狮子小瞧虎墩兔。

  就元帅府治下这十几万来自各个部落的蒙古人,如果没他的汉军镇着、西宁府管着,这帮人自己跟自己就能打得脑花子溅满地。

  一个土默特见了喀尔喀,肯定要打架,但如果他们同时看见个察哈尔,一定要交心联手揍他一顿。

  所以哪怕刘狮子不管麾下的蒙古人,察哈尔大汗振臂一呼,得到结果不能说从者云集,至多是同仇敌忾。

  再加上大汗高超的消除人口术,四十万蒙古之主巴图鲁成吉思汗才几年,这就成了四千察哈尔之主了。

  给他十几万人,三年五载,该没还是没。

  政治能力就在那摆着,不是几万军队就能解决的问题,大明问题不是崇祯爷能解决的,需要上霍光;蒙古问题也不是林丹巴图鲁能解决的,他们需要燕帖木儿。

  在此基础之上,刘承宗并不介意对将死之人有些怜悯,至少在救治问题上略尽元帅府的地主之谊。

  他吩咐医师全力救治,尽人事听天命。

  大汗身上那些天花导致的并发症,哪怕单拎出来一个,元帅府最好的医师通过消炎解毒的汤药,也就只有七成把握。

  那么多并发症赶到一起,别说这个时代,就算搁在三百年后也神仙难救,四百年后还能考虑考虑。

  同时他也应粆图台吉的请求,让海西知县刘国能把虎墩兔大汗的亲属家眷都带过来,万一大汗急着上天,好歹也要让亲属见了最后一面。

  得了刘狮子召见,刘国能亲率二百马兵偕一百蒙古卫队,将林丹汗的姐妹弟媳、八位后妃、一双儿女一同送至八角城外。

  人们过来倒没有哭声震天的反映,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染患天花意味着什么,只是神态上终究难免惶惶不安。

  蒙古可汗的后宫也叫斡耳朵或斡鲁多,意为宫帐,实际上每个斡耳朵都像一个部落,有属民、有军队、有牧地。

  因此刘国能提醒他,这八位后妃与其说是八位妇人,倒不如说是八个部落首领。

  察哈尔连年征战,至此诸部死伤惨重,几近消亡,大汗的八个斡耳朵也在逃难中损失颇大,毕竟过去都是万户斡耳朵,如今最多的也不过千户而已,但相对诸部仍算幸免于难,成为如今察哈尔最强大的势力。

  她们抵达八角城的下午,刘承宗在帅帐外宰了只羊,披上皮围裙准备剥皮,就见刘国能一蹿一蹿的前来报告,说:“大帅,虎酋的八位夫人携长子额哲前来求见……”

  看见刘狮子这副模样,他觉得大帅这样是不是有点无礼,斟酌着问道:“要不要让人收拾一下?”

  刘承宗左右看看,心说有啥好收拾的,摇头道:“不用,让她们来吧,把戴刀子喊来当通译。”

  不过片刻,几位夫人被刘国能领来,进了帅帐附近,他和戴道子表情都有点尴尬。

  戴道子本来在准噶尔营地,一听说林丹汗掌管八个斡耳朵的后妃来了,巴图鲁珲台吉也跟着跑了出来,路上一支纠缠着额哲,想把额哲哄到天山去。

  额哲这会就是草原上的香饽饽,巴图尔珲台吉只是收到消息早,如果等大汗死在青海的消息传出去,想把额哲哄走的绝不会仅仅是他一个人。

  喀尔喀三汗,都会派人过来,希望把额哲接走的。

  刘狮子笑了一声,摆手让俩人不要在意,转头向林丹汗的后宫看去,解下皮裙示意刘国能把他的事干完,这才转过身坐在帐前,挥手让几位夫人坐下。

  八位夫人年岁不一、出身不同,装束打扮也有很大差别,戴道子侍立刘承宗身旁,伸手指向中间偏左的夫人身旁,道:“大帅,那就是额哲,虎酋长子,生母为虎酋的三夫人,叶赫那拉·苏泰。”

  刘承宗看过去,额哲就跟在三夫人苏泰身旁,看着才十二三岁,穿蒙古小缎袍,摘了带珠子的大帽,行礼后乖乖巧巧站在母亲身侧。

  他问道:“女真叶赫部人?”

  戴道子点点头,补充道:“她姐姐是金国贝勒济尔哈朗之妻。”

  刘承宗点点头,并不知道济尔哈朗是谁,只是道:“你问问她们,打算什么进八角城探望虎酋,我给她们做些准备。”

  按理说,虎酋汗帐已经被天花影响,不该让她们去,但这又是人之常情。

  刘承宗对天花预防也没有太多好办法,临时种痘也来不及,只能给她们准备些麻衣口罩,在短时间内进去探视,尽量避免感染。

  却不料一旁围着围裙的刘国能回头道:“大帅,八位夫人都没出过痘,来的路上她们已经商议,希望等大汗身上的痘痂落了,再去探望。”

  刘承宗愣了一下,点头道:“那也行。”

  这倒是保险,不过大汗能不能撑到痘痂脱落,任何人都不知道。

  反倒是刚刚见到她们的戴道子,对刘承宗道:“大帅,我倒是跟准噶尔珲台吉聊过,他估计,这八位夫人过来,与其说是见大汗最后一面,倒不如说是来讨论察哈尔诸部归附的。”

  “如今大难临头,察哈尔本部没有多少东西供人争抢继承,八位夫人到底还有自己的斡耳朵需要大帅照顾。”

  戴道子话音刚落,也许是听到了言语中准噶尔、察哈尔之类的词,坐在不远处的三夫人牵着额哲,面带微笑开口说了句话。

  戴道子立即进入状态,作为一名称职的通译,站直了道:“我听说,汉人贵族很少自己动手下厨,大元帅是士人出身,难道不是这样?”

  刘承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苏泰说的是君子远庖厨。

  他可不认为林丹汗的后妃是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刘国能已经提醒过他了,这八位夫人是八个首领。

  这话可能是示弱,用自己不懂的事情来打开话题,减少尴尬;也有可能是懂装不懂,来引出自己想说的话题。

  刘承宗顺着言语说道:“三夫人说的是孟子的话,君子见禽兽生,便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便不忍食其肉,所以君子远庖厨。”

  说罢,刘狮子笑了笑,坐在对面的三夫人苏泰明显知道这句话的语境,是孟子和齐宣王的对话。

  齐国要祭祀,拉了头牛,齐宣王见到了,要杀牛时动了恻隐之心,就让人把牛换成他没见过的羊,国中百姓认为他小气,不能理解。

  故事的重点不在庖厨,而在于恻隐之心。

  而三夫人的话,重点也不在刘承宗下手杀羊,而在刘承宗对察哈尔孤儿寡母的恻隐之心。

  但这属于对牛弹琴,刘哞哞只觉得吵。

  “夫人是知道这故事的。”他笑道:“但夫人可能不知道,君子在紫禁城坐享天下,这话对他说有用,在我看来,这故事还有另一个说法,夫人想听吗?”

  苏泰夫人的表情变了变,她接下来想说的话被噎住了,只能点头。

  “在我眼里,大明在东北的战争,就是故事里的这头牛,察哈尔曾经也是其中之一,为了不让牛死,君子选择让其他的羊死,羊何罪之有?”

  刘承宗的眼神阴狠:“我就是羊!”

  这番话直接让担当通译的戴道子破防,从状态抽离怒道:“他妈的帅爷说得对,我也是羊。”

  苏泰夫人都吃了个硬钉子,低头片刻,该说的话还是憋不住,干脆拜倒在地,叩首道:“弱大汗宾天,希望大元帅能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帮额哲继承察哈尔汗位,我们永世不会背叛大元帅。”

  通常来说,任何人对刘承宗叩首,都会被拉起来。

  只有这次例外。

  刘承宗自己站起身向旁边走了两步,道:“你不必向我叩头,察哈尔如今局面,我们都很清楚,天下之大,金国、喀尔喀、卫拉特,他们都要做大汗,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索性不如摊开了说,这就像打叶子牌一样,手里牌大牌小都只是一时,只要你不从牌桌下去,就总还有翻盘的机会,曾经建州被犁庭扫穴,如今不也吞并叶赫耀武扬威起来了。”

  “察哈尔从牌桌上下去,我保额哲跟你们一世太平富贵;或者额哲继承汗位,做个国中之汗,待我入主中原天下稳定,他必死于非命,我不杀,我的儿子也要杀。”

  “你是额哲的娘亲,我看这事不如让你做主,是安稳一世,还是为察哈尔翻盘赌一把。”

  在八位夫人面面相觑的沉默里,有传令兵来报道:“大帅,虎酋醒了,想要见你。”

  刘承宗点点头,让传令兵退下,这才半蹲下身,朝额哲招招手:“额哲过来,叔叔晚上给你烤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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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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