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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鄜州


  延川县南河塬。

  旱作梯田上的百姓撑着农具引颈遥望,不远处方圆百步的塬上,立了数不清的箭靶铳靶,狮子营的家丁骑兵正在操练。

  呜呜的角声响起。

  韩世友翻上坐骑,牵两匹战马向前自踱步加速奔驰,在马背上依次做出藏身左蹬、藏身右蹬,奔驰换马的动作。

  而后当战马奔驰过一条锅底灰抹出的线,他飞身搭箭,张弓远远地朝前方靶子放去,那是一块立在塬尽头,距离六十步的箭靶。

  羽箭还在空中飞驰,他已经再度张弓相左,朝二十步外的箭靶放出一箭,伴着羽箭正中靶心哚地一声,弓已换在右手,再度开弓放向右侧二十步的靶子。

  依次完成这三箭,插弓归囊,战马减速,翻上另一匹战马,挺起骑矛向左,挑飞草靶上的头盔,再度右刺,把长矛扎在草靶胸口。

  最后抽出马刀,横在身侧,将最后一块草靶切成两段。

  随后驰过最后十步距离,在塬尽头的箭靶上取下那支打在红心旁两寸的箭。

  一连串战术动作令人眼花缭乱,后面的家丁骑兵大声叫好。

  旱作梯田上的务农百姓,则各个露出看见天神下凡般的神情。

  有父亲教训儿子:“看见了么,就你学了点舞枪弄棒就想进狮子营,人家那是啥本事嘛?”

  光着膀子身体结实的儿子仰脖儿看得合不拢嘴,低头看了看手里铁锨,翻地翻得更有精神了。

  俗话说夏日出在犁沟里,五月底的小暑已过,陕北的百姓是受苦人,要赶在糜子发黄之前,顶星背月把麦地翻犁几次,在白露前后抢墒播种。

  等种完了麦子,没个歇息时日就要割糜子、收谷子、摘豆子、拾棉花、拔黑豆、倒芝麻,并把一些作物晒、碾、打、扬。

  秋收后还要继续翻田整地,一直忙到立冬。

  即使在冬季,能真正歇息的人也不多,还有砍柴火或进山挖煤,取够家里半年的用度。

  但这里不是关中,没有旱涝保收的活计,一场时日不对的寒、一场难以保墒的旱,就能让他们辛苦半年的生计打水漂。

  可是就算再苦,农家百姓也还是要把事干下去,哪怕一亩地就收那几十斤粮。

  另一座山塬上的家丁右队操练,就没这么强的观赏性了。

  但那边技艺不足,能用声势来凑。

  五十骑分做五队,一队队奔驰向前,他们的靶子是一大片四方麦秸堆,中间齐胸位置固定了一条尺高的木板。

  马队在麦秸堆前百步距离完成提速、奔驰、减速,马蹄压着八步灰线转弯,个个伸展手臂,端佛朗机手铳向靶子放去。

  一排淡淡的硝烟升起,他们转弯向后奔走,路上重新把被火药震掉的火绳接上,取下子铳重新安装。

  随后另一队重复这个动作,待整队完成射击,钟豹在靶前细细数着,然后高喊一声:“中三十八铳!”

  然后整队检查打完的子铳,肯定有人没打中,但没打中的难以分辨出来。

  也肯定有人铳没发火,这个好分辨,就把他们被拎出来挨训,训完再结成小队去跑马射击。

  剩下的人清理铳膛,收拾好手上的铳,就在马背上练习奔走。

  他们过去不一定都是弓马娴熟的骑兵。

  刘狮子会因为各种理由把人选进家丁队。

  比如在这场仗里受伤了,伤势不严重,但短时间影响战斗力,下场仗别人还要继续打,怕他死了,就先放进家丁队。

  等伤愈之后,这人还想留在狮子身边,那就在家丁队里呆着了。

  所以有些人的骑术水平,是骑骡子练出来的,这些人都在右队。

  甚至还有樊三郎这种。

  樊三郎已经连着俩月没挨过床了,打从狮子营进驻延川,她每天夜里都趴在不同的骡子背上睡觉。

  这是狮子营的专项训练,各哨每天都会挑一些人巡夜,巡夜的队伍会分成两队,一队骑骡子在山道上转悠,另一队骑骡子跟着他们睡觉。

  别人是五天才在骡子背上睡一宿,樊三郎被刘狮子安排天天在骡子背上颠。

  别人能睡着,她睡不着,每天巡夜都是看着别人趴在骡子上睡觉,身子从左边往下歪,一点一点眼看着他快掉下去了,嘿,突然身体就又正了回去,然后一点一点往右边歪。

  樊三郎不一样,她实在困得不行眯一会,身子开始往左边歪,然后就真的掉下去了。

  人送外号磕头三郎。

  上个月,她的工作几乎就是每天站着打盹儿、坐着打盹儿、吃饭打盹儿、挥刀打盹儿、射箭打盹儿、放铳打盹儿,以及在骡子背上摔下去。

  而且还是不同的骡子背,因为刘狮子说骡子也要睡觉,不能天天陪着你在山里逛。

  合着所有东西都需要睡觉,就只有她不需要。

  这个月樊三郎的情况稍好了一些,技艺上没啥长进,但身体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睡着。

  比方说现在。

  卧虎山的百姓夏收时人手不够,从狮子营借了些人帮忙,如今麦子碾成面,百姓欢欢喜喜的运了口猪、带着白面来了狮子营。

  刘狮子一看百姓这么热情,他也不能小气呀,干脆把全村百姓都叫过来,宰了匹跛子马,白面做饼,招呼曾经去卧虎山帮忙的战辅兵跟百姓好好吃了一顿。

  这也是千金买马骨,不用跟战辅兵说要帮助百姓,但有人做了这事,刘狮子就让他得好处,以后人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席间刘狮子让樊三郎回军帐给他拿点东西,等饭都吃完了还没拿回来。

  回军帐一看,樊三郎在榻上盘腿、背朝外坐着,头盔在脊梁上,脑袋在身子前边,以向帐布行大礼的姿势,整个人蜷成一小坨,轻轻打着呼噜。

  睡着了。

  刘承宗抬手挠挠脸,不禁莞尔。

  他上次见人这么睡着,还是十六一脑袋扎在鱼河堡的马厩里。

  看得他不禁纳闷,在骡子背上睡个觉就这么难吗?

  骡子多稳啊!

  刘承宗没打扰樊三郎睡觉,干脆返身出帐,去各哨走走。

  他心里有个打算,打算把樊三郎找个地方放着,她就不是个当兵的材料。

  当兵苦,可是当流动的农民军更苦。

  而在狮子营,比农民军还要苦得多。

  走出军帐,正好碰见魏迁儿的塘骑来报:“将军,副将军回来了!”

  上天猴来了,刘承宗没把他往军帐引,随便挑了个帐篷便进去,问道:“怎么样,南边有消息了?”

  “有了!”

  上天猴看上去很是振奋,道:“刘巡抚引疾之后,新任巡抚已定,名叫王顺行,之前是左布政使,河南许通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

  “那笔银子终于要起运了,应该有十三万两。”

  上天猴抬食指在小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不是我去找的消息,是消息找上了我!”

  “消息找上了你?”刘承宗奇道:“这话怎么说?”

  上天猴只顾着笑,笑了好一会才道:“将军记不记得那个马,马茂才?”

  “你是说马茂官?”刘承宗对这名字有印象,道:“艾穆的部下,山谷里去割杨承祖脑袋那个管队?”

  “对,就是他!他和他小舅子。”

  上天猴接连解释道:“他小舅子在城头,角楼被轰踏了,手上兵死的死伤的伤,后来投降在俘虏营找到自己姐夫,俩人都领了路费粮食会关中了。”

  “本来一个是管队、一个是什长,回去全被撸了官,小舅子叫齐双全,还被长官揍了一顿,躺了一个月差点就死了。”

  上天猴把这话说完,才盯着刘承宗道:“押运银子的,是他们。”

  刘承宗扑哧笑出声来,难以置信道:“西安府有病,这帮人可是刚被放回去,又打发来陕北?”

  笑过之后他才仔细思索,问道:“会不会有诈,关中是没兵了还是咋的,只能派他们来?”

  “还真不是,我听说啊,关中的兵就不愿意往陕北来,过来沿途得不到补给,又没有驿站,所以调兵遣将上的事,一直是他们这拨人出苦力。”

  刘承宗想了想,问道:“他们是怎么找上你的?”

  “鄜州的李老豺,是个有三千多部下的首领,跟庆阳的刘六刘七、郝临庵挺熟,马茂官那小舅子找上了他,请李老豺找你,就找上我了。”

  上天猴分析道:“我觉得这要是官府使诈,那也该直接诈李老豺,那家伙可一点都不安生。”

  “本来鄜州还有飞山虎大红狼那帮人,他们不说抢地盘吧,反正都离得远远的,如今飞山虎让陈钦岱敲死、小红狼拿了免死牌不知被安置在哪。”

  “那么大个鄜州就剩他一个人,今天抢这明天抢那,官府就算要诈,也得先弄死他,不至于隔着他来找你。”

  刘承宗缓缓颔首,算认可了上天猴的分析,问道:“那现在,他们打算怎么弄?”

  “怎么弄……没啥怎么弄,狮子营干三件事,把银子接上、打金锁关、安置这帮人。”

  “打金锁关?”

  金锁关在宜君县以南,耀州的最北边,过了那座关口就是关中了。

  刘承宗没怎么听明白:“打金锁关做什么?”

  “他们的家眷,都在金锁关南边,进不来陕北,需要我们去一趟同官县,帮他们把家眷接到北边来,然后再分给他们些银子,还能去耀州打粮。”

  刘承宗对进入耀州打粮的热情没那么大。

  他因舅舅曾在三原,对那边的情况有所了解。

  说实话他不愿出旱灾地区,而更愿意跟着旱灾往前走。

  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

  如果一个地方没有旱灾,百姓说是被剥削也好、被压榨也罢,但人家还没到要吃土拼命的程度,那么只要他的人没走到绝境,他就不愿带兵进入,打乱别人的平静生活。

  并不是因为道德,而因为那样的土地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百姓天然会团结在士绅周围,就像黑龙山一样。

  当然他大可假借正义之名给百姓做工作,掠夺疯狂兼并土地的大户士绅,将田地分给百姓。

  但分地容易,分完之后呢?

  分完之后,当他离开,在关中平原上,失去武力依靠的百姓拿什么保护自己的土地。

  等这些百姓死了,他们的死会告诉关中平原上其他人,相信狮子营会死,跟着官府能活。

  他就别想进关中了。

  只有在旱灾与群山掩护下的延安府,狮子营才能击溃一个又一个参将,用武力保护相信他的百姓。

  至少在这些地方,即使他被击败,官府也没办法找百姓的后账,只能勉强攒里并甲,争取收上点税。

  但在这种行为准则之下,他的力量越来越捉襟见肘。

  想进山西,官军再度进入延安府,他就要带兵回来与官军决战。

  当他的势力范围延伸至鄜州,那么当官军进入鄜州,他就要去鄜州和官军作战。

  其实他很担心官军发现他这样的特征,有了这种特征,就会被官军攻其必救以逸待劳。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五百。”

  上天猴道:“运银队一共五百人,二十辆运银车,马茂官联合了四十六人,等过了金锁关会联合更多人,估计会有百余内应。”

  “四十六人的家眷在银队过了金锁关后,偷偷进同官县,家眷大概有七百多人。”

  “这是好事,陕北今年旱得没那么厉害,他们过来刚好赶上种麦子,他们想分多少钱?”

  上天猴顿了顿道:“马茂官说,他们四十六个人,每人想要五百两。”

  刘承宗笑道:“这不做梦么?”

  “他们的家眷要我打金锁关,接来以后再安置,官军的部队要我来打,他们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分走两万三千两。”

  “过了金锁关他们再策反些人,最后分走四五万两。。”刘承宗抬手朝外面指指:“你问问狮子营的弟兄们答不答应?”

  “我们击溃他们,只需要花二百两给俘虏当路费,其实本来我都没准备给这帮人发路费。”

  “如果能再联系上他们,告诉马茂官,用不着再策反别人了,让他把消息保密,事成之后给他一万两。”

  刘承宗盯着上天猴道:“以艾穆溃败家丁的名义,把这二十车银子抢了,妈的往刀子上涂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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