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今宵剩把银缸照
“不怕。”
沈母此刻分外的镇定,温热的手握住她冰凉的手,脸色异常地坚定。
知观懂些医术,带着观中小童在山上采药煎了让她服下,小腹处的坠胀稍微缓解了些,却依旧疼得厉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下地。
一连两日,疼痛只增不减。
林蕴仪和沈母都是生育过的妇人,看着她的情形,只觉得不太妙。
“怕是孩子要出来了。”沈母道。
如今才七个多月,正常孩子都是九月才足月,银霄闭上眼,无声攥住身下的被褥。
说是要出来,可是痛了两日,她疼得什么都吃不下,最后还是被扶起来断断续续地喝了大半碗小米粥。
又断断续续喝了些水。
“山下,如何了?”她双唇微白,头发披散下来,鬓边的汗沾湿了碎发,熨帖地粘在颊上。
林蕴仪接过许媪沾水拧干的帕子,坐在床沿替她擦拭脸上和脖颈上的汗:“他们拦住了上山的要道,山上易守难攻,匈奴骑兵也不愿意花那么大精力跑到山上来,只会先劫掠山下的民居,你做得对,这个地方,暂时是安全的。”
“他回来了么?”
她深吸了口气,颤声问。
林蕴仪沉默半晌,摇摇头。
还没有回来。
匈奴人进了幽州,若是幽州成了弃子,这山迟早也不安全。
要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完全可以离开得远远的。
她闭眼,浑身抽搐冷战,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上肚子,平日里一贯好动的胎儿,这两日胎动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
怎么不动了。
动一动呀。
她咬唇忍住眼泪,不想在这时候说出让众人人心惶惶的话来,知观也是一刻也不敢休息,又要准备众位官眷的饭食,又要给她煎药。
只是不知道这样僵持的情况能坚持到合适,万一匈奴人真的上了山,就靠着魏徵留下的五十多人,肯定是挡不住的。
更何况,她还挺着肚子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给我找两个会接生的妇人来。”她喉咙滚动,抓住林蕴仪的手:“请知观给我开一副催产的药。”
静室外传来妇人商量的声音:“这到底怎么办得好,我方才从山上往下瞧了瞧,下头乱得一团糟,又是火光又是逃难的人,城中乱了!幽州不行了!好似是匈奴人冲进来了,他们不会冲上来吧,要不还是送我们回冀州吧?”
“我想的也是,冀州总归比幽州安全的。”
“是啊......”
沈银霄咽了口口水,看向青翡和蓝玉绿珠和阿朵等人:“拦住她们,不能让她们离开。”
几人都呐呐的。
唯独青翡认真地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一把推开门,叉着腰,瞪着眼望着那群被吓了一跳的女人。
不一会,她的声音带着气愤,传了进来。
“我家娘子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幽州的兵只能守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几位夫人趁早回去紧闭门窗,不要出来,若是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身边可有能接生的嬷嬷,送过来伺候着,等小公子出生,我们将军回来了,自然有重谢,若是敢趁乱乱跑,到时候被抓住,不要怪我们不留情面!”
外头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银霄忍不住勾起嘴角。
林蕴仪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出去找知观。
催产药伤身,用芫花、天花粉煮成。
前者微毒,后者甘寒,芫花其根有催产、坠胎作用,天花粉通月水,治胎衣不下。
沈母和许媪用热水将她细细地擦身,又捱了一日,已经痛了三日,下身还未打开,还有了淅淅沥沥的血漏了下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用催产的药了。
一碗药灌下去,半个时辰,小腹就骤然痛得更紧了,下身陡然湿润,青翡带着从那些夫人身边搜来的服侍过生产的妇人,和许媪沈母一块开始给她接生。
稳婆摸了摸她的肚子,神色为难:“只怕娘子这一胎不好生。”
她咬牙,沉声问:“不好生是什么意思?”
“生......不下来只怕。”稳婆结结巴巴。“月份太小了,胎位还不正。”
“闭嘴!”沈银霄疼得抽气,仰起头寒声道:“生下来,大家都能好好的,生不下来,所有人也都别想好过!”
话音刚落,除了沈母所有人都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就连沈银霄也愣了愣。
她呼吸都在发颤,缓了口气,道:“尽力就好。”
稳婆连连点头。
林蕴仪和兰溪也都帮忙打下手,还有些热心的,加之这些日子和银霄认识也不短了,纷纷想来帮忙,都帮着烧水递东西。
林蕴仪看到静室里那幅十二愿经文,低声道:“无量天尊会保佑这个孩子的。”
银霄呜咽一声,点头。
忙活了大半天,孩子还只出来半个脑袋。
稳婆开始按肚子,她尖叫一声,浑身战栗,四肢被按住。
“娘子忍忍,用些力,孩子快出来了。”
外头不知道是谁也尖叫了起来。
“匈奴人进城了!匈奴人要打过来了!匈奴人要上山了!”
一阵骚乱。
稳婆吓得腿一软,沈母和许媪抓住稳婆的手:“好好接生!”
银霄牙关紧咬,口中溢出一丝甜腥,闷不作声地用力,想要将身体里那团肉往外挤。
大不了就死了,她忽然浑身轻松。
“用最快的方法,快些。”
她低声道。
稳婆点头,抬手按上她的肚子。
往下一压。
她抽离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被挤压着,意识与身体渐渐脱离,周围人的呼唤和细语都变得不太真切。
连自己的尖叫都虚无缥缈起来。
迷迷糊糊,想起那副挂着的十二愿经文,手上的手串哗啦啦作响。
她喃喃低语。
“一愿风调雨顺,
二愿五谷丰登。
三愿国土清平,
四愿民安物阜......”
心跳如擂鼓。
血液好似被抽干。
身下铺的干燥垫褥被换掉一次又一次。
她摸了一把,满手的血。
真疼。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好冷。
“五愿福寿康宁,
六愿灾消祸散。
七愿水火无侵,
八愿聪明智慧。
九愿诸神拥护,
十愿念头通达。
十一愿长乐未央,
十二愿太平无忧。”
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念诵。
男人的声音,低沉的,虔诚的,一字一句,萦绕在她耳边。
梦里的声音那样的真切,她费尽力气睁开眼。
幻觉近在眼前。
她抬手,眼泪从眼角沁入鬓发。
“真的......假的?”
梦里的男人眉眼英俊,鼻梁高挺,似乎是刚从战场上回来,脸颊上还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眉眼却格外的温柔。
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双向来凌厉的凤眸里,怜爱温情几乎要荡漾成水,溢出来,将她包裹。
是了。
那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偏过头不去看眼前的幻想。
他似乎惊慌起来,粗糙的手扶着她的脸颊,掌心的温热熨贴在她的脸颊上,男人的指腹笨拙地擦拭着她眼角溢出的泪。
她闭上眼,流干最后一滴泪。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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