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商议


总的来说,在座众人的运气还是相当不错。因为负责今天伙食的炊事兵小秦同志实在不太熟悉南北朝时期的厨房,所以预备晚饭的速度难免就慢了那么一点。于是在小秦伸手抓鱼的千钧一发之际,刘铭终于撒腿赶到,一个滑铲抢过菜刀,成功救下了这条差点被红烧的白暨豚。

        不过,侥幸保住一条小命的幼年白暨豚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当它在木桶里被赶来的众人团团围观的时候,这条胖乎乎的白色小豚还相当有精神头的吐了几个泡泡。

        刘铭仔细检查之后,一颗心终于落在了肚子里。

        “这是一条雌性的白暨豚,最多八个月大,身体状况很不错,可能是不小心脱离了族群。”他喜滋滋的向众人介绍:“自2004年以后,白暨豚在国内销声匿迹十几年,基本都认为已经功能性灭绝。我导师当年研究过人工养育的白暨豚‘奇奇’,现在每每提到都很感叹,说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这样美的水生生物了……“

        众人纷纷点头,心中颇为戚戚。这条白暨豚通体雪亮、周身线条修长流畅,肉嘟嘟的脑袋又别有一番萌感,的确是极为美丽的生物。沐晨仔细端详着水中,又想起一件事:“我们这里有人工养育的条件么?有没有特殊要求?”

        “这种年龄的白暨豚已经能独立进食了,喂点小鱼小虾就好。”刘铭道:“当然,长久饲养的条件肯定是没有的,下一次运送物资的时候,需要通知水生物研究所做好准备……”

        他停了一停,眼见沐晨点头赞同,终于说出了腹中早就打好的草稿:

        “我仔细想了一想,如果一群中古时代的渔夫,能够依靠着那种简陋的工具捕捞白暨豚,说明白暨豚的种群密度相当可观。如果只送一只幼年白暨豚回去,是无法扭转灭绝的局势的,所以……”

        刘铭一句话还没说完,向亮突然轻咳一声,直接插了进来。

        “我听过有关理论。种族延续需要一个最低数量,是吧?”向亮道:“那应该是多少?”

        刘铭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保险起见,两三百头吧……”

        向亮微微点头,语气平淡:“也就是说,你需要向现代传输两百头以上的白暨豚?”

        “是的。”刘铭勉强微笑,心中却大感警觉:“白暨豚在中古又不少见,总不成南北朝还有禁止出口的政策吧……”

        “喔,禁止出口倒是肯定没有。”向亮平静道:“不过嘛,自汉武帝时桑弘羊官山海以来,历代都将山泽河流里的物产规定为国有。当然,少量采集历来并不禁止,但一次就是两百来只白暨豚——这样的数量,恐怕必须得地方长官许可了。”

        刘铭听得一头雾水,完全莫名其妙:“地方长官?当地太守不是已经被侯荣杀了?难道我得杀到建康找皇帝批准?”

        向亮露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

        “那倒不用。”他缓声道:“根据南北朝规制,地方长官去职以后,往往由当地的宗室亲贵代掌大权——换言之,现在城内一切归衡阳王决断。”

        刘铭猝不及防,听到登时大吃一惊,下意识看了一眼王治——历史顾问神色不动,却是微微向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又迅猛转头,看向了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吃瓜怎么一口吃到自己身上的沐晨。

        刘铭深吸一口初春的冷气,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是。”向亮道:“捕捉白暨豚的渔夫都是衡阳王的子民,江里的一鱼一虾都是衡阳王的物产,研究所要两百条白暨豚也好,要三百条也罢,是不是该表达一下意思?”

        话说到这里,算是图穷匕见双方摊牌。刘铭骤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向亮,瞳孔里闪烁着对守财奴的愤恨。他缓缓吐气,语气冷淡:

        “十万一条,一共三百条,如何?”

        沐晨刚刚从懵逼里清醒,一听到这个数字又是一个哆嗦:三千万!他赶紧开口:“这个实在是没——”

        坐在左边的向亮迅速伸手,猛地扯住了沐晨的衣襟,然后借着古装的宽袍长袖,一翻手递过来一个手机,屏幕上面三个标黑大字:

        “一百亿!”

        沐晨一咬舌头,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按照系统的奇葩规定,这一百亿借款可是得要自己一五一十全部还完。三千万当然不多,但蚊子腿的肉也是肉——

        霎那间金钱击败了良知,沐晨乖乖闭嘴缩回了原位。向亮一抖衣袖收起手机,对着面色不愉的刘铭微微一笑。

        “您这数字也太低调了。我听说四川对外租借熊猫,别的费用不算,光租金就在五十万以上。难道行将灭绝天下罕见的白暨豚,还比不上这个价格么?”

        刘铭的眼睛突了起来。那一刻他深刻的领会到了历代大臣对皇帝身边奸佞小人那恨不能食肉寝皮的愤恨。显然衡阳王殿下至圣至明心存慈悲,都是向亮这个幸臣铜臭熏心,致尧舜而为桀纣——

        不过,至圣至明心存慈悲的衡阳王沐晨殿下却在旁边彻底傻了。以他二十几年的经验理解三千万已经是天文数字,能拿到手都得对研究所感恩戴德,没想到听向亮的意思,居然还有更狠的一刀?

        “——大熊猫的商业开发是独一份的,属于动物界的顶流。要是运营得好,电视转播权都能几百万。”刘铭只能咬牙切齿地解释:“但白暨豚的商业前景并不明朗……”

        “这就是说笑了。”向亮柔声道:“我并不懂什么商业,但还知道一点常识。武汉曾经发行过白暨豚形象的邮票,一个月的销售额就是一个亿——那还是零几年。谁能说人民不喜欢白暨豚呢?话说回来,如果白暨豚种群能在我国培育成功,以它的生态地位、研究价值、标杆意义,岂不是另一个国宝?白暨豚的外形如此出众,哪怕只是卖卖转播周边和展览门票。一年几亿总是不难。”

        刘铭张了张嘴。向亮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他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因此越发有奸佞当朝的愤怒。

        憋了好几分钟以后,刘铭只能咬着牙打感情牌:“水生动物研究所的经费并不宽裕……”

        “那就找环境部去要,找内阁去要,找联合国去要。”向亮回答得干脆利落:“长江的旗舰物种能够复苏,是我国环保事业伟大的成就,将进一步巩固我们在国际环保领域的话语权,由此带来的影响力无边无涯,无可想象;由此而激发的热情也是无边无涯,无可想象。能有这样的成就,一点经费又算什么?再说,生物界千辛万苦推你拿下这个名额,难道连这点便宜行事的授权都没有?”

        他轻敲木桌,直截了当地甩出了方案:“这样吧,沐先生拳拳爱国之心,绝对不会坑你。每条白暨豚一百八十万,我们保证在种群的性别比例和年龄分布上满足研究所的一切要求,如何?”

        刘铭迟疑良久,终究还是难以决断:

        ”每条一百八十万,两百条一共三点六亿。要一次性拿这么多,账目上不好交代……“

        向亮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呆滞的沐晨。现在他这个佞幸已经做了恶人,轮到衡阳王拍板施恩了。

        沐晨愣了一愣,终于运转大脑领会了这点意思。于是他咳嗽一声,下了决断:

        “那就抹掉零头,只要……三亿吧?”

        刘铭明显松了一口长气,极为爽快地答应了条件。

        这个简单的口头协议仅仅只是合作意向,具体还需要研究所派人落实。于是双方各写了一张便条,留作保证。而后,刘铭亲自动手,将木桶给搬了下去(按照协议,这算是衡阳王赐下的赠品)。

        在俯身搬动木桶的时候,刘铭终于忍耐不住,对着水里游动的白暨豚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比起重现的白暨豚种族,比起由此而确立的学术地位与环保话语权——三亿算个der啊!

        这次可是始皇摸电线——赢麻了……

        ·

        等到刘铭安置好白暨豚归座,这个价值三亿的小小插曲也就此告一段落。围观全程的诸位心满意足,开始讨论下一个议程。

        这个议程围绕着情报展开。首先是向亮起身做了报告,说明了这一整个白天他们在侯荣等人身上拷问来的消息。简单来说收获不大,这些出身寒微的叛将久居边陲,并不熟悉国家大事,除了知道北朝战力颇为凶猛己方战力甚是弱鸡以外,连皇帝叫什么名字都是一头雾水,更不用说穿越团队最感兴趣的天下局势了。这一方面的消息仍需打探打探。

        而后,王治汇报了一整个白天各小分队收拢百姓控制乱兵的结果。在精密的筹谋下这一行动极为成功,到目前为止,穿越集团已经完全掌握了江陵城周边的所有人力。据王治统计的数据,他们手下有原江陵城百姓一千五百余人,有原乱军五百余人,现在都已妥善安置。

        听到这个数字,地理学顾问刘恒举手发问:“才——才只有两千多人?”

        王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兵火□□之后,又是天天的奴役压迫杀戮取乐。人口十不存一,是很正常的。”他低声解释:“要是我们再晚到几天,恐怕春归的燕子都能在屋梁上筑巢了……就算是这点残存的人口,整体状况也极为糟糕。医疗组做了一个简单的抽样,估算这一千五百多人中,还保持有一定劳动能力的不足半数,其余都有极为严重的营养匮乏。这么说吧,和这些人相比,海地都算是丰衣足食……”

        听到这个状况,众人下意识都皱起了眉。虽然穿越前对古代的生产力有过心理预期,但情况之恶劣还是超乎想象。

        王治停了一停,环顾四周:\"……因此,我们需要对穿越之前拟定的计划做一些修改。从数据上看,大规模的工程修缮,乃至需要重体力的一切劳动,暂时都不可行。”

        此话一出,连沐晨的表情都有些凝重了:根据专家团给定的意见,穿越之后他们应当迅速收拢劳力,以衡阳王的名义组织春耕,争取在夏季收割一波稻子,早日实现主粮的自给自足。但耕作与开垦是毫无疑问的重体力劳动,难道现在要一并搁置?

        “如果只是严重饥饿的后遗症,调理起来还是很快的。“坐在长桌边上的舒白略一迟疑,还是给出了专业判断:”从医学上说,只要提供充足的食物,休息大概五到十天,就能基本恢复劳作能力。粮食我们暂时不缺,可以先分发十日的定额,等到恢复劳力再说……”

        言下之意,是只要举措得益,春耕还是不会怎么耽误的。沐晨心头一松,正想开口赞同。旁边桌子却笃笃轻敲了两下,经济学贝严贝顾问举手示意,对着沐晨微微摇头。

        “不妥。”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魄力:”我不赞成无条件的分发粮食。“

        舒白皱眉:”为什么?要是再不放粮,马上就会有人饿死——难道我们没有赈灾的义务?“

        ”当然有。“贝严从容不迫:”但赈灾不是这么个赈法。这里我并不举什么理论,只是请诸位想一想,我国扶贫十几年,除了实在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弱病残,什么时候直接发过大额的现金?国家扶贫的开支数以万亿,那是平山填海一样的的资金往下硬砸,消耗花费的何止金山银山?数万亿砸下去都毫无顾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吝惜发下去的那一点小钱。那么,为什么还要殚精竭虑的引入产业修筑设施,每年发上百份的中央文件苦苦纠结扶贫里的一点细节,而不是掏几千亿出来一发了之,既轻松又愉快呢?“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在座众人都是若有所思。这位经济学顾问是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顶刊顶会发得手软,但最为厚重的一份履历,却是参加国家扶贫工程与乡村振兴,在乡下蹲点蹲了整整五年。论基层经验与治理思路,恐怕五十个人中要属第一。

        贝严略微停了一停,环视之后也不卖关子,顺理成章接了下去:

        “这里我也不讳言什么。就我的经验来说,长久的贫困与极端匮乏会严重损害一个人的心态,即使借助外力获得了物资,道德观念与行为逻辑也很难与正常社会适应。如果不将他们纳入到正常的生产与生活秩序,不让他们在劳动中消耗精力、修正价值、建立人际关系与社会网络,那么极端贫困下养成的扭曲观念就会毁掉他——同时也会毁掉整个社会的秩序。我举一个例子:如果我们发下去了十日的食物,让此地的居民好好修养。那么总会有少部分人恢复得更快,体力更为充沛。他们又会有什么举动?——好好休息,等待我们给他安排之后的任务?不,他很可能会遵从在饥荒中最基本的逻辑,遵从人的本能……比如抢夺他人的食物,而后逃离出城,比如于烧杀抢掠,落草为寇。大饥之后必有大乱,这是古人血淋淋的教训。”

        “劳动才能创造人,这是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我的话说完了。”

        贝严对着众人微微点头,拉开椅子再次坐下。桌子边有了一瞬间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恍然的神色中却均有赞同的意思。片刻之后,向亮才微微咳嗽了一声,开口询问:“既然如此……贝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贝严也不推辞,开口给出了自己早就预备的方案:“大饥之后人心浮动,组织管理必须严格。从明天开始,除老弱病残以外,凡有劳动力的必须参与劳动,以此交换每天的食物——什么劳动都无所谓,哪怕上街清理一下垃圾巡视巡视治安,哪怕烧火打水看管一下炉灶。饥饿之下需要修养,劳动强度可以无限趋近于零,但绝不能是真躺着一动不动……”

        说到此处,他踌躇了一下

        “不过,这也有一个现实困难。”贝严道:“要想组织劳动、建立信用,沟通必须得畅通、可信,但方言的问题……”

        他的意思相当明白:今天使用俘虏作为翻译,属于紧急状况下完全的不得已。但要想长久的组织劳动,怎么能信任这些杀人如麻的乱兵?在众人掌握方言之前,翻译等于是他们与土著百姓沟通的唯一渠道,隐形的权力简直难以想象。执行这个任务的人,必须得完全可靠……

        在贝严的迟疑中,坐在正中的沐晨眨了眨眼睛。

        “我推荐一个人。”

        ·

        下午六点的时候,在府衙厢房里安静呆坐了一天的杜衡,终于等来了他的哺食(即晚餐)。

        按照王治王博士的建议,穿越团队给所有古人准备的都是两餐,只不过在分量上做了调整。如侯荣等俘虏当然是有得吃就不错;但杜衡杜子平曾经为衡阳王雪中送炭,这一份晚饭自然大不一样。炊事班考虑了南北朝古人的口味,预备下了极肥的红烧肉与狮子头、油汪汪的烤猪蹄与蜜汁调味的糖醋鱼(白暨豚:你看我干啥?),还有额外的一碗汤圆当餐后甜点。

        ——用王治的话说,古代人好的就是一口高糖高盐高热量,你们往垃圾食品那个方向整就完事了。

        这样用心烹制的美味佳肴,隔着十几米就能闻到香气扑鼻。炊事班小秦提着木盒拉开厢房大门,看到杜衡依然跪坐在地身形笔直,喉咙处却也是在起伏不定了。

        今天要清查乱兵,整个护卫部队都是忙里忙外。而这位杜衡杜子平下去之后,安静如鸡地在厢房里待了七八个小时,一点也没给兵哥哥们添麻烦。所以上上下下对他观感极好。小秦拎着木盒走近厢房,也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句:“杜先生,这是衡阳王叫我送来的!”

        他刚将木盒放下,杜衡便扶着几案立起身子,恭恭敬敬对着木盒拜了两拜。

        这是尊上赐食时的礼数,但小秦自然是完全不懂。他一头雾水,只能尴尬的强笑:”杜先生快吃吧,不然都凉了……“

        杜衡对着小秦拱一拱手,伸手揭开了木盒的盖子。木盒分为两层,第一层是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五常大米饭,颗颗饱满粒粒鲜润,米香热气扑面就来。杜衡当头闻到,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

        但这口唾沫还没咽下,杜衡就呆住了。

        他的眼神顺着米饭往下,直勾勾的落在了盛放米饭的海碗上。

        ——为了沐晨在古代过得舒心满意,组织上曾经派人精选了一大批生活用具。这个骨瓷海碗就是某个高端陶瓷公司的产品,陶瓷表面以高分子材料处理之后再行烧制,月白莹润的色泽中又隐隐透出淡淡的粉色,宛如少女羞红的面颊。这是该公司精心研发的窑变工艺。因为成品率不高,一只海碗都要上千。一般人也是没机会接触这种东西的。

        不过,杜衡不是一般人。他浑浑噩噩发怔发木,恰好记起了师傅曾经与自己闲谈过这种窑变的瓷器……当时师傅说什么来着?喔,西晋时石崇王恺斗富,晋武帝就曾经借给自己的舅舅一片残破的窑变瓷器,由此而一举压倒石崇——据说那是洛阳官窑数十万件瓷器中天授而生的孤品绝品,即使以太康年间的天下殷富,也再搜罗不到第二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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