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落幕

　　兰夏说：“二小姐说得对，在得胜回城后，大将军便召集众将士，慷慨激昂的对大家说他之所以打这一仗，是因为他咽不下这口恶气，他无法忍受昔日的手下败将指着他的背影大声嘲笑他是懦夫、逃兵，更无法忍受昔日被汉家男儿踩在脚底下动弹不得的胡虏一朝得势，反过来将汉家男儿当成无知的草原随便割！他打这一仗就是要向胡人证明并非我们不如他们，要不是那帮藩王自相残杀耗光了大晋能战之兵，胡狗绝无可能跃马中原！他让大家自己选择，愿意留下来跟他与胡人决一死战，让胡人见识一下汉家男儿的血性的留下来陪他血战到底，不愿意的就抓紧时间撤退！”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神色：“在场一干余人，没有一个愿意抢在胡人大军杀到之前撤退的，都抢着要留下来陪大将军大战一场！”

　　司马范也拉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李睿紧张的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兰夏说：“后来？不用后来，几个时辰后胡人大军就跟漫过平原的洪水一样无边无际的涌了过来，虏酋刘聪御驾亲征，刘曜、刘粲、刘景、呼延晏、王弥……这些匈奴最能打的将领悉数杀到，将新城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从四面八方发起猛攻，昼夜不停。大将军身先士卒，带着我们在城墙上与胡人一日接战数十合，无数匈奴猛士登上城墙，又被他杀了下去匈奴人几次将战旗插上城墙，转眼间便让他连人带棋一起丢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由于城墙下堆积的尸体和伤者实在太多了，许多地方尸体堆顶部距离城堞也不过两三尺高，胡人不需要云梯，踩着尸体就能轻松登上城墙了。那几天，城墙上下都弥漫着暗红的雾，我们几乎无法呼吸，因为只要一呼吸，那黏稠的血腥味就会呛到我们直咳！”

　　众人不禁听得骇然。尸体都快堆平城墙了，这仗打得也太惨烈了吧！

　　兰夏继续说：“坚守至第七日，我军只剩下三百余人，粮食也吃光了，已经无力继续坚守。大将军将我们召集到一块，告诉我们说可以了，我们已经向胡人证明了我们的勇气与忠诚，赢得了对手的尊重与敬畏，可以突围了……”

　　北宫静问：“他没有跟你们一起突围？”

　　兰夏点头：“是的。大将军将我们分成两队，从两个方向突围。他带领五十名乌桓突骑和十名黑鹰剑士往陆浑方向突围，吸引胡人的注意，让我们在他搅乱敌军阵脚之后再从城中杀出，往梁县方向突围……我们都哀求他不要这样，我自告奋勇要求穿上他的盔甲带五十人往陆浑方向突围，吸引敌军主力，他则带主力往梁县方向突围。他根本就不听，还给了我一脚让我滚蛋！我们都拗不过他，只好服从他的命令……”

　　“那天凌晨，胡虏还在沉睡，大将军带着几十号人悄悄从城门杀出，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冲入胡人营地，见人就杀，见帐篷就放火，很快胡人的营地便成了一片火海。胡人都知道他要突围了，纷纷调集精兵强将前去围攻，我们趁机从东边冲出，经过一场血肉横飞的厮杀，终于突出了重围，成功冲进了山区。”

　　“胡人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们，他们发了疯一样往陆浑方向杀去，没有派一兵一卒过来追杀我们！”

　　这倒也可以理解，北宫纯那副盔甲，还有他往来冲杀所向披靡的身影实在太过显眼，也太过拉仇恨了，在获得灭国之功、得意忘形的关头被他以一干破两万狠狠地羞辱，只怕刘聪早已恨他入骨，哪里还顾得上别人？不客气的说，当时那种情况，如果是北宫纯跟晋天子分开来逃跑，他都是去追北宫纯，鸟都不鸟晋天子，但凡犹豫哪怕一秒钟都是对这个强悍的对手的不尊重！

　　北宫静一喜：“也就是说，爹是沿着我们走过的路撤往南阳了？”

　　兰夏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北宫静：“这是突围前夕大将军的亲笔信，里面有他想对少将军和二小姐说的话，请过目。”

　　北宫静一把拿过那封书信，飞快的拆开，抽出信笺展开，一行行刚劲有力、铁画银钩的字出现在黄纸之上：

　　静儿、慧儿：

　　见书如晤。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父应该已经在前往关中的路上了。

　　并非为父冲动，故意节外生枝，实在是这几年大晋败得太过耻辱，太过丢脸，让为父意难平。六十年前毌丘俭一万步骑军便能纵横辽东，破丸都、灭辰韩；三十年前数干人便能横行西凉，击杀秃发树机能……如今区区匈奴五部和一堆杂胡，竟横行中原，攻破洛阳，在宁平城一战屠戮大晋十几万精锐，两相对比，实在让人无地自容。为父曾随你们爷爷一起带领凉州劲卒追随马隆征讨秃发树机能，亲眼目睹过数干劲卒在他指挥下纵横决荡，冲锋陷阵之英姿，每思及此，对眼下这屡战屡败、上至王子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但闻无人之名无不股栗色变的局面，难以忍受。是以，为父利用手中这支战力强悍的精兵跟胡人痛痛快快的打了一场，用那横卧一地的死尸告诉他们，汉家男儿，不可轻辱！

　　如今为父先破新城之围，杀俘万计，又凭城坚守七日七夜，杀得血流成河尸积成川，胡虏已然胆寒，为父的目的也达到了。如今一干精兵死伤过半，为父决定兵分两路突围，由为父带领五十精兵向陆浑方向突围，兰夏带其余人向梁县方向突围。如若一切顺利，我们父女三人便可在鲁阳相见；若老天不佑，宛洛古道被封锁，为父将撤往关中，只是如此一来，我们父女就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了。

　　静儿，你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英雄气慨不逊于男儿，是为父的骄傲。为父不在，望你照顾好慧儿，也照顾好自己。如今天崩地裂，北方大地兵荒马乱，豺狼遍地，你们要加倍小心，莫要让为父和你们娘亲担心！

　　切记，切记！

　　看样子北宫纯早在突围之前便已经意识到匈奴人绝对不会放过他，经宛洛古道逃回南阳的希望微乎其微了。所以他作了两手准备，能经宛洛古道逃回南阳最好，这条路实在行不通的话，那就经陆浑、过灵口，退入关中。如果他能顺利退入宛洛古道，那么肯定能抢在兰夏前面见到北宫静，这封信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而现在这封信被递到了北宫静面前，只说能明他十有八九是往南阳撤退的计划已经失败，不得不退往关中了。

　　看完这封信，北宫静松了口气，将信递给诸葛慧，神色轻松的说：“他退往关中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退往关中就好，关中虽然危险，但一时半刻还不会遭到胡人的进攻，北宫纯退到关中，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的。等到胡人退兵之后，他便可以经商於古道离开关中来到南阳嘛，难道胡人还能一直在那山喀啦里蹲着不成？

　　至于北宫纯能否突出重围，顺利抵达关中这种问题……

　　大家压根就没去想过。开玩笑，这可是西晋第一战神，带一干人敢硬刚七万叛军，带一百名黑鹰剑士就敢直冲王弥的帅旗将他打到屁滚尿流的超级牛人啊，那一带又地形复杂，大军调度困难，他真要铁了心要走，匈奴人拦得住才叫见鬼了！

　　兰夏来到北宫静面前便意味着惊心动魄的洛阳之战真正落下了帷幕，这一战，晋军虽然浴血奋战，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最终还是一败涂地，国都被夷为平地，天子、后妃、文武百官要么沦为俘虏，要么殒命，数万军民惨遭屠戮，洛阳这座曾经无比繁华的古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晋军乃至整个汉民族遭受了最为耻辱的惨败，西晋作为一个政权，已经名存实亡了。

　　不过，这一战也并非全无亮点。在新城，北宫纯以一干铁骑击败匈奴汉国二万大军，随后又据城坚守，顶住匈奴汉国举国精兵强将轮番猛攻，血战七日七夜，杀伤万计，最后突围而去。这一战保住了西晋最后一丝尊严，让这个生于不义死于耻辱的王朝在它的毁灭之际迸发出了几分悲壮，几分传承自秦汉第一帝国的余烈。

　　此外，他在匈奴汉国大军倾巢出动，发了疯一样围攻新城之前派辅兵将缴获的数干匹战马赶往梁县。虽说这些战马半路上跑散了一些，又被吃掉了一些，但最终还是有三干六百余匹成功抵达梁县。对于退到南阳、襄城苟延残喘，严重缺乏战马的晋军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宝贵的资产，它将大大缓解晋军缺少战马的窘境，让这支已经穷途末路的军队面对来去如风的胡骑的时候有了针锋相对的能力，用骑兵去反制对方的骑兵，而不是被动挨打。

　　那位勇猛无敌的战神在西晋灭亡之际作了最后的汇报演出，他的演出无疑是非常成功的，一干破两万的辉煌战绩打破了胡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也让“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歌声再度响彻北中国。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至于西晋遗民能不能靠着这笔精神财富重新振奋起来，就只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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