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父子
第97章 父子
第二天上午,林海神清气爽地坐在花月楼的大堂里,陈耀祖在他旁边,连逛两天窑子明显有些精神不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牛打屁,好半晌才等到欧左吉出来。
这小子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一宿都没怎么睡觉,把个碧玉破瓜时的清倌人给折腾的够呛。
林海起身笑问欧左吉:“三弟,这温柔乡的滋味还不赖罢?”
欧左吉这回没用倭扇遮脸,嘿嘿笑着,满脸青春痘的油光随之抖动。
林海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岂可长居寺庙和青灯古佛为伴?怎么样,左吉,昨日二哥跟你说的事可想好了?”
欧左吉点头道:“我今日就去找义父明言,我不想再待在悟真寺了。我要出海,重操我爹的旧业。”
“你不怕你义父了?”林海闻言愣了一下,他原本是想偷偷把欧左吉拐到海外,然后再由海野左兵卫在长崎召集欧华宇的旧部,不想欧左吉却要直接和张敬泉摊牌。
“怕,但我不想偷偷跑出去,最多吃他一顿打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当光明磊落,我要亲自召集我爹的旧部,谁也阻止不了我出海。”欧左吉一脸坚毅,忽略掉青春痘他这张脸还是颇为刚硬英武的。
“好小子,不愧是欧二叔之子。”林海拍拍他的肩膀道:“三弟,要不我陪伱去见你义父罢?正好有一番话要对他说。”
悟真寺,一处枯山水庭院。白墙灰瓦的院中,褐色的岩石在灰白的沙砾上或卧或立,仅有石上的青苔为这方小小世界注入了一丝生机。
林海站在庭院中,听到禅房里传来清脆的响声。那是戒尺抽打欧左吉的声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发出半点求饶的声音。
好半晌,张敬泉看到义子的双手都已被打肿,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心下不由一软,再也下不去手。
“进来罢。”张敬泉放下戒尺,对门外喊了一声。
林海推门而入,双手合十对张敬泉行礼:“晚辈林海,拜见空寂大师。”
“是你在鼓动左吉出海?”张敬泉盯着林海问。
“佛家有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林海淡定地看着张敬泉,“左吉要出海,是因为海贼旗……不对,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欧二叔的血。否则任凭我舌灿莲花,又如何能鼓动得了?”
“好个巧舌如簧之徒……”张敬泉一时有些词穷,声音凝滞了一瞬,方才接着道,“你鼓动左吉出海,究竟有何目的?”
“为了替我大哥报仇。”林海坦然道,“欧二叔的旧部仍有不少散居在长崎附近,只有左吉才能把他们聚拢起来。此外,晚辈也想借重大师在倭国的人脉,想来也只有让左吉出海一途。”
张敬泉听到这话都给气乐了,抄起戒尺劈头盖脸就向林海打去。
林海哪能让他得逞,匹手握住戒尺道:“大师,先别忙动手。晚辈斗胆问一句,李老船主惨死在郑贼之手,难道大师就不想替他报仇?”
张敬泉握着戒尺的手松了一松旋又握紧,冷然道:“贫僧已是方外之人,这些事都与我无关。”
“既是如此,大师为何要在去年前远涉风涛去往澎湖?当时大师出家已有四年,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救福建的许大掌柜?如今大师说不想替李老船主报仇,晚辈却是不信。”
“大师的心结,其实晚辈心知肚明。”林海不待张敬泉开口,继续说道,“你老之所以不愿去见长崎奉行,是因为你的好友黑衣宰相以心崇传已经失势!”
“你怕以心崇传会像本多正纯一样被彻底整垮,因此刻意不卷入倭国事务,更不用说扯起崇传的虎皮去吓唬长崎奉行。”
“你……为何会知晓倭国之事?”张敬泉如见鬼魅,眼中布满了惊愕。以心崇传失势之事在倭国都甚少有人知晓,就连李国助都不明就里,眼前这人又从何得知?
张敬泉心中所虑确如林海所言,他是秀才出身,本就熟知历史,这些年在倭国也颇见了些高层斗争。这种斗争往往都会从外围入手,最先遭受池鱼之灾的一般都是和高层大佬有瓜葛的小人物。
在以心崇传失势前,张敬泉经常借这个好友的名头狐假虎威,在长崎没少干违反幕府禁令之事。如今崇传失势,他就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了,以免成为神仙打架时遭殃的小鬼。
<div class="contentadv"> 看到张敬泉的表情,林海脸上露出笑容,他这两天一直在琢磨张敬泉究竟为何不肯帮李国助,直到现在他终于确定自己的猜想没有错。这还多亏了他在后世看过一部江户初期的大河剧,因此对这时代的倭国政局有些了解。
“天妃娘娘昨夜又给我托梦了,她老人家对晚辈说了大师心中忧虑,还让晚辈为大师解开心结。”林海又开始祭出天妃大法,李国助昨天将他引见给张敬泉时,曾说过二弟经常会夜感异梦,在梦中和天妃娘娘对话。
一旁的欧左吉听得暗暗咋舌:二哥真乃神人也,逛个窑子还能得到妈祖托梦……
张敬泉的震惊更在义子之上,他虽然入了佛门,但并不代表不信天妃。事实上,悟真寺里就专门设有妈祖堂,唐船在长崎靠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船上的天妃神像请到悟真寺的妈祖堂中,号称迎妈祖。
只听林海继续道:“天妃娘娘让我告诉大师,以心崇传和本多正纯不一样,他虽然暂时失势,但圣眷未衰。两年之后,黑衣宰相必能复起,起因是倭国的天皇给京都僧侣颁发了紫衣敕许,事先未通知幕府……”
两年之后,就是倭国历史上的紫衣事件发生之时。以心崇传凭借幕府僧官的职权,在此事中帮助德川家狠狠扇了天皇的脸,向所有人昭告了幕府的权威,崇传本人也借此重回权力中心。
林海向张敬泉大致讲述了紫衣事件的经过,等到两年后这个预言变为现实,张敬泉自然会对他能和妈祖沟通深信不疑。到那时,他就能以张敬泉为跳板,与幕府高层人物搭上线。
这也算是他在倭国布下的一步闲棋,具体能发挥什么作用还不知道。
但有一点林海十分肯定,要扫平东瀛,必须先挑起倭国内乱,否则在这个时代跨海远征一个两千万人口的成熟封建国家,那无异于痴人说梦。眼下倭国的战国时代刚刚结束,德川幕府还处于初创期,这个机会还是有的。
听完林海的讲述后,张敬泉满脸都是犹疑神色。妈祖托梦之事实在有些离奇,但林海把紫衣事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却又容不得他怀疑。
要编造出这样一个历史事件,那需要对倭国的制度、人物和文化有相当全面的了解,从林海的口中说出来本身也有够匪夷所思的。
虽然半信半疑,但张敬泉的内心却平静了许多,自从崇传失势后,这个秀才出身的传奇海商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他双手合十对林海鞠了一躬:“多谢檀越开悟,贫僧感激不尽。”
林海回礼道:“不敢当,大师该谢天妃才是。”
张敬泉好似在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对仍然跪在地上的义子道:“左吉,你起来罢。”
欧左吉道:“义父若不答应左吉出海,左吉就跪死在这里。”
“你出海去罢,我答应你了。”张敬泉看着义子刚毅的脸庞,仿佛依稀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欧华宇。
那时他还是个喜读佛经的落难秀才,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竟会和这个九龙江水匪义结金兰。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在义兄的带领下来到倭国,凭借佛学造诣成为幕府重臣的座上宾,在异国他乡做了人上人……
“义父这里还有五万两银子,你拿去作出海的本钱罢。”张敬泉给义子整了整衣衫,这一刻他不像是出家人,而像一个送儿子出远门的老父亲。
“义父……”欧左吉感觉眼眶有些发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作为一个叛逆期少年,他过去对眼前的老人是颇有些不满的。身为长崎唐人领袖,张敬泉要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那简直是易如反掌,但他却偏偏出家为僧,连带着欧左吉也过得十分清贫。
如今他才算明白了,原来因为以心崇传的失势,义父这些年一直活在恐惧之中,担心有朝一日会遭遇不测,到那时自己就失去了依靠。原来他是怕自己养成挥金如土的习惯,将来坐吃山空。
“义父,这些银子你留着养老罢,左吉不想花你老的钱,二哥已经答应借给我出海的本钱了。”
“左吉,你我兄弟还说什么借?二哥给你十万两,你就当成是我给悟真寺的口钱就好。”
林海说着又对张敬泉道:“空寂大师,除了松浦隆信要的货之外,晚辈船上还有不少人参、貂皮和黄金等物。晚辈想在长崎全部换成银子,还请大师多多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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