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欺人太甚
第233章 欺人太甚
宫门在钟鼓声中缓缓打开,文武百官进入紫禁城,按照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的顺序过广场、进大殿。
明代有在奉天门早朝的习惯,不过朱元璋规定的早朝时间特别早,大约在凌晨5点,这个时候天还冷呢。
朱厚照自己都受不了这寒风,所以登基以来都是在奉天殿早朝。此外,他也没有像弘治皇帝那样继续午朝,而是改为了在乾清宫处理政务,虽然也有些人继续建议,但是那些奏疏都被扔在了一旁。
紫禁城在有官员、太监、宫女的时候才让人感觉这不是历史,而是现实。刘瑾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后,朱厚照也从混乱的思绪中回神,注视着台下这一溜的国家重臣。
复套之事在百官之中引起争议极大,说是弄得人心惶惶有不为过。
但朱厚照处理政事以来,对政见不合者处置颇重,如今又到了这个时候,老实讲,除了那种不要命的御史,就只能位高权重的重臣来领个头了。
刘阁老当然感受得到此时的政治氛围,尤其杨一清的军报还没来,正是时候,如果真得打了胜仗,到时候岂不是回天乏术?
“陛下。”
大殿之上,老而浑厚的沙哑之声回荡,刘阁老也属望七之年,他晃荡着身子执笏板在龙椅的正下方躬身,
“上月,陛下降下圣旨,令群臣商议,以三年为期解决朝廷弊政、议定国家大政。臣听闻,百官振奋,天下更新,皆以除弊为新为日日所盼。广开言路,兼收并蓄本为明君所为,陛下少年登基,实为大明之福、祖宗江山社稷之福。然,连日来,臣偶有听闻朝廷欲将复套列为国策,摇旗呐喊者有、叱而反对者也有,且有愈演愈烈之象,若朝廷不加以管束,则上至百官、下至小民,人人妄议国政,致使官场民间戾气抖升,如此,岂不有违陛下集思广益之初衷?因而,臣恳请陛下能够早日决断,务使人心分散、朝堂动荡!”
刘阁老这么说,王鏊、韩文等人听到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皇帝透露出意思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朝堂上却没动静,总不至于在拖吧?这是不符合皇帝喜欢效率高的性格的。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等,等西北的战事结果。
刘阁老一开始可能想不到,但三两天时间一过就反应过来了,如今在早朝之上以这样的方式提出来,就是不想让皇帝再拖下去。
“阁老。”
韩文现在成了朝野所认定的皇帝的急先锋,有些人笑他,但这些笑他的人背地里也想成为他,从他一直被弹劾就看得出来,说到底,人人都想当皇帝的宠臣。
“复套之议,乃是涉及边疆形势的大事,如今朝廷正在西北用兵,杨应宁是胜是败,陛下和满朝同僚皆不得而知。此时何必着急议处?以下官所见,还是要有个确切的消息再说。”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沉默的看着这一幕,他前世看历史时,听闻万历皇帝初年上朝就是听大臣们吵架,吵到后来他听得很烦,对早朝也完全失去了兴趣。
现在也是一样,他当太子时还可以亲自上阵,但当了皇帝则有些不一样,弘治皇帝刚驾崩时的出兵之议不提,当时实在紧急,往后还是要与之前有些区别。
有些人,他不说,你怎么知道此人的政见、站队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别人又怎么知道他如何站队?
韩文的话,有些揭刘健‘小心思’的味道。
但刘阁老是什么人,纵横官场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微微转头,眼皮子也不抬,身子看着都有些僵硬,轻声反问道:“大司徒的意思,杨应宁此战的胜负还大大关系朝廷的国策?”
韩文不疑有他,“宁夏,正是复套前线,自然影响。”
“那,大司徒觉得如何影响?杨应宁败了又如何?不败又如何?朝廷议定国策,是不是看杨应宁,若他胜了则复套为国策,若他不胜,则复套不为国策?”
韩文面皮一紧,这个刘希贤,都说他刚直、不爱拐弯,其实话里也是处处玄机。
这个话他是不能轻易接的,如果接了,那这事儿也就没什么好议的了,反正就看西北大战的结果。
这对于刘阁老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他和皇帝抗争,本就处于劣势,甚至于自身也是带着‘舍生取义’的念头来的,最后捞到一个拼运气的结局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这对皇帝来说就不可接受了。
“胜了有胜了的议法,不胜有不胜的议法,陛下议定国策也不是全看他杨一宁,若按照刘阁老的说法,又何必在君前提起?等军报的结果就好了。”
刘健面色不动,韩贯道也是个如泥鳅一般的人呐,想这样简单便拿捏他的错处,倒是不容易。
“老臣该不该提起,这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老人家又将话题带回皇帝的身上。
和其他人吵,能吵出个什么结果来?
但皇帝的‘党羽’却未必能如他愿。
王鏊又开始讲话,“阁老,大司徒所言有理,复套既涉及宁夏,则宁夏之战没有结果,陛下又如何能够决断?”
忽然间有一洪亮的声音响起,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臣兵科给事中陆纶有本启奏!”
朱厚照视线向上抬,看向远处的壮年人。
“臣以为宁夏之战处复套前沿,若论影响,自然是最大,但若论结果,则两者实无关联。朝廷若败于宁夏,则务必修生养息、恢复国力,以图将来;朝廷若胜于宁夏,有此一战之功,也因与民休息,不可使民太多,因而微臣以为复套不应列为国策!朝廷积弊,生民不易,值此时,朝廷更因珍惜民力!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
刘阁老带了个头,那么其他的一些官员也就敢于说话了。毕竟刘健是四朝元老,硬要说,也是先帝留下的托孤之臣。
如果皇帝还在意自己的孝名,则必定不会过分的处置刘健。
朱厚照微微握紧拳头,这算盘打得响啊,他岂能不知?
所以越是不能处置刘健,他越是觉得……欺人太甚!
“书生之言!”吏部除梁储外的另一个侍郎,焦芳也忍不住了,“你们只听复套就说陛下不惜民力,可陛下是准备本月复套,还是下月复套?定为国策是要百官以此为目标,所计划的时间至少也要三到四年,这不正是爱惜民力之表现?你张嘴就说不惜民力,可见伱想也不想只知反对,推而论之,复套之策于大明之利,你也丝毫未想过。”
焦芳这个家伙,嘴脸比谁都要夸张。反正是支持皇帝的,所以他不怕,但凡什么事有他,马上朝堂就要变成菜市场。他是不要脸的人,所以什么话都往外扔,不把你们搞得头昏脑涨决不罢休。
陆纶面露正色:“论事就论事,焦侍郎何必呈口舌之利攻击于我?焦侍郎非我,又如何得知我不知道复套之利?”
“我一看也知……”
“咳。”
皇帝咳嗽了一声。
焦芳、陆纶等人全都转身面向皇帝鞠躬。
“不要吵了。”
众臣默然。
“奉天殿不是吵架的地方,今日不是议此事的时候。刘阁老。午后到侍从室递个条子,六部九卿主官全都来。”
这是要缩小圈子。圈子一缩小,那就不一样了。因为朝廷的重臣中,朱厚照经过几年时间经营,其实换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可都是支持他的。
“陛下!”陆纶咬牙,“祖制,朝堂大事于早朝而决。朝廷国策,事关重大,望陛下能够早做决断!”
朱厚照站起来身,从上面踩着台阶一点一点走下来。
他也不是要龙颜震怒的样子,其实是没什么表情的,就是淡漠的望着他说:“退朝。”
随后直接从奉天殿出去了。
……
……
但一走出奉天殿,皇帝的面容中显然有愠色,一路上风风火火,其实搞得伺候他的宦官、宫女人仰马翻。
因为没有人预料到皇帝下朝会这么早。
侍从室前,丰熙、郭尚坤匆匆忙忙的走出来跪在门口迎接,已经有了小太监过来递话,说皇帝今儿心情不好。
丰熙、郭尚坤两人其实也感觉不到早晨的寒冷,甚至还紧张的要擦汗。郭尚坤还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奏疏在看,上面条目式的记着1、2、3、4……这些东西。
丰熙瞄了一眼都不由佩服起郭尚坤来……这个时候还不忘要多记一些。
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如果问起什么没答上来的话,其实还行,或者回去查一下也可以。但是一旦心情不好,那就不好讲了。
虽说没什么大罪,但是你一问三不知,盛怒之下难道不会把你直接贬到边关苦地?
“微臣丰……”
龙撵到了乾清宫,皇帝果然面容整肃,迈着大步、走得极快,一路生风的样子。他们见礼的话还没说话,就见皇帝不耐烦的摆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皇帝身后,内阁三人全都跟着,六部的尚书也都到了,包括之前离京的工部尚书曾鉴此时也回来了。
这一路上,人人心思不同。
按照年纪、资历、皇帝的宠信等要素,王鏊、韩文、闵珪都有可能。但皇帝再生气都不会一次性撤换了全部的内阁,这就要看怎么选取了。
韩文在想:王济之还有帝师的身份,他就不想着这一次了,但下一次……
而李东阳则是压力极大,皇帝的招他接是接住了,但接得极丑,以至于在百官面前闹这么一出,文官不喜欢用兵也不想支持复套,这一点朱厚照清楚,所以最好能叫他们不要汇集在一起,可现在刘健这样子提出来,就多多少少有聚集力量的作用了。
皇帝背对着大臣,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刘阁老,朕尊你是先帝信重的四朝元老,可你就是十八朝元老,朕还是君,你还是臣。这一点,你记住了。”
刘健什么心志……他自己早就在数个夜里想明白了,但真到了此时,想着君父、想着过往……他一个老人也泪眼婆娑起来,想当初,皇太子所展现的惊人之才也让他对未来充满想象。
先帝驾崩之时,他所设想的,跟随新皇帝建功立业的志向也从未有一天忘记。
朱厚照是什么人,到底是不是昏君,他心中都知晓。
所以要说此时、此事就如同一个忠臣面对昏君时的决绝那肯定不至于。旁的不提,仅一个‘体恤老人’,朱厚照做得就不比他父亲差。
所以刘健此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到最后,不哭也不行了。
“陛下,老臣舍不得陛下啊……”
朱厚照听了之后也是百感交集,刘健是很坏的大臣吗?绝对不是。可政治,就这样把人推到这个地步。
“……没有哪一个大臣在存了致仕念头的时候和朕说舍不得的,你刘阁老爱惜名声重于生命,冒着‘贪恋权位’的危险讲这句话,朕,姑且信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但你怎么就能当着百官逼朕决断复套之议?!朕知道,你是要说帝王不能够穷兵黩武,可朕苦口婆心说过多少次!朕做事何时冲动过?盲目过?!还有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阁臣,到底能不能体朕心意?朕是什么样的君主!是什么样的汉子!这么几年,你们还不明白吗?!”
“世人不是都喜欢品评帝王吗?你们自己想想,朕为政爱不爱民?朕做得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是起过一座宫殿,还是要过一样宝物?是不让忠臣说话了,还是一句逆耳之言都听不得,动辄残暴的杀害大臣?!刘阁老,你囿于传统之念,坚决不认同复套之议,且欺朕太甚,不义在先!如此,就不要怪朕不仁在后了!”
“传旨!”
“陛下!”李东阳、谢迁,甚至王鏊都喊话了。
王鏊向前跪了些,“陛下!刘阁老是辅佐四代帝王的朝廷重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十多年来为国尽忠,功勋卓著,为天下所共见。陛下岂能仅因为政不合,便将内阁首揆置于轻忽之地?”
朱厚照怒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是要朕必须听刘阁老的话吗?那这龙椅不如叫他来坐!今日这旨!必须要传!”
“陛下,不可啊!”
王鏊都急了,他是最早跟住朱厚照的人,想事情、做事情都尽量以朱厚照的角度出发。撤掉刘健这件事,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不为别的,对皇帝很不好!
一个在朝四十几年的大臣,托孤之臣、内阁首揆,如果是犯什么罪,那另当别论,可他干得是阻挠皇帝出兵这样‘正义’的事,所以这道旨意只要出去,皇帝必有昏君之名。
这不是在不在乎名声的问题,关键这个年头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了昏君之名,今后还怎么办事?
倒是韩文觉得有些奇怪,王济之这个人……皇帝一直信赖颇深,这次怎么会有如此表现?
有些时候,政治就像演戏,也很需要演技,现在来看这就像一出戏,可皇帝想出了什么绝妙的法子,竟然能解此时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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