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823到了。
车子已经点好火,引擎声一阵一阵的嗡嗡。
“那个……”
在向斐然要拉开车门前,商明宝叫住他。
“我来之前真的不知道你也会来。”
她认认真真地解释,目光里没有躲闪的成分。
“看出来了。”
车门咔哒一声轻启,又砰地一声被合上。
海岛气候炎热,车内冷气开得很强。
上了车,思绪还没稳下来,手边就被递过来一瓶水:“向老师。”
向斐然回过眸去,叫傅钰的女生说:“冰的,我刚买的,车上的水都被晒烫了。”
他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你跟小宝老师认识吗?”
傅钰问。
“不认识。”
话题到这儿便断了,他们没再继续聊商明宝,也没有开启别的话题。
对讲机里,传来车队领队的声音,询问每台车人数是否到齐,又讲了接下来的路程和路况。
商明宝上车后便开始补觉。
正是旅游旺季,高速上堵堵停停,许是赶飞机没休息好,终于捱到下一个服务站时,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吐了好一会儿。
今天没吃什么,吐也不是哇哇吐,只觉得肠胃抽动得厉害。
essie拿了一瓶水陪在一旁,“我去问问惠雯有没有晕车贴。”
“不用,不是晕车。”
商明宝叫住她。
“是不是太累了呀?还是吃了不好的东西,急性肠胃炎了?”
在essie眼里,商明宝可能是全地球生活最精细的人。
她不知道她到底什么家底,但一栋别墅里竟养了八个佣人,八个人专职伺候她一个,日常饮食都不是超市里能见着的,而是由飞机和厢式货车冷链运输过来的特供。
essie曾查过那不起眼的蓝色标志,发现这家供应商最初级的年费是三百万。
温室里的苗在野外活不了,那些被园艺驯化后开得恣意娇艳的花一入旷野左右逃不过一个死,essie料想她矜贵的身体这会儿每个细胞都在闹脾气呢。
商明宝接过她递过来的湿纸巾,虚弱地笑了笑:“别这么小看我。”
“总得知道为什么,否则后面几天岂不是废了?”
大太阳底下蹲久了,起身后天旋地转的一阵黑。
商明宝闭上眼缓了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只是……太紧张了。
像中学上体育课。
别人是欢乐的,但她有心脏病,所以格格不入。
一到体育课,被公主公主地叫,在阴凉下看他们打网球,听他们谈论昨天骑的赛马有多乖,高尔夫挥出了多远的一杆,在帆船的手动绞盘比赛中如何拔得了头筹。
等待上体育课前的那个课间,这种想要呕吐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
一年未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该说什么,用什么神情与眼神,怕淡的太淡,浓的太浓,坦然的被解读为释怀,局促的被解读为居心不安,怕笑在他眼中是轻率,怕不笑在他眼中是无动于衷。
要是有标准答案就好
了。
长路漫漫,微信群聊一阵停一阵,只有两个人始终未曾发言,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终于抵达森林边缘的村庄时,已比原定时间迟了一个多小时。
这档纪录片是个浩瀚工程,是预备申报国家工程奖的项目,向斐然只负责植物这部份的出镜讲解。
在录制组正式进场前,由十名专家组成的顾问团队已反复踩过点,拍摄线路和内容都有周密的规划。
雨林条件恶劣,摄制组又扛着诸多大型设备,未来五天他们便都以这个村寨为住宿点,只有最后两天因涉及到雨林夜摄,有一段小小的十二公里的穿越路,当晚便宿在林缘沙滩。
村寨是少民寨,船型屋,铺茅草,屋后栽芭蕉与香露兜,青砖砌成的花箱里种着姜黄,已过了花期。
蝉鸣声从昼响到夜。
在四面透风的堂屋里,负责接待的村民开设了三张圆桌,导演组和顾问嘉宾们坐一桌,其余各组职工各分两桌。
杨导健谈,滴水不漏地照顾过去,先说前段时间去拜访了周英澍院士,这次能请到向斐然多亏了周院士的引荐,说他为了植物分类学是鞠躬尽瘁不拘小节;之后又聊到李教授,他是中国博物学研究第一人,门生遍地,傅钰就是他最看好的学生之一——
如此将每人背后的关系都四两拨千斤地点过去后,转向essie,说的是广电的某位领导,只浅浅提了姓。
能听懂的都听懂了,一时间都对essie有客气和照顾不周之感,弄得小姑娘挺尴尬。
商明宝不理会这些人情世故,但也听出来那位领导似乎是举足轻重的,找了机会轻声问essie:“是不是花了很多周章?下次可以跟我说,我来安排,你不用当那种全能助手。”
essie摸摸头,打哈哈:“没关系,他是我叔叔。”
商明宝神色没半点变化的,既不明她叔叔的重磅,也不在乎她叔叔的重磅,轻轻巧巧地“哦”
了一声,“那回头让苏菲回一份礼过去。”
essie心想可不敢,你随手送套瓷能把我叔叔给真送“进去”
咯。
没人觉得essie这种来头能真给人当助理,因此商明宝被当作沾了她光进来的闺蜜。
商明宝不介意,反而觉得这种聚光灯照不到的感觉蛮自在,安安静静地喝着汤,听席上众人吹捧,云某某明星随和,某某耍大牌,某某合作完送了多大方的伴手礼,某某有一次跟他喝酒时说……
“柯老师那绝对是我接触下来为人处事最舒服的。”
制片主任说。
商明宝抿起唇角,漾了一丝笑意,给柯屿发微信,说小岛哥哥怎么业务这么广泛,连纪录片都有涉及。
柯屿和商陆已经在尼泊尔有段日子了,拍有关喜马拉雅守山人的电影,信号时有时无的。
算商明宝运气好,他们这会儿正好下撤在博卡拉,能回她。
有来有回地聊着,期间柯屿的手机还被商陆抢过去了一阵,商明宝只顾着跟小哥哥拌嘴,没发现圆桌对面的向斐然已经盯了她许久。
她
笑得很明亮,发自肺腑,仿佛手机对面的人是照着她喜欢的样子生长的,句句都说在她觉得有趣的地方。
聊得久了,柯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她很少在微信上聊这么长时间的天,创业一年,泡在作品里的她像被泡在福尔马林。
商明宝抬起头来,视线飘向正被敬酒的向斐然,在被他发现前又收了回去。
明宝:「在吃饭,斐然哥哥也在」
柯屿:「……几个人?」
明宝:「一堆,十几个」
柯屿:「什么感觉?」
明宝:「坐立难安,不知道怎么办」
柯屿:「找他聊聊?」
明宝:「他眼里没我,我不敢打扰他」
不管是中间的休息站,还是抵达村庄后的分发行李、分房,亦或者是这顿漫长乏味的晚饭,向斐然都没有跟她聊过天,也没有看她一眼。
有关这一点,柯屿还真有经验可以分享:「别管他,缠上去」
明宝:「……他会烦我的」
柯屿:「别管,商陆当年也很烦我」
明宝:「哦,可是小哥哥是口是心非」
柯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口是心非?」
明宝:「因为斐然哥哥比小哥哥酷」
柯屿:「……呵呵。
」
过了一会。
柯屿:「上一条是你小哥哥发的」
商明宝无情拉踩完亲哥后,将手机锁了屏,听着杨导和向斐然说话。
杨导显然喝多了,杨导常跑户外工作,很黑,杨导有点小幽默。
向斐然很白。
商明宝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停在他身上,不再移开,思绪飘很远。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在他的侧颜中安静而舒适地发着呆。
杨导的聊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全然不知,回过神来时,目光里的焦点也聚了回来——
向斐然的眼神跟她的在半空交汇,面无表情。
满桌推杯换盏,海风将热带雨林吹出哗然声响,林涛与浪涛又有什么区别。
商明宝怔了又怔,有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条件反射中将目光瞥开。
这四面透风的茅草下的大堂,忽然闭塞得让她呼吸不畅。
她对essie说了一句,装作接电话的模样,起身从桌边离开。
院子里没灯,全靠着船型屋的光源,一走远了便显得黑了。
用石块砌成的围墙根下,一溜缝儿的青葙轻轻地招摇。
席面大约也是散了,不断有职工走出,在院子口呼朋引伴,一说散散步,一说回去搞两瓶啤酒,黑夜里烟头明灭。
听到傅钰的声音:“李老师常提你,他跟谈老师是同门,说你的科学画很漂亮。
不知道你现在还画不画?”
傅钰的导师跟谈说月曾是师姐弟的关系,这一点傅钰昨晚和今天一路都没用来攀谈过,刚刚酒席上与向斐然隔空搭上两句话后,方觉有点熟络了,此刻
点明,说:“李老师还说托我捎一份见面礼给您,哪知道他后来自己忙忘了,让我跟您请罪,说下次您到北京了,他给您请罪。”
响起向斐然的声音:“不必客气。”
又道:“叫我向老师或者‘你’就好。”
傅钰欣然从了:“我小时候买过谈老师的科普书,是写高山植物的生存智慧的。
有一幅高山塔黄,谈老师画得极美,从她的笔触里知道了塔黄多少年才开一次,花开过便坦然迎接死亡了,让我震动。
后来我就想,我要成为一个植物学家。
结果学着学着觉得好难啊。”
向斐然似是笑了一笑:“现在学的是什么方向?”
傅钰答:“自然教育。
比起你们前沿的研究,更靠近博物学,做公众面的知识普及,讲好植物的故事。”
“很有意义。”
“我给您——你,我给你写过套磁信,你没要我。”
傅钰莞尔说。
向斐然忆了一忆,坦然说:“我不记得了。”
招生季给他发邮件的人无法尽数,他确实不可能有印象。
“你没要我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否则我年年愁延毕,得上天台吹冷风。”
向斐然笑了一息:“不至于。”
几句对白,两人从屋檐下走到了院门口。
“向老师,你客栈跟我的好像在同一个方向,”
傅钰站定,大大方方地问:“一起回吗?”
“我还有点事。”
向斐然淡淡地说:“注意安全,找个人陪你吧。”
刚好有制片组的小姑娘出来,傅钰问了一声,获知是宿同一家酒店后,便与她结伴走了。
走之前道别,说:“我刚刚通过群里加了您好友,您通过一下?”
走远了,执行制片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你跟向博同一台车不是么,怎么像是刚聊起天?”
傅钰答:“向老师很忙,一路不是处理文献就是补觉。”
商明宝安安静静地听完,脸上做不出表情。
直到手机连震了两条,方将她震回了神。
是essie来信,问她在哪儿。
商明宝回复她,说已经在回客栈的路上了。
站起身,默然地捶着蹲麻了的小腿,脑袋里反复回响着向斐然对别人的温和与耐心。
酸麻感退去后,她转身,冷不丁跟向斐然撞上。
他在找安静角落打电话,右手掌着手机帖耳,左手指间夹着烟。
院子道儿窄,背后是院角,犄角的一条缝,青葙和野跖草的气味在这安静的一隅漫漶开。
没有错身而行的空间,也没有回头的路,商明宝只能面面相觑地站着,等待向斐然后退。
跟两车相遇等他倒车似的。
向斐然没倒车,原地站着,对电话那端的向联乔说:“早点休息,有事,先挂。”
好浓的墨水蓝的夜。
“听你助理说,你白天吐了。”
向斐然先开了口。
月至中空,照出鱼鳞纹的天,飘渺的云带聚散。
就着月光,向斐然试图看清她脸色的
健康与否,看着看着,走起神来。
自上次那顿饭后,一年零两个月没见。
谈说月送给他的那一套精绘笔,从未被拆封过的,有一日醉后被拆开了。
他灯也不开,就着月光伏在案上,绘她的双眼。
第二天醒来,自弃感难以言喻,将纸揉了丢进纸篓,一整天没说话。
商明宝“嗯”
了一声,“不是很严重。”
“现在怎么样?”
“还行。”
商明宝回,“一直在喝热水。”
“早点休息。”
他说着,让开了身,让出了路。
商明宝往前走,自他眼眸底下经过,肩膀轻轻擦过他的胸膛。
向斐然的目光垂落,看着她在月光下淡淡反着光的黑发。
多想扣住她的手,像之前每次的那样,问问她到底什么意思,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一分一毫与他无关,而只是命运赐给他的意外。
这意外导向不了结局,改变不了走向,仅仅只是遇上,是作为彼此的局外人的遇上。
有的人相逢即知有故事,有的人纵使相逢如不识,既不红眼,也不红脸,同桌共饮,目光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心中的郁塞几乎要吞没呼吸。
“向斐然。”
商明宝的脚步突兀地停了下来,垂着头,攥着拳:“我们就这样了是吗?”
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气力才能问出这一句。
向斐然被她问愣,冷冷勾动唇角:“不然呢?你不是已经交了新男友了吗?”
心中的郁塞好像被一棍子砰然打散了,商明宝懵住:“谁交男朋友了?”
向斐然又不可能说你刚刚发微信笑得挺甜的,只好掸掸烟灰,半垂着目光看她,一股子无动于衷的意味。
商明宝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产生这个误解的,只好说:“我那天去看你了。”
鼻尖的酸楚一瞬间涌上,好没道理。
“我去看你了,就在台下。”
他说他的前女友会长命百岁,所有人都在尖叫,只有她傻愣愣地站着,浑身血液倒流。
她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她只知道故事谱写的最后,爱与时过境迁被写在了同一页。
向斐然目光一顿,呼吸里克制住了一层波动:“那个戴棒球帽的,是你?”
“你看到了?”
商明宝猝不及防。
、
“黑色棒球帽,白色口罩,黑色长袖针织衫。”
polo领。
为他尖叫,两只手在嘴边拢作喇叭。
黑沉的夜中,商明宝感觉像做梦:“你认出我了?”
“没有,第一眼感觉眼睛像你,第二眼又觉得不太像。”
商明宝的眼睛很大,上下睫毛根根分明,像娃娃。
“我怕你认出来,所以改了个妆。”
商明宝呢喃地说,突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仿佛被他摁在了当场:“你失误的那段——”
“跟你没有关系。”
向斐然斩钉截铁打断她。
商明宝抿起唇,刚
刚还明亮得不可思议的目光仓促垂下:“嗯。”
向斐然按捺下深呼吸,比平时更冷淡地地问:“为什么来看我。”
商明宝很轻地说:“想见你,你不让。”
只好梳好头发,画上新学的妆,戴上帽子与口罩,只将双眼留给你,当乌泱泱人群里泯然众人的那一个。
她每天都想见他,可是想见你与深爱你之间,跨的何止一道银河。
如果只是因为想见你就若无其事地在你面前出现,飘然而来飘忽而走,岂非对爱你一事太过轻佻。
该在短短的时间里死缠烂打么?他一定会同意的,但等占有欲和失去的恐慌感退潮时,他们立足的、剩下的,究竟是坚实广阔的岸,还是丑陋的千疮百孔装作为岸的暗礁珊瑚尸体?
不可以再你追我赶地交往、做决定。
妈妈说的,人生还长,纵使是荷尔蒙主导的爱情,也容得下一段思考。
向斐然皱着眉,突发间歇性失忆:“我什么时候不让了?”
“我问你了,你说不可以。”
商明宝的齿尖滑过下唇,一五一十地说:“你说你分手后过得很轻松,你不许我再叫你斐然哥哥。
我不敢再惹你伤心讨厌,什么是你喜欢的、觉得舒服的方式,我就怎么做。”
“……”
“要是你觉得我在这里碍你眼了,那我就说我水土不服,明天就走。”
“……”
商明宝的目光告诉他,她是认真的。
没办法,眼睛太大,真的撒不了谎。
天气太热,向斐然身体里的每一寸都染上烦躁,皮肤黏腻地滋生着某种渴望,像滴着水的苔藓滋生在雨林的乔木上。
他语气里的冷冰简直冷到南极了:“我要谢谢你的体谅吗?”
商明宝怔住,以为这就是他要她走、她碍了他眼的意思。
她嘴唇发抖,用力地抿着,瘪着,但夜色中并不真切。
“我们交往的后面两年,我没有体谅到你,我要都补回来。”
向斐然:“……”
商明宝快把嘴唇咬出血,但坚持要体谅他到底,说:“我会让essie处理的,我换个队伍采风。”
向斐然释放出来的情绪平淡且漠然:“不必,来都来了。”
商明宝摇头:“这没什么,哪怕等你们走后我再找向导进山也可以。
斐然哥哥,不用考虑我——”
好顺口地叫错了。
她赶快抿住唇,磕绊了一瞬:“向斐然,向老师。”
向斐然面无表情:“雨林不是你想得那么好玩的,我不觉得你能找到比这支队伍更专业的向导和顾问。”
商明宝坚持:“只要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向斐然:“……”
他转身走了,将还剩短短的烟咬进嘴里:“请便。”
“但是——”
商明宝冲着他的背影,踌躇着,尴尬着:“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是挺想留下来的。”
“为什么?”
“因为essie花了很多功夫。”
“……”
以及这里有你。
千金难买,万金不换。
商明宝的声音静悄悄在唇边,轰隆隆在心底。
向斐然脚步站定,将烟顺手捻灭,背对着她,半抬起的手散漫地扬了扬:“明天扎紧裤腿,雨林里有旱蚂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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