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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据尼泊尔警方当地时间十一月九日报道,受地质活动及持续暴雨影响,尼泊尔多个地区发生泥石流与山体滑坡、道路塌方事件。

截止九日晚间,事故已造成3人死亡,9人失踪,相关灾情仍在调查与统计中。

尼泊尔气象部门指出今年冬季的反常降雨将会在蓝比尼与奇特旺地区持续,相关部门需做好……”

这个是个风景秀美但地质灾害频发的美丽国度,虽然被称为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佛国,但神圣诸佛并不能听到与眷顾人世间的每一道焚香祈祷。

这样的灾情每个夏季雨季都在发生,又隔着国度,即使是在塞满各类要闻与时事的专业新闻门户网站上,也不过是豆腐块的一隅。

-

“他跟我说‘不要熬夜,等我回来’,我问他等你回来干什么,他又不回了。”

眼睛因为整日的绘稿酸胀得很,商明宝放下铅笔,揉了揉鼻骨两侧的穴位,希望在睁开眼后就能等到向斐然的回答。

在不通电的原始村庄中,就连信号的阻断也是无声无息的,没有火花呲的一闪,唯有屏幕上的信号格骤然从3g变为了空白。

雨声太大,整座丛林成为了巨大的回声场,纳拉扬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肯定信号塔出故障了!

雨太大!”

她回了什么?只知道对话框上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输入了什么,向斐然不得而知。

“卫星电话给我。”

他问纳拉扬。

“没有信号。”

纳拉扬将那台体积厚重的通讯工具在掌心凿了凿,仍是扯着嗓子喊,“我刚刚试过了,在外面,东南西北都转了一圈。

根据我的经验,再等半小时也许会好。”

只要是人造仪器,就有故障的可能,在自然面前,没有什么是无所不能、一劳永逸。

雨水透过棚屋的茅草,滴进了篝火中。

僧人捏完了糌粑,将僧袍在膝上一撩,捻佛珠于指尖,右手持转经筒,阖目颂起经来。

“让我看看。”

essie将脑袋凑过来,“还真是没头没尾的。

是不是头像那招起作用啦?”

“我早就改回去了。”

商明宝指尖敲敲屏幕。

“可能他刚好也半夜三更不睡觉,把你改来改去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一边冷笑一边心想,女人,跟我玩这种把戏?”

商明宝诚恳地说:“你真的太土了,比我还土。”

essie拍拍她肩:“放心,他肯定会联系你的,要是他真的等到了回国才找你算帐,那姐就算他能忍……”

“他真有可能回国才联系我。”

商明宝两手托腮,心跳因为一种强烈的预感而激烈着:“而且,也许是一个真正的答案。”

她是如此地坚信着,憧憬着,熬过了那一晚,熬过了十一月九日的那一整个白天。

那天,她灵感如泉涌,一笔一笔线条轻盈,热带花卉在她笔下绽为灵动的艺术珠宝;她心情轻快,简直想赤足走上田埂跟稻草

人跳一支舞;她做什么事时都哼起歌,哼那首《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在白色的别墅里翩跹如蝴蝶——

直到夜晚,essie脸色惨白地站在她的工作室门口。

商明宝抬起一眼,没有很在意,以为是灯光让她脸白。

“我要把这幅草稿画好,你先休息吧。”

没有听到回应。

又起了数笔线条后,商明宝再次不经意地抬起脸,愣了一下:“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吓死我了,扮鬼啊?”

她还是很轻盈的语气。

essie嘴唇动了动,但没能发出声音。

她的样子太奇怪了,目光茫然,嘴唇一张一合,脸上都是焦急和恐惧,声带却像断了。

商明宝不由得放下笔,关心她:“发生什么事了吗?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微博……你看微博了吗?”

essie说着,从粘在门框上的站姿中如一团面似地被剥了出来,脚步虚软。

每靠近一步,她的眼睛里就浸透了胆怯。

商明宝仍是不理解,笑了半下,第一反应是哥哥姐姐们谁上热搜了?还是集团有了什么危机公关?总不能是哪个偶像塌房吧,她现在可没什么本命。

“我看看。”

商明宝笑着,目光在手绘台上找了一圈,在掩着的两张稿纸下找到了手机,“到底什么啊,你吓成这样?又是哪个熟悉的名人去世了吗?”

这些年,人们总在热搜上送别记忆。

短暂的开屏广告后,essie刚刚看到的热搜,已经是一个红色的爆。

由于那两期综艺节目所带来的巨大流量,“向斐然”

三个字,爆在了热搜上。

商明宝脑袋嗡了一下,在充斥着金石之声的晕眩中,那三个字重影又聚焦的三个字。

嘴角的扯动带出笑意、她脸上的微笑是浮粉,与她的脸分开了,“斐然哥哥,怎么又上热搜了?”

上一次,还是九月份的乐队节目。

啊,对,也没有过去多久……

为什么点进去的手指会发抖?

她点进那个tag了,没有官方的话题主持人,只有数条热门:

「听说向斐然博士也在尼泊尔,就在昨晚上灾情最严重的奇特旺地区。



下面已经跟了五千多条评论:

「什么意思啊?」

「你有话就直说,别蹭这种流量好吗?」

「听说也好意思拿出来说?」

「转发过五百进局子,你现在已经万转了想好遗言了吗?」

商明宝坐不住,只觉得这四四方方安稳的椅子带着她天旋地转。

刚刚被她亲手画就的手稿被掌心揉皱,她紧闭着眼:“什么意思?尼泊尔发生什么事了?”

不起眼的小国,不起眼的灾情,甚至不足以唤起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援助。

若非向斐然上了热搜,没有几个中国人会注意到那里的大雨。

词条广场很乱,商明宝忍过了前

额袭来的阵阵晕眩和心悸呕吐感,逼迫自己看清那些黑字:

有媒体发布:

「记者试图联系中科院东省植物园研究所,但未获得确切消息」

「据不愿透露身份的友人称,向斐然博士近期确实在尼泊尔进行相关的考察工作,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



「据尼泊尔警方发布调查,伤亡及失踪的二十五人中暂未有中国公民。



但是这些似是而非的官方消息,都无法否定那条热门里所暗示的内容。

实时每一秒都有十几条更新:

「别啊,我的电子男友……是假消息吧?」

「又来了又来了,简中网友永远不吃教训,就不能等官方消息吗?」

「可不可以来个官方辟谣啊……」

「好可惜,三十二岁的杰青博导『蜡烛』」

「天,无法想象的损失……」

「英年早逝『蜡烛』」

「这次是上帝说想要一个植物园了吗『蜡烛』」

「不敢相信,两个月前还酷酷地在舞台上玩架子鼓,欢迎大家多关注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人……」

「命运无常,越来越感到这世界就是个充满bug的游戏」

总是这样。

总是提前地悼念,只为了在流量中抢到第一口饭。

商明宝锁上手机,一手撑着台面,在发抖的呼吸中吩咐essie:“把苏菲叫过来,想尽一切办法联系上植物园的人,用我的名义。”

essie忙不过来了,调出最直接的人脉电话,将手机贴到右耳等待接通,一边步履匆匆地穿过厅堂,掠起墙上的宅内座机话筒,贴到左耳。

苏菲是跑着来的,尚不明什么事脸色却已见凝重,不等她问,商明宝仍闭着眼,在气短中一字一句:“用一切办法联系上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找最好的商业救援队,立刻进入尼泊尔境内。”

她已经是说半句就要喘口气的地步了。

最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大哥商邵:“大哥,私人飞机借我飞一趟。”

商家原有两台湾流公务机,由于碳排放过高,近年飞往全球的业务又主要由商邵承担,因此另一台便出清了。

商邵听出她声音异样,没有立刻挂电话,问:“发生什么事?”

“斐然哥哥……”

硬挺的稿纸已被商明宝掌心的冷汗浸软,“在尼泊尔遇到危险了,我要赶过去。”

不可能。

不会的。

热搜广场上的那些话,通通都是假的。

纵使是真,地质灾害发生过后有国际公认的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就算是昨晚发生的山体滑坡,现在也还没到二十四小时——

一切都来得及。

两个小时后,宾利自市郊抵达宁市国际机场公务机航站楼,湾流550于夜色下疾驰跑道,滑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同期,植物园科研所发布正式通告,证实了向斐然确实在奇特旺灾区的消息

:()

「向斐然研究员于11月4日正式进入奇特旺国家森林公园进行科考,目前暂未联系上他本人,请公众勿要进行猜测及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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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一台奥迪停在了山中宅下,离得匆忙,火也未熄,灯也未灭,照着匆匆涉阶而上的人影。

“丘成?”

向联乔闻声,放下手中书册,掩卷在膝头:“这么晚,怎么突然过来?”

向丘成蹲在他轮椅前,眉头舒展不开,但竭力使面部肌肉往上提:“开车经过,就想不如来看看你。”

向联乔摘下老花镜,眯了眯眼部肌肉方才看清女儿的脸:“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又遇到糟心事?”

向丘成扶着轮椅的手蓦然捏紧,嘴唇哆嗦,但仍微笑着:“没有的,烦心事么天天都有,不碍事。”

“今天晚上电话是不是响了很多次?”

向联乔扭过脸去,“小管,是找我的吗?”

管助理神色如常地回:“不是的,老领导,是我家里事。”

“哦。”

向联乔点头:“你们一个个整天管着我这管着我那,新闻也要你们挑过了才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

“好了爸爸,”

向丘成握住了他生长满老年斑的手,“哪有这回事?医生说你要用眼,这么晚了还看书就是你的不对,我送你上床休息。”

见惯了大场面的心脏被她冰得哆嗦得沉了一下,向联乔试图看清女儿眼眶里的内容:“丘成,你的手这么冰?”

向丘成勉强笑道:“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气血哪有小姑娘那么足呢?”

向联乔便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给她以缓缓的温暖:“囡囡都五十几岁了。”

他点点头。

向丘成推他的轮椅进电梯,倏尔听到他问:“斐然过两天是不是该回来了?”

身后一时间没声,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会儿,才响起向丘成若无其事的回答:“是吗?我不清楚,回头我问问随宁,他们兄妹关系亲。”

出了电梯,灯下虫鸣,一只蟋蟀跳到了向联乔盖着骆马毛毯子的膝上。

“哦?”

向联乔摊开手掌,由那只蟋蟀跳到了他红红白白的掌心上。

蟋蟀活不过冬天,

“冬天了,你倒是少见,试一试过冬吧。”

向联乔注视着。

蟋蟀不答,在他掌心留了会儿,竭力一跳蹦走了。

向丘成与管助理合力扶他上床,絮叨两句:“十一月了,忽冷忽热的,你晚上可不能再揭被了,否则我们又要挨医生骂。”

向联乔闭上眼,气息长起来。

临睡着前的浮沉梦事中,都是那只绿色的蟋蟀。

落灯闭门,向丘成贴着门站了会儿,一言不发地和管助理下了楼。

兰姨、赵叔及一个佣工、一个护工都已站在了客厅中,目光齐齐地望着向丘成。

他们都没有说话,兰姨的眼圈红得厉害。

“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能让他

()知道。”

向丘成环视一圈,下了决断。

管助理随行数步,陪她到了车边,听她问:“大使馆那边怎么说?”

“已经有搜救队过去了。”

管助理回答,“我已经打过招呼,所有消息先经我这里。”

向丘成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静坐了好一会儿,方随宁的电话随即拨了过来,一开口,叫她一声“妈”

,声调末尾已经哭了起来。

她多茫然和惶恐,像小孩,被巨大的变故砸穿。

“别哭,随宁。”

向丘成用掌根揩了下眼泪,“可以的话,回来吧。”

“我去尼泊尔!”

“你去那里干什么?别胡闹了,有空回来陪陪外公,别让他总记挂斐然。”

眼眶里的眼泪溢个不停,方随宁开着免提,于朦胧视线中买着最近的一班机票:“他不会有事的,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而且他那么厉害……”

奥迪下山,车前灯与上山的库里南交汇。

双方都停了下来,默不吭声地像两头兽对峙,俄而,奥迪先响起一声关门声。

雪白的灯辉中,向丘成与向微山相对而立。

“你要是敢告诉爸爸,我这一辈子都跟你没完。”

向丘成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从牙根间挤出。

“丘成,你难道把我当畜生?”

向微山的手抵着嗡嗡作响的引擎盖,“斐然是我的儿子,爸爸也是我的爸爸。”

“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办吧,要是……”

向丘成说不下去,喉咙被哽咽堵住,热泪溢了下来。

没有人敢往这个“要是”

里深想一步——

要是向斐然真的出了事,会将向联乔一并带走的。

走之前,向丘成将大使馆的联系方式交给了向微山。

那一晚,紧随在商家湾流公务机其后的,是另一台同样飞往博卡拉的公务机。

“我已经找站方将热度降了。”

essie自从上机后便不停地打电话——她自己的人脉,商明宝交给她的人脉,能用的一切都用上。

向斐然的名字不再出现在词条上,但如果手动搜索,有关他已经遇难的消息依然片刻不停。

无数人拥至联合国、腕表品牌及乐队节目的官微下,向他们询问此事是否为真。

“尼泊尔警方和大使馆的搜救队伍都已经进入林区,这是他们上一次发送出的经纬坐标轴,我已经同步给救援队。”

苏菲将那一串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共享给了商明宝,顿了一顿:“小姐,吉人自有天象,你们眼看着就要好了……”

商明宝贴在双手掌心间的脸低垂地埋着,眼泪一颗一颗地砸进地毯里。

湿漉漉的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是苏菲每日不离身的十字架。

商明宝的指腹用力地摸索着那上面的花纹和耶稣像。

“一定来得及。”

商明宝吸了吸鼻子,唇角扬起带泪的笑来,“如果不参加节目,他就不会上热搜,我们就不会这么快重逢,我就不会这么快知道他遇到危险——你们看,一切都冥冥注

定,都是扣好的——既然扣上了,那就是让我去找他,让我去救他。

()”

她深深地吸气。

不哭,她还有好多事要做,不是哭的时候。

商檠业和温有宜的电话来了,想必是从商邵那里得知了消息。

由集团出面雇佣的另一支国际专业救援队,已经乘直升机前往尼泊尔境内。

babe,那里的雨还在下。

?()_[(()”

——爸爸不同意你以身犯险。

它想说。

但沉默数息,他开口,话音沉稳:“一切的前提,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

四个小时后,湾流公务机降落博卡拉那破而小的机场,当头的女人自舷梯冲下,在破风声中跑过被塔台灯光照亮的空地。

直升机的螺旋桨早已划荡细丝雨幕。

雨如箭矢,站在红色涂装直升机门边的队员一把拉住了冲他递过来的这只手,助力她以最快速度蹬上机舱。

essie和苏菲随后,这之后是两名保镖。

人既已齐,螺旋桨的残影中旋起雨雾,带着他们径直前往奇特旺。

“我们的队伍已经进去了,塌方和滑坡的地方太多,需要时间搜救。

雨势很大,视野迷航不能冒险深入,我会把你降在河谷宽阔地带。”

搜救队员用最简洁流畅的英文描述详情。

博卡拉海拔原本就高,起飞后,客舱加热,机身随山势颠簸,苏菲和essie都面如菜色吐了起来,商明宝忍住了肠胃和喉管的蠕动,面孔里皆是平静果决:“我必须要进去。”

“女士,森林内部错综复杂,山体滑坡随时都会再次发生!”

机舱内太吵了,搜救队员面色严厉,大声:“我受了你集团的委托,要将你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可以。”

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

数秒后,砰的一声,她面前被扔下了头盔、反光条救生马甲、棉服以及雨披。

——好像早已有人料到她的回答,命搜救队提前备好了这些。

“把这些穿好,如果你状态不对,我随时会安排队员强制带你撤离。”

按原定计划,苏菲年事已高,留在外围信号稳定处,保持与各方的联络,essie则随她进入林区。

经搜救队如此一说,商明宝改变计划,让essie留在吉普车内:“这不是你那份工资该干的活儿,我的手机留给你,你帮我处理好来电。”

暴涨的娜普娣河被大雨浇成了烧开锅的水。

黑夜下,只有直升机探照灯、吉普车前灯、行进队伍的头灯以及手持户外探照灯的光线,交织着,凌乱着,伴随着搜救犬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

会来得及。

会来得及。

知道吗,她的脑海里根本想不到别的,一丝一毫悲观的猜测都生不出,外面很闹,她的头脑里却只有静默。

上天已经给过她昭示了,如果不是热搜,她也许只能做那个被通知的人,生或死,已定局。

但现在,老天要让她做这个躬身入局的人,做这个亲手拯救她

()爱人的人。

搜救工作持续了一整夜。

夜间大雨的救援工作效率极低,雨水破坏了太多气息,向斐然的衣物——那件商明宝寒潮时从他宿舍里穿出来的冲锋衣,是她身边唯一还携带他气息的东西——不停地、反复地被搜救犬嗅闻、确认。

这一夜,他们挖掘出了一具尸体,另外救出了一个弥留之际的红袍僧人。

尸体难以确认身份,但能辨认出是本地人,被运送出去交给尼泊尔官方。

至翌日七点,天光大亮,雨雾暂时散开。

商明宝的鞋子灌满了水溅满了泥,一步步沉重似铅。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她苍白的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都不见,只剩嘴唇一张一合。

一股无底的焦灼从她心口慢慢地蔓延开来。

时间。

时间。

时间在流逝。

搜救工作沿着河流继续深入。

下午三点,雨丝又飘了起来,一连串的犬吠唤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那里!”

搜救犬不停地刨着泥沙与土砾,焦急地发出哼声,证明这底下有人。

它是不是嗅到了向斐然的气息?

商明宝连跑带爬地过去,跌跪着匍匐到那处塌方处。

绿色帐篷布露出一角,但被岩石土块压着,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倒压在上,让人触目惊心。

“斐然哥哥,斐然哥哥……”

商明宝牙齿打颤,喊出来的音调沙哑了却不自知。

在一声急过一声的犬吠中,她听到一声敲击岩板的声音,很微弱。

那一霎那,商明宝的眼睛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东西。

“斐然哥哥!”

她语无伦次,“是你吗?我来救你了,我来救你了!

你坚持住,坚持住……”

一连串的人声,脚步混着吆喝。

商明宝从昨夜开始就不停刨土、搬石的一双手,手套的十个指头已经破损的一双手,抬不起来的一双手,又开始往外挖着、搬着。

“坚持住,坚持住,你说了要我等你回来,现在我来找你了——”

“走吧,我不爱你……”

从泥与岩的缝隙里,渗透出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

商明宝的心跳猝然停住,眼睛瞪圆,挖着土块的双手簌簌发着抖。

“我不爱你,你听好了……”

气若游丝的声,但清晰。

他在说什么?

那双空洞的双眼浸在了惊怒中,商明宝抹了一把脸后,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戾气混合着胆寒恐惧爆发出口——

“我生气了,向斐然,你说什么狗屁?!

你以为你自己要死了所以跟我说这些是吗!”

里面没了回应。

商明宝嘴唇哆嗦,眼泪在脸上滚烫:“你以为你很高尚无私?我告诉你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有本事,有本事出来了当面跟我说!

你是断胳膊了还是断腿了!

就算你两条腿都断了!

高位截瘫下半辈子我也要你



你敢放弃……你敢放弃我年年清明都不放过你!

()”

继续跟他说话!

?[(()”

搜救队已经展开救援,情况不妙,队长大声命令:“保持跟他对话!

维持着他的注意力!”

不能让他睡——

商明宝费力吞咽,空洞的瞳孔圆睁着,脑子里只死死地剩下这个念头。

不能让他睡!

睡了就醒不来了……

“你……向斐然,你没有资格跟我说不爱我,你以为你死前跟我说这种话,就能让我走出去,就能让我没有负担地过下半辈子?你做梦!

胆小鬼!

永远都在自说自话的胆小鬼!

我不需要你为我打算!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出来……”

她哽咽地呛了一声,却不敢停,“你要是没有活着出来,我下半辈子一天都过不好!

我才二十七岁的,你要我为你痛苦六七十年是吗?”

断壁残垣与树根被不停地清理出去。

雨又下大了,商明宝摘下手套,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五个指头在砾土堆上扣出模糊的血印。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的,你休想不作数,你很爱我,我告诉你你很爱我,你爱死我了,如果今天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弃我。

但我永远、永远不会跟你说我不爱你了。”

她找到话了。

过去一年半,不——是过去三年半都忘记用力说出口的爱意,在此刻,在陌生国度的灾难森林里不停地、泉涌般地说了出来。

她不必思考,不必措辞,只有本能。

“我爱你,从来都梦想着嫁给你,你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都留着,在哥伦比亚圆环广场买的圣诞树和姜饼挂件你还记得吗?给我机会吧,给我机会好吗?华丽龙胆马上就会开花了,那是我送给你和你妈妈的礼物,求你亲眼看一眼……”

“继续!”

耳边的一切都争锋夺秒,在跟死神赛跑。

在土砾废墟上趴着的她,在橙色救援服中只是小小一只,已经精疲力尽了,但随着耳边救援队长的大喊,商明宝插在碎土中的五指骤然蜷了一下——

尖锐分刺痛让她呼吸打颤,她又有力量了。

“向斐然,我的一生没有别人,你要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也出来跟我说,让我好歹扇你一个巴掌。

十一年,我喜欢了你十一年了,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看看真正的婚姻,我想为你穿上婚纱,我想看到你老了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跟你吵架,不会任性,没有你我出不了野外,没有你看不到世界,出来爱我,出来给我回答,出来抱我,出来亲我……”

她说到了他们要生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说到了每年去哪里度假;说到了将爷爷接到哪儿更好地疗养,说到了她对他的日思夜想,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被帅得呼吸放轻……

犬声骤然激昂了,一缕雨云下的天光,终于与残垣下的洞黑相遇。

“还有呼吸!”

明明已经力竭的人,却在这一声中奇迹般由跪至站:“斐然哥哥,向斐然……”

只一眼,商明宝的血液和温度被雨水一瞬间抽空了。

里面的这个人——是谁?

她单薄的身体摇晃,眼前黑白影重重。

他的身体几乎对折着,自肩膀至前胸都被血染红,苍白的脸上落满泥点,又被随后滴滴答答入的雨水洗尽。

最后一层废墟被移开,担架待命,两名队员上前,合力将他搬运了出来。

这是一个和女朋友一同过来进行森林穿越的徒步者。

商明宝被人撞了一下,却没丝毫反应。

那个人……还有意识。

嘴唇喃喃的,像要说话,涣散的瞳孔竭力想要看向她。

商明宝却一步也未靠前。

搜救队里会中文的一名队员将耳朵贴了下去,仔细分辨,转述给他的雇主:“他说,是你的爱救了他。”

“哈。”

商明宝呵笑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

她的爱救了他……他说,她的爱救了他。

她声嘶力竭,救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那谁来救向斐然?谁来救她的向斐然?

白色的雨丝,从头顶那蔓延密布的浅灰色针线盒倾盆倒出,刺在商明宝仰起的脸上,刺在她的眼睛里。

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如风箱,凿穿了她的胸腔,贯痛了她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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