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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立业时代之一反常态的爹


年3十中午,按照惯例,大哥、2哥、4弟都带着1家人聚到爹家里,7个碟子8个碗摆起来,1家老小围在1起,热热闹闹吃团圆饭。

爹异常兴奋,乐呵呵坐在主座上,接受着我们1杯接1杯地祝酒。尽管喝得满面红光,可也难以掩饰鬓角的斑白和越来越褶皱、瘦削的苍老容颜。钟鼓般洪亮浑厚的嗓音,被1声声慈祥和缓的声音代替,“孩子们吃,多吃点。”

爹已经由1个叱咤风云、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英雄,变成1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我喝着酒,望着爹,感叹着岁月无情。心气1旦泄了,人就真的老了!爹老了,爹这代人都老了!

酒喝足之后,嫂子、弟妹们撤掉桌子上的盘子、碗,端上1篦子馒头,给每人满满盛上1碗大锅菜,1家人稀里呼噜地开始吃饭。

从我记事以来,年3十中午,全村家家户户无论穷日子还是富日子,炖1锅肉香浓郁的大锅菜,每人足足、热热地盛上1大碗,甩开腮帮子大吃1顿,是雷打不动的惯例。

娘做的黄豆芽大锅菜,是我1生最爱。

临近年关,娘会挑选出少半盆饱满的黄豆,倒上多半盆温水,用盖帘盖好,放在热炕头上,再用1床小棉被将盆裹紧裹严。两天后,干硬的黄豆吸足水膨胀起来,娘倒掉盆中剩余的水,用温水轻轻把黄豆清洗1遍,再把水倒干净,可着盆、贴着黄豆盖上1层温湿的布,继续放在热炕头盖上小棉被捂好。每天定时温水清洗、盖布、捂着,赶在年3十,黄豆挺着白嫩嫩、胖嘟嘟的身子,顶着黄黄的两瓣小脑袋,争先恐后挤满盆。捂着小棉被的盖帘,都被顶起1截。

海带是大锅菜中必不可少的。家家户户把1小捆干海带,用绳子拴好,提到水坑边,砸开1个冰窟窿塞进去,绳子1头固定在水坑边的木橛子上。泡上两3天,待海带叶子全部展开,用冰凉的坑水洗净,提回家切成长长的海带丝。

站在高处望去,拴海带的绳子密密麻麻布满整个水坑,好像坑沿、冰下织铺着1张硕大的渔网。

娘先用卫生油把葱姜爆香,翻炒好豆芽,倒上大半盆炖肉的汤,再把切好的海带丝,泡好的山蘑菇、木耳,自己家漏的粉条折短放进去,最后覆盖上半盆切好的肉块,盖严锅盖。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往灶里添着劈柴,快速推拉着风箱。锅中冒出的热气弥漫整个锅盖,娘停下拉风箱的手,把大块的劈柴从灶里抽出来,用水浇灭,只在灶里留下1些燃烧未尽的劈柴块,让大锅菜在慢火中炖上1个多小时。香气飘满堂屋连通着的东西房间。

我在饭桌上,嘴不离筷子,筷子不离碗,贪婪地吃着。浓香的肉块、醇香的豆芽、鲜香的蘑菇木耳、脆生的海带、滑润透明的粉条,让我胃口大开……

下午,大哥、2哥、4弟他们各自回家去包饺子。1次要把明天初1早晨、中午的饺子都包出来。

爹今年1反常态,没有和我们围在桌子边1起包饺子,而是亮着红扑扑的脸,背着手,踱着方步,再次到大哥、2哥家里去看他们新盖的房子。还走了3里多路,去姐家看了新房。回来的路上,路过我家坟地,把早晨我们上坟烧纸、放鞭炮留下的碎纸屑,还有1些干枯的杂草,从爷爷奶奶的坟头上捡拾、清理干净,然后,依次是老爷爷老奶奶的,老老爷爷老老奶奶……在纸屑灰烬杂草中,1个个坟头宛如戴上了1顶顶新毡帽。

爹在天黑后才回到家里。

娘怪罪爹:“你个老头子,老了老了,学会偷懒撒滑,不在家包饺子收拾院子,跑哪儿享清福了?”

要在以往,爹会瞪起眼珠,厉声回击:“你个老娘们,那么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什么,老爷们非得拴在你裤腰带上啊?”这次,爹却笑笑,不言不语坐在桌子边吃饭。

3十晚上的饭简单,就是把中午的剩菜剩饭热热。初1早晨和中午才吃饺子。

爹关心地问我:“你和清玉怎么打算的?两个人都参加工作半年了,在历山市又孤单单地没亲没故,早点结婚,相互能更好地有个照应。”

娘“扑哧”1声笑了。“你爹这是急着抱孙子呢!”

“他们俩都是吃公家饭的,结不结婚,还得按规定来,可不能犯错误。不过,我断定瑞僖将来,会生个闺女。”

“哟,你这本事是越来越大呀,生男生女都能掐指算出来?”娘不信地责问1句。

爹平和下来,娘却变得强大。世间阴阳,真是此消彼长!爹没有反驳,平静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在咱家堂屋正中间,端端正正摆着1盆盛开的红牡丹。这是在预示瑞僖,将来会生1个雍容华贵的闺女。”

“梦不都是反着的吗?”娘问。

“你闺女要生的前1天晚上,我梦到她家院子里长了棵松树,跟你说,这次准生个儿子,当时你还不信。第2天送信来,准准的生了个儿子,还有……”

爹为了证明自己梦境准,给娘讲了1大堆事例。

云里雾里的,反正我长期不在家,梦这东西,真假没法验证。我能做出解释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境中大都能寻到你当日、近几天、1直以来所感兴趣、牵挂、在意的人和事的踪迹。

娘却肯定地不住点头。

我用筷子高高挑起1根晶莹剔透的粉条,用嘴叼住1头,哧溜1下,把整根粉条嘬进去。

5弟觉得好玩,也吸溜了1根。

娘看我俩1眼,“这么大了,还都像个孩子,没个正形。”

在爹娘面前,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嚼1嚼,把粉条咽下,说:“单位提倡晚婚晚育,还得等1等。”

爹严肃地说:“1切都按公家要求来。”

“我姐我哥她们家的孩子都还小,这1次都盖8大间砖房,等孩子们长大了,还不得破烂不堪,需要拆了再翻盖,不是白白浪费吗?”我喝了口粥之后,问爹。

“家家户户都比着,憋着1口气过日子。你盖了8间,我就不能比你少半间,否则,觉得丢了面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爹说。

“苦巴苦业挣点钱,只是摆着过眼瘾,太不值得。”

爹板起脸反问我:“受点苦事小,人前丢面子事大,人活着不都是为了1张脸吗?”

“宁可在家吃糠咽菜,在人前也要弄个驴粪蛋子外面光,何苦这么虚荣?”

“你呀,都参加工作了,还是对当今的人情世故1知半解啊。”爹说完,闷头吃着饭,懒得再理我。

初1凌晨4点多钟,全村接连响起噼里啪啦鞭炮声,家家户户起火烧水煮饺子、吃饺子,而后纷纷走出家门串户拜年。大街小巷,熙熙攘攘。

我们在大哥的带领下,弟兄5个排成1列纵队,先本族,后亲戚,再乡亲,基本上要转遍整个村子。

爹赞许这拜年的习俗。“平时无论多大仇、多少怨,只要人进屋拜个年,就化解了。”

金辉婶子瘦得已经皮包骨,被痨病折磨得1说话都会气喘吁吁。她佝偻着身子,瘫坐在炕边,双手交叉搭在腹前,迎接着晚辈们的跪拜。

人们把3十、初1看得重,规矩出奇得多。3十晚上,所有的屋子都要点亮灯,就连牲口棚、茅房都要点,只要住人的屋子,整晚都要亮着灯;睡觉时不能对着人的脸说话咳嗽;太阳出来之前,不能动笤帚扫屋子;初1凌晨的饺子,必须是当家的男人起来煮;人只要有1口气,都要吃1口初1的饺子……家家为了证明老人身体健康,1碗只盛两3个饺子。凡是拜年的人,见到老人第1句话就是:“您吃了多少饺子啊?”老人便说:“吃了3碗呐!”能吃多少,是人们评价1个老人健康与否的标准。还有,只要能有丁点力气坐起来,绝不躺在炕上。躺在炕上的人,是不能接受人们拜年的,预示着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

我仔细打量着金辉婶,再也找不到她从前1丁点虎虎生威的影子。

金辉婶1见到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哟,国家大干部,还来给我这平头百姓拜年啊?”她还保持着那份爽朗,可声音已是有气无力。

大哥跪在地上磕头,金辉婶还了礼。大哥站起身来,边给我们让出磕头的位置,边说:“瑞僖当多大的官,也不能忘本,你永远是他的婶子。”

金辉婶叹了口气,“你看瑞僖多有出息,再看看我们家铁蛋,拖着个残疾身子在天津刻章混碗饭吃,真是丢人现眼。我就是挺着口气等铁蛋回来过个年,不然早走了,去见他那死去的爹。”

我磕完头,坐在炕沿上劝慰:“婶子,你身体底子好,这点小病1准能扛过去,天1暖和,就没事了。”

“哟,那婶子就托大侄子的福,1定再熬它个1年半载!”金辉婶高兴得脸放异彩。

狗剩叔已经彻底失去豺狗般的灵活凶残风采,腰弯得几乎成了秤钩,手里提着个包袱,死活闹着要去东北找他爹。

狗剩叔的爹听人说,在东北那里只要有把子力气,就能够吃香的喝辣的,便在狗剩叔刚满十3岁时撇下1家老小奔了东北,后来1直杳无音信。

爹娶了娘之后,曾经去东北找爷爷的遗骸,想接爷爷回家安葬。找了半个月也没能找到埋葬爷爷的地方,却意外得知,狗剩叔的爹,来东北后不久去世的消息。

天赐拽着包袱不撒手,“我爷爷早死了,你上哪儿去找?”

“胡说,你爷爷去东北享福了,我要找他享福去。”狗剩叔见到我,勉强抬起头,木木地笑1笑。

狗剩婶气得拍了下狗剩叔的屁股,“快进屋吧,别在院子里耍活宝了。”然后,看向我,“你狗剩叔现在成了傻子,1会儿喊着找爹,1会儿喊着找娘,还塞钱给我,让我帮着把他媳妇接进家来。”

我怜惜地说:“狗剩叔这是得了老年痴呆病,需要吃药控制1下。”

“瑞僖啊,1想到他年轻时那么对我,就恨得牙根疼,该让他自生自灭。可转念1想,终究是夫妻1场,好歹还是个伴,也只能当孩子哄了。”

狗剩叔凑到婶子跟前,用手遮着半张嘴,说:“大娘,我偷着给你1块钱,你去把我那俊俏媳妇接回来吧。”说着递钱过去。

狗剩婶的脸1下子泛起红晕。“这是又想起我们结婚不久,把我打跑那1段。”

初2早晨,天降鹅毛大雪,半腿深的雪把屋门、大门都堵得严严实实。我勉强推开屋门,准备扫雪。

大门外忽然传来铁蛋儿子的呼喊声:“天豪爷,我奶奶不行了,我爹让我来叫你!”

爹1天都在帮着铁蛋处理金辉婶的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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