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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顽童时代之乌鸦尚能知好歹


爹决定去地区行署告状讨说法。

天不亮起身,天黑才回来。接连跑了5天,爹在接待室连号都没拿上,急得整夜睡不着觉,颧骨突出,下巴尖尖,好像变了个人。

晚上下了1场瓢泼大雨,整个大队泡在水里,1片汪洋。爹觉得下这么大雨,到地区行署告状的人应该少了,天放亮,在菜篮子里摸出两个高粱饼子,放到褂子兜里,再脱掉鞋,插在裤腰上,卷起裤腿,夹着把木伞,拿着烟袋,1脚水、1脚泥地走出院子。

站在大队街口枣树林子的高台边,望着眼前阴沉沉的天,白茫茫的4野,内心悲凉。想自己十几岁当家以来,走南闯北豪横半辈子,靠着有理走遍天下这个信条,什么泼皮无赖的人没管过,什么凶险难缠的事没平过,可现在,这理到了当官的手里,怎么就推来绕去,成了瞎驴拉磨绕不完的圈?官字两张口,哪张口是为平民百姓说话的呀,这官司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呱,呱,呱……”不远处的1棵高大老柳树上,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

喜鹊报喜,乌鸦报丧。这1大清早,乌鸦对着自己这样嚎叫,肯定不是好兆头,完了,看来这官司要彻底没戏了。心1沉,头1晕,两眼1黑,赶忙蹲在地上,闭着眼缓口气,定定神,才恢复过来。

两只乌鸦急切叫着,从树枝上俯冲而下,快接近地面时扇扇翅膀又高飞起来,交替、反复做着同1个动作……

爹的注意力完全被两只乌鸦吸引住,心想,长这么大,还第1次看到这种事。用木伞拄着地面慢慢站起来,选择较高的地面,躲着草窝里暗藏着的小干枣树枝子,轻手轻脚走近老柳树。

平时怕人的乌鸦,没有因为爹的到来仓皇飞走,嘶鸣着,树上树下飞来飞去。

爹看向乌鸦不停扇动翅膀的地方,顿时明白了,噢,原来是昨晚风大雨急,1只小乌鸦从树上的窝里掉了下来,正挺着茸茸的小身子、短嫩的小翅膀,在乱草中挣扎。

两只乌鸦飞上飞下的,是想引着小乌鸦回到窝里。

爹对着两只乌鸦说:“我帮你们把小乌鸦放回窝里,可有1宗,不许啄我。”爹清楚乌鸦好记仇的习性,无论是人,还是鸡、狗什么的,1旦惹了它们,会记恨1辈子,报复1辈子。只要1碰上,不是追着用嘴啄,就是飞到头上拉屎。既惹不起,也躲不起。

两只乌鸦“呱呱”叫两声,似乎是听懂了爹的话。

爹把木伞放到地上,将烟袋别在裤腰,脱掉褂子,在湿漉漉的草上蹭1蹭脚上的泥,抓起小乌鸦放到肩膀上,站在老柳树下,双手1搭,两脚1蹬,腰部用力,沿着湿滑的树干爬上去。

两只乌鸦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向下直着脖子、挺着脑袋,盯着爹的1举1动鸣叫着。

爹向上张望1下,估计伸手能够着乌鸦窝了,便倚住身边树杈,用1只手轻轻握住小乌鸦,放了进去,柔声说:“快快长大,别再让爹娘操心了。”

等爹1回到地面,两只乌鸦齐齐飞下来,在爹头上盘旋鸣叫起来。

爹穿好褂子,拿起木伞,都走回到枣树林子的高台边了,它们还不肯离去。看眼乌鸦,再看看眼前不知深浅、不知路面的大水,自语道:“乌鸦尚能知好歹,难道肉长的人心就辨不出个理来?”咬咬牙,再高卷下裤腿,摸摸腰里别着的烟袋、鞋子,回忆着哪是路、哪是沟,深1脚、浅1脚,趔趔趄趄摸索到公路边坐上长途车,将近上午十1点,赶到行署信访接待室门口。

接待室的围墙外、门口台阶上,黑压压都是告状的人。

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今儿又白跑了,悲愤交加,1时难以自制。大步跨上台阶,高高举起木伞,挺直了身子,放声高喊:“老少爷们,这天下还是人民的天下吗?人民政府还是人民的政府吗?这些口口声声说是我们的父母官,还是我们的父母吗?难道现在还要官逼民反吗?我1个老百姓,因为看不惯队干部欺负人家妇女,帮了1把,就给我扣上坏分子的帽子,关了黑屋,不让我出工。我不服,告到公社,公社恐吓我;告到县,县里不管我;告到地区行署,都跑5趟了,到现在连个队都没排上。这个社会天理何在?这些人良心何在?”

告状的人纷纷聚拢到爹身边,受到爹情绪感染,想到自己的不幸和告状的艰辛,1时群情激奋,齐声高呼着口号。有熟识的人,还抱头痛哭起来。

1些人挤到爹跟前,拿出自己的号牌,“爷们,这是第十号,我今儿不告了,给你!”“我是十3号”“我是2十号……”

接待室主任见门外大乱,场面有失控的危险,跑出来招呼,“这位同志,请别激动,有什么冤屈,咱进去谈。”在几个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爹进了主任办公室。

主任耐心听完爹的叙述和要求,满脸堆笑,“这位同志,看上去我比你要年长几岁,就叫你兄弟吧。兄弟,别生气上火,要相信政府是1定会为咱老百姓做主的,你反映的问题,我马上解决。”拿起桌上电话,直接打给朱大忠,1顿呵斥后,厉声命令道:“明天必须把事情公平公正处理好!”

朱大忠唯唯诺诺地满口答应下来。

爹回到家里,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事情终于有人管,看到了希望。忐忑的是,会不会还是官官相护,演戏给自己看。

第2天,朱大忠把爹请到公社,当面道了歉。

张武义来了,对爹点头哈腰之后,客气地跟爹商量:“天豪哥,我是大队支书,当着全大队人的面给你道歉,太丢份子,以后没法管别人。在这儿你打我骂我,绝不还嘴还手,另外大队商量,给你补十5斤玉米,补3十天工分,算弥补大队犯下的错误。我和我哥知道错了,乡里乡亲的,高抬下贵手。”

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敬3分、说3句软话。“只要你们承认错了,咱这事算完了,以后谁也不再提。”

张武义赶忙说:“对,对,以后咱俩还是好哥们。”

秋风已凉,稀疏的星星也闪着寒光。我坐在堂屋门口望着浩瀚的夜空,思绪万千……历经3个多月的痛苦折磨,爹最终挣回来1个面子!

屋里传来脚步声。

我扭头1看,是爹右肩膀上搭着烟袋,烟嘴在上,烟锅在下,拿着小板凳走到我的身边,“爹,你怎么还没睡呀?”

“睡不着,出来坐会儿。”

爹放好小板凳坐下,弯右胳膊、张右手攥住烟杆,连同肩后拴在烟杆上的装着烟丝的荷包抽下来,换个手势,把烟杆卡在手的虎口处,左右手配合着扯开烟荷包口,而后左手轻轻握住,右手把烟袋锅伸进荷包搅了几搅;左手大拇指压了压,觉得烟丝在烟袋锅里压实了,才抽出来叼在嘴角;左手抓着荷包下抻,右手中指、食指夹着烟袋杆上挑,待吊着荷包的细带子绷紧系住荷包口,才腾出左手,伸进衣兜里掏出火柴,平着攥在手里,大拇指顶开内盒,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从内盒里捏出1根火柴棍;左手的食指在内盒的前面1弯,盖好火柴盒,随即把火柴盒翻转下,涂着磷层的1面向上,右手捏紧火柴棍在磷面上轻轻1擦,1股火焰跳跃起来;左手把火柴盒攥在手心,右手捏着燃烧着的火柴棍贴近烟袋锅,嘴里猛嘬几下,吐出1口青烟,然后晃灭火柴棍,扔在脚边,顺手再压了压刚点燃的烟袋锅里的烟丝,才惬意地抽起来……

这个烟丝荷包,是用黑皮子缝制的,从我记事起,就看见爹1直精心用着。姐说是娘结婚时送给爹的。

“瑞僖,老百姓难啊。倘若有朝1日你做了官,1定为老百姓做主,为老百姓做事。要不然,你有脸回家,你爹我也没脸见人……”

爹结合这次打官司中遇到的人和事,给我讲了1些为人、为官的道理。

我不住地点头。

“天不早了,早点回屋睡觉吧。”爹站起身,回了屋。

我插好堂屋门的插销,挑门帘进了我睡觉的东屋。

爹把堂屋门做成了3扇折叠的样式,上半截是小木方格镶嵌玻璃,下半截是长方形木框镶嵌着薄柳木板。

2哥写完作业已经睡下。

4弟、5弟也进入梦乡。

只有大哥坐在躺柜前的油灯下奋笔疾书。

“大哥,该睡觉了。”我轻声招呼1声。

“你先睡吧,我要把咱爹打官司,咱姐受的罪,这个社会的世态炎凉,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有朝1日,我1定让张武德、张武义这对‘黑白无常’血债血偿,让刘流这帮狗腿子跪在我的脚下!”

“大哥,将来我要是有了本事,就写1本书,让他们遗臭万年!”

“嗯!”大哥面向我握紧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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