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故事
一瞬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说着高考两个字，说句夸张的，路上看见是个要考大学的学生，陌生人都得来两句祝福。
郑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回到了大河村。
她是农村人，还需要开大队长介绍信，手续才算齐全。
正好再拜托林婶子给她做些馒头什么的，她还买了一包红糖，林婶子的儿媳妇前些日子来医院待产，据说生了个大胖小子，林婶子也算是有了孙子。
到了林婶子家里，果然一片欢声笑语，她放下红糖，林婶子也懂她的意思，告诉她晚上就送到她家里，让她别太客气，好好学习。
郑珊又去到张国平家里，如今正是春耕，张国平衣服有些凌乱，见到郑珊后面带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先坐会，我去给你拿介绍信。”
原来，郑珊的介绍信早就写好了。
张国平拿着一张纸出来，上面正是郑珊的介绍信，详细写明了郑珊的家庭环境、身份信息......郑珊将东西收好，轻声道谢。
张国平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你呀，好好学习才是。”
两人又说了两句，张国平就赶紧让她回去学习。
郑珊回村里这事很少有人知道，她趁着午饭时间到家。此时正值春耕，好不容易中午休息，都累得不行，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她。
她去林婶子家中时，被孙和看了个正着，孙和还没说话，郑珊已经悄然离去。
被无视的孙和捏紧拳头，听
到林婶子家中传来笑声：“听说郑珊成绩可好了，等着她考上大学，让她给我们家小宝起个好听的名字。”
孙和面色一冷：郑珊也要去考大学？
怪不得她最近都不在村里。还没来得及细想，屋里的何秀枝就开始唉声叹气，孙和面色越发冰冷：如果不是郑珊的离开，他哪里需要在家伺候何秀枝，他也应该去上学去读书。
这一切，都怪郑珊！
孙和脸色发黑，回到家就是弟弟妹妹的哭喊，还有何秀枝的装模作样。
钱早花了干净，何秀枝今天头晕明天头疼，下地干活都是孙和孙平去的，家中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瘦，邋遢得不行。
孙宝的身上甚至有苍蝇乱飞。
孙和一脚踹过去，惹得正在用尿和泥的孙宝放声大哭，一把将泥扔在孙和脸上。
孙和将人打了一顿，可心中不平却越来越多。
如果不是郑珊离开，他哪里会这样。
钱晓晓家中也是一样，知道她成绩不好多番嘲讽，纵然她报了名，拿到了介绍信他们也不屑一顾，听说郑珊成绩好，嘲笑她：“连个小学学历都比不过，你还考什么学？”
钱晓晓压力本就大得吓人，加上张二山对她不满，又担心她偷心，最近仿她厉害。钱晓晓自觉被所有人抛弃，毒水早已按捺不住。
她不敢反抗婆母，不敢反抗丈夫，只敢对准那个曾经不如自己的郑珊。
要是她比自己还惨就好了！
而这一切，郑珊都不知
道。她正在家中收拾薄一点的衣服。教室小，人多，加上有些同学还带着孩子，教室别提有多闷，这还没到夏天呢。
郑珊担心中暑，将厚的衣服全拿了回来，准备轻装上阵，冷点就冷点，脑子清醒。
晚上去林婶家里拿了一筐窝窝头，一大袋蒸菜，又从林婶子那买了二十几个鸡蛋，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赶去了县里。
刚刚到家还没歇口气，陈嘉竟然过来了，还带着陈欢。说是庆祝她顺利报名，请她吃饭。郑珊有些奇怪，但也答应下来，晚上从学校回来简单洗漱后准时赴约。
推开门，没看见陈嘉，倒看见了熟悉的人：关晴天。
原来是陈嘉察觉到两人闹矛盾，但都彼此想着对方，关晴天时不时问问郑珊情况，而郑珊偶尔辅导陈欢功课时听他说起关晴天也很认真。
陈嘉索性攒了个局，还拿来几瓶酒放在桌上，他和陈欢以有事的理由躲了出去。
关晴天想要离开，可看着郑珊又瘦了许多的模样，到底没离开座位。
郑珊关好门走进去，坐在对面。
槐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树下的两人却一言不发。
郑珊拿起酒壶给关晴天倒酒：“酒看起来不错。”
关晴天没拦着却不接她的话，说起其他：“今晚月色不错。”
郑珊心喜：好歹肯说话。
她试着夹了一筷子鸡蛋给她，见关晴天吃了这才露出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关晴天看着她跟个哈巴小狗一样
，有些好笑，见她直接喝酒赶紧阻止：“不要命啦，直接喝酒多伤身体。”
没拦住。
关晴天索性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两个人像比赛一样，一杯接着一杯，一直喝了半瓶。
关晴天忍不住想要说话，泪却先流了出来。
“郑珊，你混蛋，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她瞪着郑珊：“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背着答应我妈也就算了，你借此向我妈要东西，你把我当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拿我朋友。”
郑珊又咽下一口酒，很坦诚：“晴天，我不骗你。我很需要这些东西。”
关晴天有些晕，反应慢半拍：“什么？什么东西？”
郑珊叹了一口气：“学力证明。这次要求同等学力考生，如果我没有那一纸证明，我怎么能报上名？”
关晴天不解：“凭你的能力，就算今年赶不上，你先读初中再来高中，不过晚上一年，或者你直接让我帮你，我去求我爸妈，可你为什么要我当成筹码去交换。”
这其中的焦急紧张，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
郑珊望着天空，如今是四月底，天上星星一闪一闪。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女孩出生在农村一个普通家庭，她三岁那年父母不幸去世，十岁那年爷爷也因为中暑死在家中，自那以后家中就剩了她一个人。”
“十五岁那年，她饿得厉害偷偷在河里捕鱼，却被一个结了婚的女人看见，反口说是救了她。”
“女
孩不敢反驳，怕被队里赶出去，只能认下救命之恩。后来就在女人家里当牛做马。那女人临时前逼迫女孩嫁给她丈夫，让她当后妈照顾五个孩子。”
“女孩答应了。”
“恢复高考的信息传来，女孩的丈夫考上了大学，留她一个人在家里。本来这就是她的一生。”
“可有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女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的一生都要供养男人，供养孩子，还要给那女人的亲妈养老送终。”
“她辛苦一生，没有任何回报，最后只有三个字。”
“好女人。”
郑珊眼睛明亮，一瓶酒跟没喝一样：“女孩醒来后明白她要摆脱婚姻，她要有自己的人生。”
“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在队里签了离婚协议，又成了一个人。”
“但她怕啊，她怕那个考上大学的男人回来，再把她喊回去，就像拴一条狗一样捆住她。”
“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学习。她想上大学，变成大学生，那样再被拴回去的时候，起码有人会帮她说话。”
夏夜静谧，空气中满是艾草的味道，呛得人流泪。关晴天泪眼朦胧看着郑珊，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碰到那双眼睛时倏然沉默。
那双眼睛是什么样的呢？
虚无，死寂，是才从沼泽中逃出的疲惫……
那晚打赌时，她就是这般，双眼虚无。
郑珊笑了：“哭什么？就是个故事啦。”她眼中没有一滴眼泪。
不知从什么时
候开始，眼泪也变成了武器。除此之外，她不愿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面前突然出现一杯酒，她抬头又看见关晴天的笑脸：“说什么鬼话呢，我可是要考大学呢。”她示意郑珊举杯：“快点，庆祝我们成功报名，也预祝我们都考上大学！”
“敬学习！”两个酒杯再次碰到一起，关晴天开心得跳起来，她努力压下那些怜惜的泪水，她懂得郑珊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些伤痕，那她就不看到。
那就是一个故事，和郑珊没有一点关系的故事。
她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人生。
关晴天摇摇晃晃，郑珊赶紧把人扶住，一边听话地碰杯：“敬自由。”
她轻声道，紧紧抱住关晴天。
郑珊终于又抱住了那抹明亮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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