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一章 纵横铁骑 风雨长戈(五)
矮林边,小河畔,昏暗的气息里,只有在火把上燃烧的唯一的一点光了,周围人影像是很密集,又像是很稀疏,影影憧憧的一直延绵开去。周围那数量不知有多少的散兵也悄悄过来了,听着树下的男子朝着东边说完了杞县的情况。然后,也微微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是对是错,难以归纳了。诸位为竹记做事,归根结底,是做一份工,没说过要上战场,我将诸位带来此地,又牺牲了这么多的同伴,我心中是有愧的,但愧疚解决不了事情。”
火把的光芒之中,宁毅的声音并不高,但随着夜风传开,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楚了。
“今夜,没有人能解决得了这件事情,十多二十万的大军解决不了,放诸你我,看看周围的人,我们也都尽力了。可是,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是要跟你们提非分之念的。”
“坚壁清野。”宁毅微有些疲累地说道,“这是我们竹记的大伙儿最近做的事情,很多人不理解,来吵来闹的,汴梁周围这么多人,怎么清得完啊,有什么意义。其实做到现在都没有意义,汴梁周围的人太多了,有人活着,就有粮食,我们哪怕撤走十之八九,不过几万的女真人还是能在这里找到吃的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
“对于一些习惯含糊其辞的人、一些当官的人来说,一百万人走了五十万,就是个很好的成果,走了六十万,就更加喜人了。可对我们不是,从头到尾,人走不完,我们就是零,一百万人迁不走九十五万,我们做的一点意义都不会有。”他挥了挥手,语气变得凶戾起来,“从一开始,我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这件事还不知道要做多久。”宁毅的语气转缓下来,“军队吃了败仗,大家会怎么样,京城会怎么样,都不知道,这一仗是不是打到这里就停了,城破了,武朝亡了,都不知道。但如果还要打下去,我就要做我的事情。可现在女真人袭营,那边的人恐怕已经没有打仗的心了,他们若得了粮草辎重,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被打回原形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也是因为身上有伤,说得累了,看了看后头,找块石头坐下来。人群中却有人接茬:“东家,要怎么做,你说就行了。”
“话不是这么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宁毅坐下来摇了摇头,“我要你们去死,得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否则大家死了,黄泉路上你们还怪我……死了不许怪我,我很忌讳这个。”
他吐了一口气:“当然,不死的可能也是有的。我要选些人,还能动的,武艺高的,去杞县看看,如果大营里的人已经把粮草辎重都给烧了,我们掉头就走,如果没有,这件事就得我们来做。女真人只有两千,杞县旁边人现在还不少,乱得一塌糊涂,我们想办法快进快出,做完就走,或许还能留下一条命。就是……这么个计划。还能动的,谁愿意跟我?”
他这话说完,祝彪提着枪已经过来,人群中,方才发声的那道声音也扶着树站起来了,其余也有几人起身,都是曾经的梁山人,且还能动的。竹记众人平日里受到的正面宣传还是很多,但毕竟是这样的情况,多少人不光受伤、疲倦,还心有牵挂,或多或少都有所犹豫。宁毅只是坐在那石头上休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方才的话语中,不是没有激励、煽动的内容,但到这里也够了,他并不愿意逼着任何人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陆陆续续的,便又有人站起来,却听得旁边有人低声道:“陈驼子,你老婆孩子也不要了?”
那边黑暗里的人影,是个稍稍驼背的武者,正被受了重伤躺在地上的同伴提醒。那驼子冷冷笑了笑:“我陈驼子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年轻的时候就杀人越货,我那婆娘,也是抢来的,只是跟了我以后就没办法了。到这里原是混口饭吃,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竹记这几年做的什么事,救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驼子我这几年,也算是做了几件好事。今天是别人要我去跟女真人打仗,我都不鸟他,但这条命卖在这里,我乐意。”
这陈驼子本就是江湖上名声不好的阴狠人物,此时说着慷慨的话,口中笑起来,却也显得有些阴鸷。旁边已经点头道:“陈驼子说得没错。”又有人站了起来。这陈驼子朝宁毅这边道:“对了,东家,我跟你说,你做那么些事情,别人不知道,我们是知道的。一年到头老有人来找你麻烦,去年的时候,我早年的一帮结义弟兄也过来,说要杀你扬名,我陈驼子名声差,跟他们说你做的事情,他们不信,觉得我被收买了。老子就不说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他们杀了个干干净净,尸首拉到城外葬了。“
众人听他说这个,便有些沉默,只是有人说道:“这事你都没叫我。”宁毅坐在那石头上,笑了起来:“谁是你老大,谁给你饭吃?干嘛,要我谢谢你啊?”
他并不客气,不过那陈驼子原就是邪派人物,最吃这套。这时候道:“我不是说这个,东家,你做那么多事情,救那么多人,我做不到。我陈驼子名声没什么,结义的弟兄,以前是很看重的,在竹记这几年以后,看看他们那副样子,也觉得没什么。今天的事情,你说要做,我们就去帮你办了,但你不用去,你就在这休息,等我们回来报喜就行。我要说的就这个!”
他这话说完,周围顿时应和起来:“没错、没错,陈驼子说的没错啊!”
“东家,你不能去,我们去!”
“这事不用你出手。”
吵吵嚷嚷之中,不远处几名重伤员在的地上,宇文飞渡竟也已经站了起来,正在举手:“我、我要去……”宁毅看得仔细,伸手一指:“快扶住他!”有人扶住了倒下的少年,又让他躺在地上。宁毅目光严肃地站了起来:“好了!我这里不是开大会,不跟你们讲民主!趁现在大家都有一口气,祝彪挑人!伤太重的就给我留下,不要滥竽充数!我血手人屠宁立恒,周侗见了我要礼让三分,林恶禅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小声,要你们教做事吗?”
此时愿意跟宁毅过去杞县的也有几十人了,他这话说完,祝彪便去进一步筛选人手。也在此时,外围又有人举手:“我、我能去吗?我没受伤,也练过些把式,我能帮忙!”
那却是旁边一名并非竹记成员的散兵,这人说完,人群中又有人站了起来。也有人道:“我的兄弟方才死了,我觉得你们说的在理,我可以跟你们去……”
武朝军队从上到下,良莠不齐,在大规模作战时,彼此很难信任,但即便如此,军队之中,总还有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也有些热血拼劲,此时在这黑暗中的小河畔,便见一个一个的身影有些犹豫地站起来,走出人群。夜风拂过,宁毅看着这一幕,祝彪看着宁毅,岳飞那边,也有些士兵开始报名。过得片刻,宁毅才冷冷说道:“不是有热血就行,能杀人的,有功夫的,可以去。”
之后又补充道:“死在那里,不要怪我。”
他的语气冰冷又生硬,只是祝彪过去挑人时,一个个的搭手试了试功夫,笑着说道:“以后是自己兄弟了。”不少人便觉得胸口火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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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宁毅这边聚集的七八十人越过河流、丘陵,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杞县赶去时,京城之中,因西军兵败而来的勾心斗角的闹剧,正走向高潮。
师师去到矾楼外围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军队从街头奔行而过,夜色里的城市,隐隐变得喧闹了起来,惊动了许多人的沉睡。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在心中猜测着是否女真人又开始攻城了。而在肃穆的御街大道上,不少赶来的臣子堵住了皇帝的车驾,正在苦苦哀求皇帝回宫。
周喆已经发了许久的脾气了,但此时事态的发展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原本他想以宵禁的名义将臣子们都赶回家里去,然而命令才开始下,城里隐约间已经开始骚乱起来。李纲过来报告,却道是有人走漏了西军惨败的消息,如今城内的不少民众要开始闹起来,最主要的还是那帮太学生,半夜三更就要顶着宵禁出门到皇宫请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私下串联的。
西军惨败,本就是一件大事了,再加上城内开始出问题,一旦再让人知道皇帝连夜走,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李纲一边磕头一边说已经调动军队维持秩序,周喆看得额头上青筋都是一鼓一鼓的,随后李纲又道,金国使者尚在城内,若让对方知道陛下离城,北面的金人军队必定绕过汴梁,南下追逐。
这一下子,周喆也觉得回天乏术了。
南薰门城楼,国舅梁奉的骂声响彻了夜空,城楼侧面一个小房间里,守城将军曹严心情忐忑的走来走去,一脸哀苦之相,他已经好几次的想要出去,但之所以没这样做,还是因为房间角落中的一道身影。
“出去开门,将军便是千古罪人。”
黑暗当中,那道身影手持佛珠,缓缓拨动,隐约的,便是右相府幕僚,同样作为皇亲国戚的觉明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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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半个时辰后,皇宫,周喆摔破了巨大的花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帮文臣,这帮奸党……他们这是逼宫!这是目无君上!他们眼里没有我这个皇帝——”
皇后跪在地上,对着已经快被气疯了的周喆。但周喆跑了过来,将她拉起来,放在一边坐着,过得片刻又到她面前:“你糊涂!你也糊涂!皇后啊,你……”
他手指摇晃半天,最终挥下来:“唉,我也糊涂!皇后,你看吧,什么城内惊动,什么喧哗,这都是他们搞出来的事情啊!那些主战的、主和的,他们统统联合起来了,要架空我这个皇上,李纲!不对,秦嗣源!秦嗣源才有这等手段,他觉得他今天不出现叫上其他人来堵我我就不知道了!朕、朕心知肚明……”
他说到这里,愣了半晌,又摇头:“不对,不对不对,可能不止是他……蔡京!哼哼,老东西,蔡京,我还不知道吗,他表面上赶过来摆出一副要与朕一道南下的样子,实际上,他……他暗中操纵,让朕的眼睛只盯在其他人身上。这条老狗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厉害啊,要么他就走了,走了他还能打压所有跟他不在一边的家伙,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赚的。这些东西,朕、朕……”
他这样说了许久,连语气都有些结巴了:“一俟、一俟局势稳下来,这些家伙,朕要把他们一个个……都敲打一遍,都敲打一遍,让他们……知道朕的厉害……朕是天子!”
“朕是天子……”他说着,“当务之急,要和谈,要谈判,不、不不……没办法谈了,女真人占了便宜,不好谈,但无论如何也得谈啊……立刻派人,召见金使,商议此事……”
这话还未说完,有人进到宫里来,向他报告:“……城内骚乱,一些太学生、民众冲进金使王汭暂居宅邸,混乱之中,竟将王汭给打死了。”
“你……”周喆站在皇位前,双手握拳,看着那报告讯息的太监,过得片刻,身体才摇晃了一下,坐在了位子上,握拳的双手按在膝盖上,嘴唇紧抿,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好吧……”他咬牙切齿,说道,“好吧……随他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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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内,青萝园,是个小小的园林,偶尔秦嗣源会在此落脚歇息,此时已是深夜了,昏暗之中,秦嗣源坐在亭子里,目光像是要越过周围的院落,越过城墙,去看那城外上百里的地方。
有些人已经在附近了,有些人也在过来,有尧祖年,有觉明,甚至也有赶来的唐恪。
“若非逼不得已,我不欲行此事,但也已经无法可想。”他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疲倦叹息,“年公啊,经过此事,你我怕是难得善终了……”
声音低沉,没有人说话。
城外,东、北两个方向上,近百里的范围内,弥漫的烽烟开始消散,十数万的溃兵、伤兵、尸首散布在这片广大的区域上,离散、逃窜。在这个夜里,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完成了他的战略,一举催破汴梁附近几乎所有的威胁。深秋渐息,接下来,寒冬将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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