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家人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盖去了刚才的艳阳，压抑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死寂。

　　那些人的身形逐渐融化、拔高，一个个丑陋不堪的怪形并排组成高大的围墙，投下的阴影宛若万花筒般的虚空，将李泰缘包裹其中。

　　它们耸动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也渐渐转为扭曲刺耳的旋律。它们起起伏伏，跳着污秽浪荡的未知舞蹈，伸出布满肉瘤的肮脏触手，向着圆心中间的李泰缘不断收缩、靠近。

　　脚下的地面突然变成松软的沼泽。

　　随着身体的不断下沉，李泰缘面前那只盘成一团的死猫身上溢出大量黄绿色的脓液，暴露在空气中的内脏上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无数蠕动的白头。

　　白色长条聚集在一起，如同海葵般有规律的摆动着触须。

　　细细看，每个顶端都长着五根人类的手指。那些手掌沿着李泰缘的小腿不断往上攀爬，直奔李泰缘面门而去。

　　小小的李泰缘不为所动，任由身躯下沉，被触手包裹所带来的的窒息、眩晕的感觉不断冲刷着自己。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很多时候，他眼中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阴暗、肮脏、扭曲、嘈杂。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静静地呆上五分钟、十分钟……等这种感觉自己消失就好。

　　“别碰他，滚开！”

　　“不是的，这不是他做的！他是个乖孩子，他只是不爱说话，可他没有伤害任何人！”

　　身体猛地一轻，有个人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仿佛有一团炙热而不会伤人的火焰驱散了阴寒，让阳光重新照进了李泰缘的黑暗世界。

　　只不过阳光实在太亮太刺眼了，让他睁不开眼睛，看不清那人的脸。

　　他枕在那人肩头，闭着眼睛，嗅着对方发丝里散发的味道。那香味如同雨后的栀子花，流淌着一股温暖的感觉，令人感到平静安宁。

　　“别怕，泰缘。妈带你回家，啊。”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遥远却又贴近。

　　李泰缘睁开眼，迎接他的，却是王家吊着木梁的屋顶。

　　“啪嗒”、“啪嗒”

　　窗外的翠绿的芭蕉叶滴落着雨珠，湿润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透着一丝凉意。

　　天亮了，雨也停了。

　　李泰缘揉了揉眉心，掀开被子坐起了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竟然第一次梦到了自己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难产而死的母亲。

　　母亲是死在手术台上的。

　　在她去世后，父亲一把火烧了她所有的遗物，甚至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所以梦里的那个女人没有脸，因为李泰缘并不清楚她长什么样。

　　李泰缘知道，父亲在有意隐瞒母亲去世的事情，甚至还准备了一套措词。他曾多次尝试着引导自己，希望自己会向他询问关于母亲的事。

　　只可惜，李泰缘不是正常人，生来便感受不到人类应有的喜怒哀乐。

　　他不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奇怪为什么自己生来就没有妈妈，也不会因为没有妈妈而感到难过，更不会好奇自己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反正父亲说什么，他听着就是。尽管父亲对他一直很好，但对李泰缘说，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向来没有什么亲情的概念。

　　素昧谋面的母亲就像是一根维系着他与父亲之间关系的纽带，让他们成为字面意义上的“家人”。

　　当然，为了偿还过去二十多年父亲付出的财力、心力，李泰缘特意委托了组织，在自己死后，将名下全部的存款转给对方。

　　如今父亲重组家庭，有了妻儿；自己远在他乡，只剩不到五年的寿命。一旦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届时二人之间的羁绊自然也该就此消散了。

　　思来想去，李泰缘将原因归根于自己昨天碰上了贺家的怪事，又受了阴煞气息的影响，才会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听到院子外有了动静。

　　刚蒙蒙亮，贺世昌和陈芝香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两个老人一宿没睡，眼眶红红的，一进门便冲进了女儿的房间。

　　快速收拾好东西后，王见山开了车，要将贺玲送去县里的医院。

　　贺炜灿本打算留下，甚至想跟李泰缘一起去圣泉村；但他说完后，便遭到了李泰缘坚决的否定。

　　“你还是去医院照顾你姐姐吧。圣泉村的情况很复杂，你过去只会耽误我的工作。”

　　李泰缘之前捏造了个民俗学者的身份，以此忽悠贺炜灿，避免对方起疑。他说自己这趟下乡，实则是为了搜集乡间风俗佚事，撰写资料的。

　　贺炜灿担心李泰缘一个人太危险，后者告诉他自己还有同伴会来，这才让贺炜灿彻底打消了跟过去的念头。

　　“该怎么做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就好。剩下的你不用管，我自有办法。对了，还要麻烦你一件事：下山后帮我找个地方把手机修好，到时候我的同事们会联系我，你记得把我交代的事情转告他们。”李泰缘反复强调道。

　　贺炜灿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

　　“可是李哥，你确定那个人会帮忙吗？”临走前，贺炜灿有些疑虑。

　　李泰缘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自己很有把握。

　　他目送着贺炜灿一家上车，自己也离开了王家。

　　李泰缘他并没有急着去找苏文德的父母，而是另辟蹊径，直奔趟诊所找赵毅中。

　　和昨天一样，赵毅中依旧穿着身棉麻材质的藏青色长袖衬衫，配一条宽松黑色长裤，打着蒲扇将李泰缘迎进了屋。

　　李泰缘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上来就厚着脸皮说贺家出了事不方便，自己想在诊所借宿两天。

　　昨夜短暂的接触让赵毅中对李泰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小老头性格也敞亮，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对方。

　　李泰缘跟贺炜灿打听过，赵毅中脾气古怪，经常为了采药往后山跑，向来不怎么遵守村里的规矩，和村长他们关系闹得很僵。要不是因为对方医术高超，怕是早被赶走了。

　　赵毅中平日里深居简出，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家里研磨那些从山里采的草药、看看医书。

　　他孑然一身，至今都没有婚配，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平日里除非上门看病，否则一般村民不会来此处叨扰。

　　李泰缘选择住在这里，就是不希望被他人发现村子里多了他这么个外人。

　　李泰缘虽不通人情，也不喜欢与他人来往，却十分擅长演戏。

　　只要他想，在任何公共场合交际，他都能和每个人交谈甚欢，将自己伪装成性格开朗、为人随和的形象。

　　他很快便摸清了赵毅中的喜好，不仅在对方家里蹭住，还打听到了不少关于圣泉村的消息。

　　一眨眼，两天时间飞快过去了。

　　这天吃过晚饭，眼看天色已黑，李泰缘回屋，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钞票塞到枕头下，将房间收拾好后，背包离开了卧室。

　　他来到院子里，碰巧撞上坐在树下听广播戏曲的赵毅中。

　　赵毅中啜着自己泡的药酒，哼着小曲摇头晃脑，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抬眼扫了一下李泰缘这幅打扮，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开了口：“走啦。”

　　李泰缘点头，朝对方拱了拱手：“这两日叨扰赵老您了，您保重身体，他日有缘再会。”

　　赵毅中并没有多说什么，眼看着李泰缘走到门口，他忽然喊住了对方。

　　“本来我不想多管闲事，但看在你人还算不错的份上，还是给你一个忠告吧："圣泉村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早在李泰缘向自己打印那些消息的时候，赵毅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图。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复杂的情绪，缓缓解开胸前的扣子、挽起衣袖、裤腿，露出了自己的皮肤。

　　这还是李泰缘第一次见他宽衣。

　　听贺炜灿说，大家之所以觉得赵毅中是个怪人，除了脾气外，还因为他这四十多年来，哪怕是炎热的夏季，都穿着长袖长裤，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如今，李泰缘终于知晓了对方这么做的原因。

　　赵毅中的手臂、胸口以及腿上满是凹凸不平的伤疤，除此以外，他的身上还有大片黑色的蛇形纹身。

　　深褐色的疤痕组成了许多奇怪的符号，像挖掘后又被遗弃的沟壑，纵横交错、狰狞诡异，密密麻麻遍布着他的每一寸皮肤。

　　这些疤痕李泰缘并不陌生：之前的梦境中，它们也曾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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