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怨为祟·其贰 阿漓,真的是一个很浪漫……
第二天一大早,文叔在保鲜冷库里喜提王振强的尸体。
王振强全身挂满了冰霜,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跪在徐小雨的遗体前。
好几个围观的人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衍衍,你怕吗?”江暮漓低声问道。
温衍抿紧嘴唇,摇摇头。
“你呢,你怕不怕?”
“我还是有一点害怕的。”江暮漓握住他的手,嘴角勾起好看的笑容。
“但是,我要保护衍衍,所以我不能怕。”
温衍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阿漓真好。
“一、一定是被抓[jiao]替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出来的。
“没错,王老板死得也太蹊跷了,昨天还好好儿的,今天突然就没了。”
“肯定是徐小雨的鬼为去投胎找替死鬼,抓了王老板做[jiao]替。”
“我也觉得,而且人家都说被吊死鬼抓[jiao]替的人,一般就死在附近。”
“文叔,你全家可要小心一点了哦!”
有人好心地提醒文叔。
文叔脸[se]惨白,嘴巴还在犟,“关我们家什么事!我们家可从来没亏待过她!”
“徐小雨死的前一天晚上,我梦到她了。”温衍道。
文叔一抖,“你别胡说八道啊!”
温衍强调,“是真的,徐小雨坐在秋千上,哭得很伤心。”
“文叔,你说徐小雨为什么会哭啊?”江暮漓问道。
文叔恨声道:“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徐小雨的家人,世界上还有比自家人更亲的吗?”
江暮漓伤感地轻叹了[kou]气。
温衍也跟着宽慰道:“我想,徐小雨即使真做了鬼,也一定很舍不得她的家人吧?”
“生前事,死后明。”江暮漓道,“徐小雨现在肯定眼睛雪亮,把什么都看清楚了。”
温衍点点头,“文叔你放心,既然你们全家都对徐小雨那么好,她又怎么会来找你们呢?”
“来也没事儿。”江暮漓道,“这里就是徐小雨的家,有家就回,天经地义。”
“您老人家不是常说自己人善心诚,到时候可不能把徐小雨拒之门外。”温衍道,“您二老对她有多好,别说她自己了,就连我们这些外人也看得分明。”
江暮漓按了按眼角内呲,“刚才好像就有个[shu]悉的人影在那边,文叔你也看见了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成功把文叔安慰得两眼翻白,差点瘫软在地。
“休想……”
文叔一边被人半昏半醒地掐人中,一边咬牙切齿地喃喃。
“想报复我家?她休想!”
***
隔天,文叔就请了一个大师过来。
“这位阿禄师可是我们当地最鼎鼎大名的法师。”他扬着眉毛介绍道。
阿禄师也姓冯,和冯家人是一个族的,算起来还是文叔的远房长辈。
他本名叫冯善禄,当地称呼某人带“师”字,那是有尊称意味的,而前面加上“阿”,又显得不是太疏远。只有拥有专长且受人尊重的人,都有资格被这么称呼。
可想而知,阿禄师的道行本领,确实不容小觑。
阿禄师也不要文叔多说什么,在屋子周围踱了几步,就找到了徐小雨的自杀地点。
他指向庭院里那棵歪脖子树,“是这儿吧?”
文叔赶紧点头。
“上吊的人,脚踩不到地,天不管你,地也不管你,魂只能留在人间,定会有一股怨念留在此地,要抓[jiao]替。”
“只是这徐小雨的怨气格外的重,怨入骨髓,悲天恸地,比之寻常的吊死鬼厉害了不知多少。”
阿禄师一转身,一双眼[jing]光四[she]。
“老实[jiao]代,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文叔脸[se]瞬间不大好看了。
“凡事有因才有果。”阿禄师严肃道,“若我不知晓来龙去脉,又如何为你化怨破煞?”
在阿禄师的追问下,文叔才不情不愿地说出了真相。
原来,冯家一直心心念念想要个男孩延续香火。可前些[ri]子,徐小雨B超查出来,发现肚子怀里的竟然不是男孩。
冯家人知道后大失所望,坚持要徐小雨把孩子打掉。
“唉,我也是没办法,头胎是女孩真的很晦气,接下来会每胎都是女孩。”
说到这儿,文叔委屈得不行。
徐小雨死都不愿意,冯家人无奈之下,还找来她姨妈叶美婷当说客。
“她姨妈说,做人应该知恩图报,别让我们老冯家断了香火,不生儿子的女人有什么用,跟她妈一样。”
“可她倒好,根本不听长辈的话,死犟,跟头倔驴一样,还抄起扫把连哭带骂地把她姨妈给赶走了。”
“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她绑去了诊所。”
“所以,你们就这样硬生生打下了徐小雨的胎?”阿禄师问道。
文叔唉声叹气,叫苦不迭。
“我们也不想这样的,我们还让她留在病房里好好养着,等身子养好了,照样能给我们老冯家生儿子。”
“哪成想她那么脆弱,竟然想不开自杀了。还故意吊死在我们家院子里,这不是明摆着对我们家有怨,死了还要晦气我们吗!”
“不对。”阿禄师皱眉,“照理说,她怨气难消,要找也是先找你们家的人,为什么会第一个找王振强?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
“没、没有!”文叔头摇得跟拨[lang]鼓似的。
“真没有?”
“没有,我哪儿敢瞒您老人家呢。”
阿禄师大袖一挥,“那我告辞了,你另请高明吧!”
“哎等等等等。”文叔赶紧拉住他,“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哭着张老脸,把自己和王振强之间的[jiao]易,老老实实地全[jiao]代了。
当时,为了能让徐小雨生下活胎给王振强吃,他还不许医生打引产针,因为这样婴儿会胎死腹中后再被排出,大大损坏品相。
麻醉剂也不能打,王振强特意嘱咐了,麻醉剂的药[xing],会大大污染胎儿的[rou]质。
于是,医生只能在引产时[cha]导[niao]管,转而打催产针刺激生产。这样胎儿才能完整无缺,生下来的时候也还是活的。
只是,徐小雨却因此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她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强行把孩子生了下来,又在极度的疼痛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被带走。
最后,成为那个曾侵.犯自己的男人的盘中美餐。
饶是阿禄师见多识广,听文叔讲完也不由震惊了。
“糊涂啊……你怎么这么糊涂!怎么能干这种造恶业的事呢!”
“叔,你是我叔,你是我大爷,求求你帮帮我,一定要帮帮我啊!”
文叔都快给阿禄师跪下了,求爷爷告[nai][nai],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罢了罢了!”阿禄师长叹一[kou]气,“也是徐小雨命中无福,无法为冯家延续香火,才会遭此劫难。看在你叫我一声叔的份上,我就帮你这回吧。”
文叔点头如捣蒜,“我们该做些什么?您尽管吩咐。”
阿禄师冷笑一声,“她厉成这样,还能怎么办?当然得送[rou]粽了!”
文叔倒[chou]一[kou]凉气。
送[rou]粽是一种专门为自缢往生者举办的破煞超度仪式,将上吊的绳子送到入海[kou]焚烧,让怨气被海水带走。
为了避讳,也为表达出对往生者的尊敬,法师不会直接称这种仪式为“赶吊死鬼”。考虑到[rou]粽也是用一条绳子绑着的,跟上吊的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相似之处,便取了这么一个相对含蓄的名称。
不过,送[rou]粽虽能消除死去的人给当地居民留下的厄运与不安宁,但也具有极高的危险[xing],一不小心就可能误触禁忌,惹煞上身。
“行了,我去准备一下,你到时候把你全家和民宿里所有住客都召集起来,我要举行送[rou]粽仪式。”
阿禄师一捋胡须,自信十足。
毕竟他可是冯圣君的乩童。
冯圣君神力无敌,对付区区一个女吊死鬼,根本不在话下。
***
三[ri]后。午夜。
送粽仪式一般都选择在子时举行。子时是灵气最盛的时刻,也为避免无关人士围观,带来不可预料的麻烦。
虽说在深夜才开始,但准备工作白天就得忙活起来了。
阿禄师画了用来挡煞的符纸,放在送[rou]粽队伍经过的路[kou],让煞气顺着安排好的路线跟走,不要窜到别的地方。
沿途若有人家,阿禄师会提醒他们在家门[kou]倒放一把扫帚,关好门窗,贴好符纸,避免煞气进入屋内。
温衍看着阿禄师这么兴师动众,法器都搬出了一堆,忍不住问他:
“真的是徐小雨魂魄不安吗?等送[rou]粽仪式结束,她……会怎么样?”
可能之前在冯圣君庙因求平安符一事闹过不愉快的关系,阿禄师对温衍的态度始终不友好,听他这么问,立刻冷硬道:
“怎么,那女鬼都害人了,你还同情她?”
温衍一字一句道:“徐小雨是个善良的女孩,就算做了鬼,也是好心眼的鬼,不会害人。”
“你懂什么?人鬼殊途,她怨气那么重,当然是要害人[xing]命。王振强已经被她害死了,等她抓[jiao]替抓到你头上,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温衍气得噎住了。
徐小雨曾说王振强欺负过她,如果真是这样,那王振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她活着的时候没人爱护过她,死了之后倒要被当成邪祟,凭什么?
“奉劝你把没用的同情心收起来。区区一个女人,哪儿值得你那么可怜?还是多想想大活人吧,冯家人还有整个镇子的居民,可不能再被那女吊死鬼给害了。”
温衍快气得晕过去了。
阿禄师不屑一笑,刚要转身离开,忽然腿一软,整个人向前跪倒了下来,正好是一个标准的跪伏姿态。
看上去像在和温衍叩头赔罪。
“大师,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江暮漓恰好在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给温衍买的香[cao]甜筒。
情侣才能享受到的第二支半价。
阿禄师羞怒已极,想站起身,可背上仿佛压着万钧巨山,教他分毫动弹不得。
“大师,您是怎么了?可别吓我们啊。”江暮漓满脸忧[se],“我们所有人的[xing]命可都仰仗您广施神通来救了啊!”
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阿禄师额头滚落。
他连舌头都动不了了。
灵压……那恐怖绝[lun]的灵压又出现了!
这次不是一闪而逝,时间持续得更长。
他耳中都听到自己的浑身骨骼在嘎吱作响的声音了,更令他胆丧魂飞的是,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被不断挤压……挤压……
消失了。
在被挤得稀巴烂之前。
他像只大王八趴在地上,也顾不得形象了,不停地穿着粗气。
江暮漓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真像一个关爱老人的好心男大学生。
“大师,刚才不会是有鬼作祟吧?”
阿禄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仍没缓过来。
他有点怀疑灵压的出现与这两个外地小青年有关,却又觉得这种猜测委实十分离谱。
因为,这两个人在他看来,显然蠢之又蠢,是那种痴愚至极、毫无灵感的人类。
尤其是那个瘦条条的小青年,竟然把一个女吊死鬼当回事,简直傻得无药可救。
他怀疑这些事背后另有隐情。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徐小雨送走。
***
随着夜幕降临,阿禄师面[se]越发凝重,送煞仪式即将开始。
月光飘洒,长街绵延。灯笼画簷,点点成线。朱门青瓦,屋宅毗邻。那是夜[se]笼罩下福临镇古朴又不失烟火气的独特韵味。
此刻,它又被披上了神秘的纱雾。
街坊四邻门户紧闭,熄灯禁声,路上也没了半个人影。唯有这支送粽长队,缓慢西行而去。
子时临近,破煞仪式最重要的环节也即将来临,那就是“冯公舞剑”。
只见阿禄师那张干枯的老脸上,画上了[se]彩浓重的油彩,瘦猴儿似的身躯,也披挂上了描金绘彩的装扮。
此时的阿禄师,就好像彻底变了一个人,脸[se]漆黑,怒目美髯,身披战袍,右手执剑,左手提一女子首级,法相庄严,威严可敬,俨然化身成了庙宇中那位怒目威严的冯圣君。
冯家诸人一见,顿时感觉万分安心。
孙凤娇和她的宝贝儿子还狠狠骂了几句徐小雨来解气。
冯圣君如此形象的法身,和他的传说密切相关。
冯圣君本名冯义道,也是福临镇人氏。
年少时,冯义道夜夜苦读,以求考取功名。在房梁上织网的蜘蛛[jing]爱上了他的才华,化形成人,袒露身份,直言甘愿随侍在侧,红袖添香。
可冯圣君根本不为所动,假意逢迎,答应要和蜘蛛[jing]长相厮守。蜘蛛[jing]信以为真,带他去了自己洞府。
新婚之夜,冯圣君[chou]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佩剑,当即斩了蜘蛛[jing],连同她的姐姐妹妹,全都杀了个一干二净。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引以为美谈,都夸冯圣君不为美[se]所动,杀了引诱大好男儿堕落的无耻妖女,为民除害。
冯义道一生仕途通达,后来还当了大官。
有一回他带兵打仗,敌军将部队围困在山上,围而不攻,只待无粮无水,冯义道自然就会投降。
外援迟迟不到,冯义道的军队很快就粮[cao]断绝,将山上的[cao]根树皮都吃了,仍解决不了燃眉之急。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士气很是低落。
危难关头,冯义道杀了自己妻子,以妻子的身躯充当军饷,众人分而食之。
冯义道的妻子和冯义道是结发夫妻,名门闺秀,品行端方。冯义道打仗的这几年,她默默跟随,颠沛辗转,悉心服侍,从未有一句怨言,将士们也都很尊重她。
但冯义道说:“我很遗憾不能割下自己的[rou]给大家吃,难道还能舍不得一个女人而坐看大家忍饥挨饿吗?”
哀军必胜,将士们含泪吃下冯义道夫人做成的[rou]羹后,军队拼死突出了重围,战胜了敌军,冯义道也因此赢得赫赫战功。
凭借生前的功绩与人望,他死后进入天神道,成为如今万人信奉的义气悬合至德大夫冯圣法主真君。
纵观生平,不难发现冯圣君是一个在斩杀女人方面拥有丰富经验的神明。
阿禄师起乩,身上有冯圣君护体,对付区区一个女吊死鬼肯定不在话下,妥妥的专业对[kou]。
可不知为何,他总莫名觉得不安,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像一条硕大的水蛭,[yin]湿紧贴他的后脑勺。
更诡异的是,不仅是他自己恐惧,就连上了他身的冯圣君好像也在恐惧。
难道徐小雨的冤魂……真的狠厉至此吗?
暗夜无声,唯有鞭炮声和法器声喧闹震天。
送煞队伍蜿蜒行进。
无人发现,镇守在沿途经过每一个路[kou]的冯圣君神像的后背,都砰然绽出了裂缝。
***
叶美婷跟在队伍里,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心里暗暗骂晦气。
心里有鬼,做贼心虚。对外甥女徐小雨做过些什么,她自个儿心里门清。
她脑子里,总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儿。
徐小雨的亲生父母很疼爱这个独生女儿,尽管被镇上的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是没有儿子的“绝户头”,却仍如珠似宝地对她。
甚至,俩[kou]子出了事故,只剩最后一[kou]气的时候,心里惦念的也只有尚且年幼的女儿。
他们央求叶美婷,多照顾照顾她可怜的外甥女。
叶美婷满[kou]答应。
然后,在徐小雨父母尸骨未寒之时,她带着儿子雀占鸠巢,住进了徐小雨父母留给徐小雨的房子里。
她住徐小雨父母的房间,儿子住徐小雨原本的房间,却把徐小雨赶上了小阁楼。
把徐小雨卖给冯家后,她把冯家给的聘礼钱拿了一部分,把老房子装修了一下,顺便把旧家具全给换了。
徐小雨看见被当成破烂垃圾堆在外面的旧家具,伤心地大哭起来。那可是她父母留下的东西呀,承载着她对以前那个家的温暖记忆。
可就连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纪念,她都彻底失去了。
但叶美婷不为所动。
这老破房子是该里外捯饬一下了,将来还要给宝贝儿子做婚房呢。
想着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儿,叶美婷觉得从脚底板到头顶心,都拔凉拔凉的。
倒不是因为后悔,她只是怕徐小雨会来报复她。
现在的徐小雨可是厉鬼啊,再不是曾经那个任她搓扁揉圆的孤女了。
叶美婷越想越害怕,忽然感觉后脖颈凉嗖嗖的,像有什么东西对着她呵气。
她一缩脖子,回过了头。
空[dang]漆黑的长巷,向着黑暗尽头延伸而去。
什么都没有。
叶美婷松了[kou]气,刚要暗骂自己疑神疑鬼,忽然想起阿禄师提醒过他们,送[rou]粽的过程中不能回头。
可她不当心回头了。
应该……不要紧吧?
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叶美婷开始自我安慰。
就算稍微坏了那么一点规矩,只要送[rou]粽仪式能完成,自己就一定不会有事。
***
海边的悬崖。
送[rou]粽的最终之地。
四周悬崖峭壁环列,终年奔腾咆哮的海[lang]不断拍打着礁岩,发出宛如恶鬼悲鸣的恐怖声音。
数以亿万的银白群星,隐没在茫茫黑云之后,似见似隐,时灭时现,就像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窥视着地面上如蚁群蠕蠕而动的人类。
此刻,阿禄师必须把徐小雨那条自缢的绳子用黑狗血镇煞,烧成灰烬后抛入大海。
除此之外,其它死者碰触过的所有物品,特别是与死者生前关系密切的遗物,都要一起投入火中,解冤释结。
徐小雨的要被烧掉的遗物,少得可怜。
她来这世上一遭,失去了很多很多,得到的却很少很少。
很快,这些仅有的证明她曾经存在的东西,也要化为一抔飞灰。
“嗯……好像还少了什么,除煞仪式必须得烧个一干二净,可不能漏一件啊……”
阿禄师嘴里咕哝着,又一一清点了一番。
“师父,还有这几本书呢。”一个弟子提醒他道。
“噢对对,还好你仔细。”
阿禄师赶紧把那几本书扔进了遗物堆。
那几本书的封皮上,都被小心地包上了挂历纸,八角尖尖,平整妥帖。
可想而知徐小雨生前是那么爱惜它们。
温衍知道,那是自己送给徐小雨的书。
到头来,自己除了送她几本书,给了她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他想,这些书能一起烧掉也好,让徐小雨曾活在这世界上的证明可以多一点。
火舌蹿腾起来,将浓稠得如同墨水一样的黑夜,烫出一个狰狞的豁[kou]。
徐小雨的东西顷很快就被烧成了灰烬。
阿禄师把那堆灰收集起来,用朱砂画了张符纸盖在上面,又高高举起手里的冯圣君斩妖剑,狠狠戳刺了下去。
完成了这一步,他才把灰烬撒向了悬崖之下的万里汪洋。
这道符是冯圣君最厉害的神通之一,叫绝魂符,至阳至刚,扶正祛邪。
照理说,送[rou]粽仪式就是为送煞而举行的,本来也不需要这个步骤。
阿禄师之所以这么做,为的只是斩[cao]除根,在彻底破除徐小雨煞气的同时,更要趁此机会将她打得魂飞魄散,再无一丝作祟的可能。
不过,他们侍神之人讲究慈悲为怀,这一举动他不会让别人知道,免得有损他的声誉。
海[chao]狂暴得像个恶魔,翻腾的泡沫,失去了均衡的节奏。
那一蓬飞灰顷刻间就被吞噬了。
阿禄师收剑还鞘,志得意满地宣布:“邪祟已除,大家尽可以安心了!”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kou]气。
文叔一家甚至高兴得抱在一起欢呼。
温衍默然望着一片漆黑的大海,他不知道阿禄师已经痛下狠手,还在想徐小雨那满怀怨愤与悲怆的魂灵,能否就此得到安息。
耳中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声音。
从大海深处飘[dang]上来,带着黑暗与咸涩的气息。
温衍下意识地往悬崖边走近了一点,那声音更清晰了,很像是某只生物在发出愤怒的嘶吼。
这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人类难以想象的邪恶与恐怖。它仿佛一根从大海最深处劈开[bo][lang],哗啦啦向上伸出的长满毒刺的舌头,贪婪地想要卷走一切,吞噬一切。
“衍衍。”
手腕被江暮漓紧紧握住。
温衍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这片大海很危险,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江暮漓微微笑道,大拇指安抚[xing]地捻了捻他的手背。
温衍稳了稳心神,“我刚才真的有听见很可怕的声音。”
“这样。”江暮漓颔首,“大概是一条孤独的鲸鱼,或者是一颗不当心掉进海里的星星。”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温衍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漓,真的是一个很[lang]漫的人啊。
***
送[rou]粽仪式结束后,大家原路返回,各自回去睡觉。
温衍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剧烈地失重感骤然袭来,他都没反应过来,就“噗通”掉进了翻腾着苍白泡沫的漆黑巨[lang]之中。
这片海洋浩渺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也隐匿无尽恐怖。
洋流深处,唯有洞彻骨髓的极寒与侵蚀眼球的黑暗。
险恶、神秘又可怕的深海之声,伴随着不断加强的压力,疯狂涌灌进温衍的耳道。
体型庞大、畸形丑陋的深海生物,迟缓而钝重地从他身边游弋了过去。
深海,与其说是噩梦本身,不如说它隐藏的未知的恐怖,已经超越了人类那颗缺乏想象力的平庸脑袋,所能勾勒描摹出的极限。
大概只有那群罹患妄想症的可怜人,才能稍微想象万中之一。
温衍想,若非他已经数次深陷那些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者所制造的混沌漩涡中,现在肯定早就被吓得发疯了。
但很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在断断续续极为尖利混乱的嘶吼声里,一只难以形容的怪物从黑暗的海沟蹒跚爬出,撞进了温衍的视野,好似一座巨峰轰然降临。
它有着臃肿肥胖的身体,表皮成胶质状,覆盖尖锐铠甲一样的鱼鳞,淌满了令人作呕的黏[ye]。
在那佝偻的脊背上,密密麻麻的[rou]瘤状背鳍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起伏凸起,每一颗[rou]瘤都和鮟鱇鱼的拟饵一样,散发着极为诱人的光芒。
在极黑深海,再微弱的一缕光线都无比珍贵。
无论是知[xing]的还是不具备知[xing]能力的生物,甚至是一缕孤魂,都一定会本能地被这片光芒吸引。
温衍就是。
他像一条很小的鱼,不受控制地像这个庞然大物游去。
啊……果然是噩梦之躯、恐怖的究极。
它那颗几乎遮蔽百分之九十洋面的脑袋,原来是半透明的,可以直接看清里面的结构。
悬浮在中间的一团宛如积雨云的灰白物质应该是它的大脑,两轮像巨大探照灯一样的绿[se]球体则是它的眼睛。
在这双闪动着[yin]险光芒的主眼下方,还有一双银[se]眼睛。
相比时刻流露出邪恶与暴虐的主眼,这双银眼是那么惨白、死寂、麻木。
可就当温衍无意识地与它对视的那一刹那,突然有无数可怕的非人景象涌入他的思维,他甚至体会到了它的那无法言说的漫长记忆。
黑暗宇宙的一隅,无人知晓的角落,恒久闪耀的古星……
还有,一个个悲泣不已的痛苦灵魂。
她们有的是流言蜚语与清白名节压得透不过气的寡妇。
有的是自小过着暗无天[ri]生活的童养媳。
还有的是被丈夫暴力相向的遍体鳞伤的妻子。
甚至,还有尚未睁眼看过这人世就被放弃的婴儿。
她们死了,化作怨鬼,却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生前束缚她们,死后也是她们的牢笼。
她们被当做[rou]粽送走,被当做煞气化解,被当做邪祟镇压。
最后,被送进冰冷黑暗的海底。
那永恒孤寂之地。
温衍的瞳孔逐渐涣散。
他慢慢地向漂浮向了它。
纵使他是因为在悬崖边感应了它的声音,才在睡梦中与它的意识相连接,但哪怕不是物理层面的直接接触,他那无比脆弱的灵魂也会被它轻而易举地吞噬。
就像它吃掉那些可怜的女人一样。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蝴蝶飘飘然飞了过来。
许是怕水的缘故,它还用一个圆滚滚的水泡泡把自己包围起来。
结果被暗涌的洋流冲击得翻了十几个大跟斗。
它摇摇晃晃地在温衍肩头停稳,抖了抖翅膀,又捋了捋触须,让卷卷恢复成最漂亮的弧度。
然后,[yin]阳怪气地对那只怪物发起嘲讽。
真丑。
丑死了。
丑八怪。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当然要把其它丑玩意儿的伞狠狠撕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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