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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笑枉费·其壹 衍衍,我疼


这些天,福临镇大惊小吓接连不断,比搭了戏台子还热闹。

  本来都在传,说王振强和叶美婷母子的暴死,都是徐小雨的鬼魂在作祟。

  谁料阿禄师发话,说背后都是黄绣姑在[cao]纵,她积怨难消,要报复福临镇的后人,自己必须开坛与她斗法,唯有除了这冤孽,方能保一方人太平。

  痋南地区法师虽多,但敢直接和[yin]庙里供奉的主叫板的,阿禄师还是头一个。

  一时间,人人都把阿禄师当成了斩妖除魔的英雄。

  阿禄师飘飘然。

  只要斗赢黄绣姑,他就能一举成为整个痋南地区最受尊敬的法师,名望声誉无人可及。

  虽然心内并无十足把握,但他坚信[yin]不胜阳,邪不压正。

  他从以前就打心眼儿里就瞧不起黄绣姑这类[yin]庙供奉的鬼魂,本质都是邪物罢了。

  而自己信奉冯圣君,走的是阳刚大道,合该像冯圣君一样,将她们斩杀得一干二净。

  ***

  开坛斗法必须要去黄绣姑庙,那里是黄绣姑的根基,她的神像在那儿受了上百年的香火,早与她的魂魄同根同源。只有在那儿斗赢了她,才能斩[cao]除根。

  但这也意味着黄绣姑更有本土优势,对他是大大不利。

  所以,阿禄师在斗法前,做了一桩最重要的事。

  那就是藏魂隐身。

  所谓藏魂,就是把人的魂七魄暂时寄宿在某个物体或地方,让邪祟找不到魂魄无从下手。

  温衍看见,阿禄师郑重其事地请出块铁板样的东西,分别画了六张符纸贴在正反面。

  “师父是在入符胆呢。”

  他听见阿禄师的弟子兴奋地[jiao]头接耳。

  温衍在书上看到过,大概知道入符胆的意思。

  符胆是符令的灵魂,也是符的主宰。一张符能否充分发挥威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符胆镇守其中。

  而入符胆的意思,就是请神明镇座这一张符令之内,牢牢把守此符的门户。

  阿禄师此举,无疑可使自己的魂魄隐藏得更好,不被妖邪察觉一缕气息。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阿禄师才在符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生辰,把块铁板分别藏在香炉中、水盆中和假山盆景中。

  此乃山水藏魂之术,是高阶的藏魂法术。

  阿禄师如此严阵以待,可见是要使出全力与黄绣姑恶斗一场了。

  温衍有点担心。

  担心黄绣姑。

  他从来没有见过阿禄师伸张正义,也不曾看到有谁在徐小雨生前伸出援手。

  唯有黄绣姑,一个死了上百年的鬼,愿意给予徐小雨那么一点怜悯,哪怕只是因为同病相怜。

  怜悯之心是人类美德的基础。

  自然既然给予人类眼泪,那就表示它曾赐予人类一颗最仁慈的心。

  可是在福临镇,这种与他人的不幸感同身受的能力,却是那么羸弱。

  很快,温衍的忧心就变成了现实。

  阿禄师祭出了所有看家本领,两厢缠斗了一炷香的功夫后,黄绣姑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温衍闭上眼睛,他能感应到黄绣姑已经受了重创,她很害怕,本能地畏惧冯圣君手里那把斩妖剑。

  斩妖剑杀过女人也灭过女妖,女人的泪和女妖的血,将它的锋刃淬炼得锐不可当。

  现在的黄绣姑,只能东逃西窜,勉力支撑。

  温衍知道,她在找阿禄师藏起来的魂。

  这是她唯一逃出生天的办法。

  但是,阿禄师的魂藏得实在太周全了,她根本找不到,反而又被斩妖剑的剑气伤了魂魄。

  温衍想,要不要把藏魂的地方告诉她。

  只是一旦告诉了她,阿禄师就会面临生命危险。

  人命关天,温衍足足犹豫了一秒钟。

  一般情况下,普通人不可能在扶乩通灵以外的场合和鬼神直接[jiao]流,但他不一样。

  他都麻了。

  他都能像宝可梦大师那样砸个球就把大扑棱蛾子召唤出来了,给黄绣姑捎句话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黄绣姑果然找到了那块铁板。

  她抬起歪折扭曲的手指,狠狠戳刺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座庙里顿时回[dang]起痛楚的惨叫。

  但奇怪的是,发出惨叫的不是阿禄师,而是阿禄师的弟子、文叔一家人还有其他几个住客。

  不对呀,黄绣姑伤的不是阿禄师的魂吗!

  温衍猛一个激灵,他想到了他们这些人的共同之处——

  扶乩那天,他们都喝了阿禄师分发给他们的水!

  难道那一缸掺了符灰的水……才是阿禄师真正的藏魂之地?

  “阿漓……!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江暮漓就皱眉捂住胸[kou],有气无力地倒进了他怀里。

  “衍衍,我疼。”

  温衍恨不得代替黄绣姑杀了那个老[bi]登!

  “衍衍,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江暮漓的声音温柔又坚强,他握住温衍的手,贴上自己心[kou]。

  “只要衍衍能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好……”

  温衍麻溜儿地把他放到了地上。(江暮漓:又来?)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温衍气愤地冲上前去,一脚踢翻香炉。

  “你想跟黄绣姑斗就堂堂正正地斗,想要名声又贪生怕死,用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伎俩,你就不觉得可耻吗!”

  阿禄师不屑冷笑,“兵不厌诈。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这种迟钝至极的普通人竟然能发现。”

  当初,他虽打定主意要消灭黄绣姑,但又生怕自己遭到不测。即便是用最周全的山水藏魂之法,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于是,他就想到人[rou]藏魂。

  人[rou]藏魂是冯圣君一派的乩童才会的秘术。

  传说冯圣君每次斩妖除魔之前,都会抓一个八字命格纯[yin]的处.女,将自己的魂魄藏进她的躯壳里。

  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毫无顾忌地与邪魔恶鬼斗法了。

  只是,那些被祂用来藏魂的女子都成了牺牲品,她们的身体会因无法承受祂的魂魄而崩坏,若非即死,也是早夭。

  但无论如何,民间还是引以为美谈。毕竟用几个女人的死换来一方安宁,怎么想都是一桩划算的事。

  而阿禄师这次用的人[rou]藏魂在经过代代改良之后,可将法师一人的魂魄分散在多个人身上,不仅藏得更好更难发现,就算遭遇不测,还能将伤害分摊,降到最低。

  阿禄师打心眼儿里觉得此计绝妙。

  他举起斩妖剑,贴上绝魂符,临空横扫。

  阳刚至极的剑气就要将黄绣姑斩得魂飞魄散。

  温衍想阻止,却被阿禄师的弟子们团团围住。

  那一刻,他脑子里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去求他那位便宜老公。

  但不知为何,之前百呼百应的古蝶异神,这次并未现身。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女子惨呼,随即空气像是[dang]开一圈圈透明的涟漪,慢慢扩散,又慢慢消失不见。

  黄绣姑的魂魄,碎了。

  她生前一无所有,死后亦然。

  唯一如跗骨之蛆深深刺刻进她魂魄每一寸的,就是那些惨痛而绝望的记忆。

  从一出生就注定好的、看不见未来的人生。

  ***

  黄绣姑,没有名字,只有姓氏。

  因为一手刺绣好手艺,人人都叫她绣姑。

  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她真正喜欢的是读书识字,根本不是一辈子抱着笸箩绣花样。

  十里八乡都夸她能干贤惠,可于她而言,这样的美名却是万钧枷锁,将她的背脊压得很低很低,迫使她再也没有力气抬头望一眼高远辽阔的天空。

  富户要娶她做小妾,她不嫁,不是为了清白守节,她不想从一个地狱进入另一个地狱。

  她想离开这个囚笼般禁锢她一生的地方。

  尽管她的脚曾被生生折断,一层又一层的生绢让它们萎缩畸形。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两只脚磨得烂掉,也要跨越万水千山。

  她听镇上落脚的行商说起过,城里有女子学堂,是传教士办的,里面的女学生都是孤儿和穷苦人出身,她们在教室里学知识。

  这样的学堂,如果也能收留自己就好了。

  她想认字,想写字,不想一辈子蒙昧无知。

  她想做一个人。

  不是绣姑,不是孝媳,不是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不是一件没有思想、不会说话的器物。

  是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她的愿望。

  唯一的、真正的、强烈的愿望。

  上花轿前夜,她逃跑了,然后被抓了回来。

  那些人把她关进柴房,[bi]她答应当小妾,她誓死不从。终于,他们恼羞成怒,活活打死了她。

  她的手脚全都被打断了,曾经绣出过许多美丽绣品的手指,也被残忍地折断。

  她至死没有闭上眼睛。

  不是死不瞑目,而是有那么一瞬,她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铰断了长发,变成及耳的学生头,穿上素雅干净的校服,腰背笔直地坐在学堂里,捧着书本朗朗念诵。

  柴房窗外,一只俊俏的小燕子飞离低矮的屋檐,振翅冲向蓝天。

  ***

  这才是……真正的黄绣姑么……

  温衍用力捏紧了拳头。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那座黄绣姑庙,不是供奉,而是侮辱。

  歪曲了她的遭际,污染了她的愿望。

  哪怕死了,做了鬼,这里的人也希望她继续做一个贞烈节妇,并用她的悲惨人生,规训和她同命运的女人。

  一百多年来,她高坐佛龛,受着祭拜与香火,却比遭受任何酷刑更加痛苦。

  温衍还看见了那个向他借书的女孩。

  那个没怎么上过学,却仍能写得一笔好字的女孩。

  曾经会露出胆怯而羞涩的笑容的脸庞,已经变得青白扭曲。她静静躺在鲜血浸透的产床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冯叔他们已经得到了她的孩子,她没了用场后,便再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黄绣姑来到她身边,提醒她,如果她选择放下仇恨,就能投胎转世,此世虽凄苦,下辈子却能有个好出身。

  但若选择复仇,就只能化身厉鬼,背负恶业,[yin]魂不散,再无救赎

  她做出了和黄绣姑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选择。

  她慢慢爬了起来,一步步跟着黄绣姑走了出去,身后蜿蜒出连绵的血水。

  她回到冯家,回到那个将她和她的孩子连骨带[rou]吃得一干二净的地方。

  她上吊的那一瞬间,怨气到达了顶峰,而她与戕害她的那些人之间因果联系,也在空前高涨。

  她才不要轮回,她才不要救赎,不要善良,不要宽容,不要温顺,不要谦卑。

  这一切的一切,她全都不要!

  她不要忘,不会忘,不能忘。

  一瞬间,温衍仿佛看见黄绣姑的身影与她重合。

  她们隔了一个世纪的岁月,可她们的仇是一样的,她们的恨也是一样的,她们遭受到的折磨从来就没有改变。

  没有人同情她们,没有人理解她们,也没有人帮助她们,哪怕只是伸出手拉她们一把。

  对有些人而言,这个世界是幸福人间。可对她们来说,这个世界却是狰狞噬人的地狱。

  她们活着的时候被吃,死掉之后还要被吃,嚼碎[rou]与骨,连灵魂一起玷污,吞吃入腹,半点不剩。

  所以,都已经是这样苦难的命运了,都已经是这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生了,化身恶鬼挥舞利爪又怎样?

  理所应当。

  ***

  黄绣姑的庙要被拆了,是阿禄师的提议,镇民们纷纷附议。

  那个一直住在庙里的疯婆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恳求众人高抬贵手。

  这座庙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拆了的话,自己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可是,没有一个镇民理睬她。

  “不拆庙,留着那女鬼继续祸害人吗?”

  “你不要为了一己私利,就想祸害我们全镇人好吧?”

  “你一个克夫克子、断子绝孙的丧门星,我们愿意让你留在镇上已经很好了!”

  听到这话,疯婆婆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当年她生孩子难产,怀了“哪吒胎”。产婆用了土办法,把她放到牛背上让牛颠,好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

  谁知牛半途发了[xing],她丈夫被牛撞倒踩伤,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她的孩子生下来也没多久也死了。

  疯婆婆被婆家赶了出来,无家可归的她曾跑到庙里,希望能有好心的庙主收留她,结果都被人以晦气为由赶了出去。

  最后,疯婆婆流落到郊外,只有这里的[yin]庙不会排斥她。

  这么多年,她就住在黄绣姑庙里,她知道黄绣姑是惨死的鬼,但她不怕鬼。黄绣姑跟她一样,都是苦命人,苦命人不会害苦命人。

  这里虽然狭窄[yin]暗,却能遮风,能避雨,也没有人会辱骂她,伤害她。

  很快,黄绣姑庙就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被砸烂成了一堆废墟。

  但阿禄师并不满足于此。

  “有了这次的经验教训,我们还是把其它[yin]庙一起拆除为好,永绝后患。”

  现在的阿禄师在众人眼中俨然成了救苦救难的神祇,无论他说什么,人们都无有不从。

  “这些庙虽然不比大庙,但也有人进来许下自己的愿望,你怎么可以把这些庙全都拆掉?”

  温衍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但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镇民们一听,不屑一顾地嗤笑起来。

  “你个外地人就不要再掺和我们镇的事了好吧?”

  “不过都是些女人的事而已,算得了什么大事?反正老爷们儿从来不去拜[yin]庙。”

  “我们镇上有那么多神老爷,拜都拜不完呢,这些破庙拆了最好!”

  “是啊,反正阿禄师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天我们还非得把这些庙铲平了不可!”

  一座又一座[yin]庙被砸毁推倒。

  这些庙宇本就是简陋的小庙,风吹[ri]晒,年久失修,拆除起来根本毫不费力。

  又像是、它们也早就不想再伫立在这里了。

  它们累了,倦了,不如轰隆倒塌,变回一堆无知无觉的木石。

  温衍望着漫天飞扬的尘沙,呼吸像被堵住了一样。

  有一种极度不祥的感觉降临在他心头,和他第一次去冯圣君庙时那种产生的那种异样感很像,仿佛有一种极其邪恶的冰冷东西,正森然注视着他们。

  所幸江暮漓及时握住了他的手,瞬间消除了所有的不适。

  “衍衍,别难过了。”他柔声安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们认为的好事未必好,你眼中的坏事也未必坏。”

  温衍难过地说:“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再留一天好么?”江暮漓道,“明天是游神赛会,相信我,一定会很[jing]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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