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你那红袖楼倒是教了你不少技艺。”
烟年心里翻了个白眼,红袖楼才不教下棋呢,只有北周细作营才会教那么没用的东西。
棋如其人,优秀的细作可从棋路中窥探下棋者真实性情。
叶叙川城府深,满嘴没一句真话,她对他的了解只如雾里看花,始终不真切,倒不如手谈一局,瞧瞧他底色如何。
她笑道“我在红袖楼中,不单琵琶好,棋艺也是众姬魁首,曾胜过工部谢大人四子,陪大人下一盘,是够格的。”
人谈及所擅长的事务时,眉宇间总难掩飞扬之色,她也是一样,言语间眼中熠熠闪光,自信又得意。
叶叙川抬起眼,盯着她瞧了半刻。
“好。”他淡淡道“你执白子,我让你三步。”
烟年问“赢了大人,有什么奖励么”
叶叙川以手撑颌,自在一笑“你拉我下棋,却还问我下什么注”
烟年狡辩“因为我无注可下,我整个人都是大人的,也没什么好押出去的呀。”
“好,你若是能赢,随你许什么愿望,我会替你做到。”叶叙川随口道。
烟年吓了一跳。
这记赌注可有千钧之重,自傲如他,大约压根就没思考过输掉的可能性。
这不正中她下怀吗烟年立刻捋起袖子,决定教他做人“一言为定,请大人赐教。”
在落下第一子时,烟年与叶叙川都信心满怀,觉得自己稳赢。
厮杀过半才发觉不对劲。
烟年脑门渗出细汗自从自己学会下棋以来,平生虐人如切菜,连棋逢对手的次数都少有,更别提被逼得束手束脚了。
叶叙川也褪去了懒散神色,微微皱了眉,整张棋盘的影子倒映在墨眸上,平添一股沉静威严。
烟年本想藏拙,如今看来根本藏不住,叶叙川棋路精准凶狠,却也不是一昧蛮攻,时常把她绞得措手不及。
她只能放弃沉稳的风格,按她原本的习惯,与他针锋相对着厮杀。
见她下得吃力,叶叙川挑眉,若有所思道“外表乖顺,下起棋来那么疯。”
他松开眉眼,畅快地一笑,双目微眯“倒是小看了你。”
他指节轻叩棋盘,纵横交错的格路之间遍布黑白两色的棋子,他执黑,烟年执白,战况焦灼,棋局错综复杂,两色纠缠在一处,像两张互相蚕食的巨网。
黑子占上风。
脑袋转得几乎冒烟,左右为难半晌,烟年艰难地落下一子。
“不改了”
“不改了,”她咬唇“落子无悔。”
叶叙川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信手取出一枚黑棋,往盘中落去。
“等等”烟年忽地惊呼一声。
方才战局正酣,不及细思,待得下完后才发现自己留了个破绽。
叶叙川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道“怎么了想悔棋么”
烟年本已伸出了手,想起那句“落子无悔”,那手又悬在了半空中,末了缩回来,抱住自己僵硬的脖子,悻悻然道“算了。”
叶叙川懒散地换了个姿势,准备好好地教会这个自作聪明的蠢女人,棋究竟该怎么下。
可他抬眸之时,落子的动作微滞。
他目光所及,女人痛心疾首,咬着唇可怜巴巴地望向棋盘,平日里灵秀的猫眼中满是懊恼。
懊恼中又夹杂着浓烈的不甘心。
她只有这时才是真正生动的,让他感到她是个有私心,会呼吸的活人,而不是一具只知道顺从他的机器。
她想赢,想翻盘,野心勃勃,才华横溢。
那一子落到半空中,眼看大局已定,叶叙川却忽然移开了它,置于棋盘另一角上。
烟年一愣。
叶叙川似笑非笑。
“为何不下了”他的下巴微抬,示意烟年把注意力放回两人的棋局上“继续。”
她好像很快明白了,立刻抓住了机会,把自己从将败的困局中救了回来,并长长出一口气。
烟年在看棋局,叶叙川则在看着她。
这一脸劫后余生的小模样格外有趣。
“不过一盘棋而已,输了又有什么要紧”
当初他作势要杀她,也没见她如此自乱阵脚过。
“自然要紧。”
烟年头也不抬,仍不错眼地盯着棋局“大人说了,我若是能赢,便答应我一个愿望,我想要这个奖励,所以不想输。”
他哦了一声,又置了一枚棋子于局中。
灯光昏暗,遮掩了他略有一丝古怪的神情。
叶叙川有心放水,不过一盏茶功夫,胜负已分。
烟年得意收手。
虽说不知为何叶叙川突然让她,但赢了就是赢了,过程不重要。
“说吧,”叶叙川道“想许什么愿望。”
烟年假装思索片刻,眉眼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巧笑倩兮道“想让大人陪我过乞巧。”
“仅此而已”
认真下了半宿的棋,到头来就只提出了这小女孩气的要求叶叙川心里摇头,她怕是压根不知,眼前摆着的是个千载难逢的敲诈良机。
见他迟迟不应,烟年央求道“大人就随了我心意吧,别的我不稀罕,就只想让大人多陪陪我,乞巧是休沐日,不会误了大人办公。”
她轻轻拉扯他寝衣的袖子,睫毛不住颤动。
她在扮可怜上向来有一套。
叶叙川收了棋盘,漫不经心点头道“这算不得正经愿望,不过我可以答应你陪你过乞巧夜,今日这愿望仍然作数,等你想到了像样些的,再来寻我兑现。”
烟年喜上眉梢,哟,这还买一赠一呢,好生实惠。
她立刻重重地点了头,兴高采烈道“谢谢大人了”
这一瞬间,叶叙川只觉那日在廊下逗鹦鹉的姑娘又回来了,俏生生坐在他面前,只因赢了盘棋,挣得了一个愿望而已。
真是容易满足。
触碰到她明丽活泼的目光,叶叙川避开了视线。
她虚与委蛇,惺惺作态时,他会感到不悦,真见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意,又觉得十分刺眼,本能地想回避了去。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汴京城最精致的锦绣,这样璨然一笑,就像织锦上用金线翻针,挑出一道惊鸿的流光。
随她开心好了,叶叙川忽略这怪异陌生的感受,自顾自地心想偶尔哄一哄宠物,也是做主人应尽的义务。
是啊,只是义务罢了。
近日叶叙川对烟年不错。
此人生性高傲,表达关怀的方式也格外高贵冷艳,所谓不错,仅指他大发慈悲,撤去了监视烟年的暗探而已。
事出反常必有妖,蒺藜与燕燕均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中了叶叙川引蛇出洞的圈套。
两人在外宅周围潜伏两日,最后从卖烧饼的老周嘴里,得来了烟年的口信
别藏了,出来吧,真的已经全撤了。
燕燕与蒺藜面面相觑,老周则一脸淡定,甚至给他们递来两只烧饼“蹲那么久,想必饿了,先吃口烤馕垫垫。”
“真撤了不是诈我们”燕燕不放心“万一我们被盯上,烟年可就危险了。”
老周反问道“乌都古传的信还能有假”
燕燕的下巴缓缓落地。
过了良久,她才道“烟年的驯男人小私塾还开吗不如我也去交一笔束脩吧”
烟年的细作工作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所知者却寥寥无几。
细作营是一台严密运作的机杼,他们不过是机杼上的小钉而已,为防皇城司顺藤摸瓜,捣毁据点,细作们往往只与有限的几位同僚有联系。
所以,她在汴京经营多年,却也只有燕燕、老周、蒺藜、翠梨这零星几个相熟的老友。
其中蒺藜乃无业游民,老周坚守煎饼摊,唯独燕燕有个正经身份,能光明正大与烟年交游。
暗探撤去后,燕燕几乎立刻找上了烟年,当街递给她一只小护符。
烟年大惊,飞速回头看了眼侍卫,小声道“你疯了”
传信方法五花八门,选哪样不稳妥非要当街塞给她,嫌自己命太长么
燕燕眨眨眼,笑了。
趁着侍卫们还未起疑,烟年寻了个借口回外宅,与翠梨一道把门窗关紧,小心翼翼地打来了这护符。
护符中空无一物。
翠梨疑惑“小燕姐这是做什么娘子,不如我们用火烧上一烧或者泼些显色的水上去”
“不必了。”烟年无奈道。
她翻过护符内胆,露出里面的暗绣。
燕燕的绣工当真十年如一日地糟糕,红线码得歪歪斜斜,好像街边游荡的醉汉,依稀能看出是两字平安。
翠梨大失所望“我道是又有什么任务交予娘子了,没想到就是一枚平常护符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娘子,你笑什么”
烟年望着那护符,勾唇莞尔一笑。
她其实生性并不爱笑,在不必面对外人时,常年面无表情,可此时,她的笑容舒心又松弛,没来由地让人心生暖意。
“十年前初来汴京,我被分入红袖楼,她被遣去公府。”烟年道“那时她便送过我一个手缝的护符,当作我替她通过结业考核的谢礼。”
“那这回”翠梨隐隐明白了。
“那么多年了,她的手艺还是那么丑。”
烟年抚摸护符,目光向远方望去,越过重重山川湖海,去往久别的故土。
“上回我问过她,等这桩任务了结,要不要与我一同一起金盆洗手,请辞回乡,唔,想必这护符就是她的答复。”
翠梨“呀”了一声“小燕姐也打算回北周去了吗”
烟年点头道“她本就不是干这行的材料,回去正好,我们都没了亲人,正可寻个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之处栖居。”
她笑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做点小生意,足以养活自己了,翠梨,你还需再熬上两年,待你也回去了,便来和我们一同经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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