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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 24 章 他想杀她


托烟叶的福,烟年睡得不错,第二天起身时神清气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昨晚装做噩梦装得太过,眼珠子有点儿抽筋,总想翻白眼。

小八见了主人,极为兴奋,对她大叫“叶大人叶大人”

“叶大人早就走了。”烟年道“别嚎了,你差点把老娘我害死知道吗简直隔墙扔孩子真丢人。”

小八鸟嘴一扁“狗东西”

烟年警告“再敢信口雌黄,老娘把你毛拔了炖汤喝”

小八认怂。

烟年弹它脑门一记,哼着歌儿前去用早膳。

今日来伺候的是鹤影和香榧,烟年小口咬着蒸饼,笑对香榧道“过几天大人要带我出去避暑,这几日就可整理行装了。”

她得意地挑了眉毛“大人说要早几日去别业,且只带我一人,这可是天大的殊荣,连太后娘娘和官家都没造访过那处别院呢”

香榧不多嘴,只乖巧点头,鹤影却眼光一闪道“敢问娘子,那别业在何处”

烟年勾唇笑道“沿着金水河往西走便到了,离汴京城不远。”

回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新指令,鹤影暗自将烟年的话记在心中,袖下的拳头缓缓握紧。

烟年以余光打量她,气定神闲喝下一口先春茶。

哟,这就上钩了。

自那夜后,叶叙川一连几日都未碰过她。

烟年刻意撩拨,抬起凤仙花汁染就的指甲,轻划过他耳际,叶叙川也只是淡笑,凝视她的双眼,问道“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么”

烟年眨眨眼“没有呀,我能有什么事可瞒”

叶叙川“唔”了一声,阖上了眼“好。”

烟年知道他为何要这样问鹤影是她主动收来的丫鬟,且形迹可疑,举止怪异,行走间明显可见练过武艺的痕迹,他连带着把她也疑上了。

此刻将计就计,不杀鹤影,多半是为了找出幕后指使之人。

烟年藏得滴水不漏,十分自信于他绝不会查到自己身上,于是乐得让鹤影摆弄些粗糙的小动作。

军师从不上战场,烟年习惯了使唤别人为她做事。

汴京的夏季炎热多雨,闷起来要把人都蒸化了似的,房中冰鉴塞得满满当当,一窗之隔外,海棠树叶因闷热而耷拉下来,夏蝉盘踞其上,鸣声不绝于耳。

日子平静地流逝,转瞬来到了既定的出发日期。

这日,烟年换一身清凉的藕荷色衣衫,长发挽成松松的望仙髻,言笑晏晏,极为兴奋。

叶叙川难得从公务中抽身,嘲笑她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瓶子。

烟年佯怒“大人说什么呢可是嫌我花哨”

“并无此意,”他从枝上摘下一朵石榴花,别在她鬓边,端详了片刻道“这样要明艳得多。”

烟年茫然抬手,摸了摸还带着露水的石榴花。

“这是大人第一次为我簪花理发呢。”

“是么”叶叙川深深看她一眼“春有桃李秋有菊,冬有傲雪寒梅,往后还有数十年时光,大可替你将四时花簪个遍。”

说这话时,他神情疏淡,眸光却温柔。

其实他生了一对很多情的眼睛,当他不露嘲讽之色,专注地看人时,好像满腔柔情化作一陂春水,能淌入你心里似的。

烟年望着他双眼,讷讷道“好。”

上了马车后,她仍心神不宁,鬓边石榴花秾艳耀眼,随着马车起伏不住摇晃。

不知是否错觉,叶叙川近日待她越发不同了,倒也不算多宠溺,只是好像更上心了点,乞巧陪她逛夜市,夜里替她点烟叶,现在还极为自然地替她簪花

寻常郎君做这些,她定不以为然,一旦此人换作不可一世的叶叙川,她便觉出了异样。

难道他真的有几分喜欢她了

哦她微微得意,抬手拈了鬓边石榴花。

这花儿艳丽得像一团燃烧的火,正如她熊熊燃烧的自信心。

看来自己也颇有魅力嘛。

连叶叙川这种高傲之人,也要拜倒在她裙下,

马车行至山道处,忽然剧烈颠簸一记,下一刻,烟年听见骏马高亢的嘶声,一股大力把她甩到车壁上。

虽有毯子垫着,烟年仍疼得头昏眼花。

“怎么回事”她佯做惊恐。

叶叙川极为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漠然。

他毫无温度地笑了笑。

“大概是遭人算计了吧。”

与他的平静不同,马车之外,鹤影惊马为号,一众被蒺藜雇来的山匪自山壁上跃下,掌中刀光凛冽。

他们高声大笑道“爷几个这回的赏金就靠你们了”

“保护大人”张化先大喝“统统拿下”

这回带出的侍卫皆为禁军精锐,区区几个蟊贼,还不够他们练手的,当下拔出了刀,有条不紊应战。

只是山道狭窄,无法处处顾及,几个零散山匪找到了破绽,一把拉开了马车门,刀尖直取叶叙川心口。

叶叙川睁开眼。

烟年压根没看清他做了什么,只见眼前闪过雪亮的刀光,随后侧脸传来温热黏腻的触感。

她昏昏地摸了一把,指尖鲜血淋漓,如鬓边的榴花。

这一刀利落得恐怖。

那山匪喉间发出嗬嗬之声,当场毙命。

“狗娘养的王八羔子还我弟弟命来”

眼见兄弟丧生,几名山匪几乎气红了眼,嘶吼着扑来与叶叙川拼命,叶叙川冷笑一声,拔下山匪尸身上的匕首“蠢货。”

这仇恨拉得不可谓不稳。

翠梨趁乱遛去了后厢。

蒺藜一袭黑巾裹面,混在山匪堆里,对烟年猛力眨眼,烟年依照计划,精心计算着角度,打算配合着蒺藜演一出戏,恰到好处地冲过去挡上一刀。

然后,她的工作便结束了。

其实她布此一局,压根不是为了真杀叶叙川,而是为了在乱局中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一遭,让他瞧见自己的真心。

但是她忘记的是,在极端混乱的场面中,人算往往不如天算。

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给你一巴掌。

她方准备冲出去替叶叙川挡刀,忽然斜里刺来一道人影,淡黄衫子茜色裙,正是蛰伏半天的鹤影。

烟年大惊。

等等不对啊给鹤影的命令里可不是这么写的,明明是让她惊完马趁乱跑啊

来不及思考,烟年惊呼一声“大人小心”

叶叙川眼角余光瞥见鹤影,毫不犹豫,抓过烟年衣襟,把她当一面肉盾挡在身前。

这一拽利落迅捷,如非早有准备,断无法有这等不假思索的反应。

烟年猝不及防,蓦地瞪大了眼。

直到刀尖刺向胸口,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叙川抓她挡刀。

他想杀她。

这一瞬间,烟年如遭雷击,什么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思都没了。

原来他根本没有心动过,什么簪花,什么点烟叶,什么乞巧夜市,都是逢场作戏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就是个随时可供牺牲的死物。

她张了张嘴,想骂人,但出不了声。

他妈的。

一腔迷茫化作愤怒。

翻脸无情的王八蛋,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

辛亏蒺藜靠谱,千钧一发之际挑飞了鹤影的剑,还不忘嚎一声“冤有头债有主,莫要伤及无辜”

鹤影一击未中,还被挑飞了剑,理应不再恋战,可这丫头惊人的执着,居然不要命地又冲了过去,大有不完成任务不罢休的势头。

正此时,另一匪徒的刀直扑叶叙川面门而来,叶叙川抓住烟年衣襟,毫不怜惜地把她拉至身前,分明想让她将这一剑也挡下。

烟年甚至来不及恐惧,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大人”

他这时本不该分心,可目光还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这是何等漠然无情的目光,没有温情,只有冰冷的算计。

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的时候,猫眼对着丹凤眼,一方茫然,一方漠然,叶叙川随时做好了牺牲掉她的准备,不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还未遇到需要放弃她的威胁。

她居然以为他有点喜欢她真是笑话。

几个月的相处就像喂了狗,一切和开始时都毫无分别,他就是块没有心的冰,没人有能耐征服他。

罢了,愿赌服输,

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面色如死。

握住她衣襟的手微微一顿,如同稍纵即逝的犹豫。

战场不容犹豫。

烟年听见刀刺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是叶叙川突兀的闷哼。

她没有死。

烟年仓皇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叶叙川肩膀上多了一道刺眼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从没看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愤怒,懊恼,不可置信种种复杂情绪染上眼底,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被赐予七情六欲,拉入凡间一般。

一剑避过,又是一剑刺来,烟年一个激灵,恶向胆边生,尖叫着一头撞向叶叙川。

她脾气不好,不喜隐忍,如无特殊情况,一般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狗东西想让她死呸,想得美她死也要把他拉上垫背

两人离得太近,叶叙川没算到她居然敢反咬一口,一时无从闪避,偏偏烟年还装得半点不像是故意的模样,侍卫们竟都被她骗了去,两人一起踩空,滚落山崖。

天昏地转,七荤八素,烟年能感受到叶叙川身上爆发的暴戾之气。

也很难不暴戾堂堂叶枢相被一个女子撞下了山,传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全汴京的大牙

她不管不顾抱住他的腰,糊他一身鼻涕眼泪,并死死抓着他未受伤的那只手,不让他攀住山坡上的树枝。

两人一路滚落谷底。

叶叙川先着地。

他因痛楚而呼吸急促,鸦青衣袍上沾满鲜血与泥土,发间夹杂着碎叶,面容扭曲。

他一向高高在上,怕是多年未曾如此狼狈过了。

烟年垂眼,目光扫过他肩头的伤口“哎哟,大人没受伤吧。”

良久,叶叙川从牙缝里挤出几字。

“趁我还未改主意,滚。”

滚什么滚,烟年恶狠狠地想,你方才滚得还不够么不如老娘带上你多滚两圈,我们奈何桥见,谁不来谁是孙子

她拍拍身上的碎草叶,从叶叙川身上爬起,居高临下剜他一眼,眼里的怨毒藏也藏不住。

妈的,奇耻大辱。

她抹了把脸,摘下鬓边石榴花,用力掷在地上,冷笑道“滚就滚”

“不遭此一劫,不知真心假意,烟年该感谢大人教我看清了自己,什么四时簪花,岁岁相逢,这些可笑的痴心妄想再不会有了,大人尽可安心”

叶叙川神色阴沉,隐含戾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辩解。

他淡漠地扭过头去,检查自己受伤的膝盖、肩膀,口中平静道“好。”

烟年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满面通红。

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她骨子里的任性妄为占据了全部心神,居然真的把长发一甩,扬着下巴离去了。

山坡下乃是一片密林,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满地长着苔藓和蘑菇,人迹罕至。

虽然他不慎落崖,可按照禁军精锐的办事效率,只需一时辰,便可寻到他们一人。

听烟年愤懑脚步声逐渐远去,叶叙川才试着挪动双腿。

他不喜欢显露脆弱,尤其是在宠物面前。

许是滚下山坡时伤了腿,此举颇为费力,他折断一根趁手的树枝,充作拐杖,才慢慢地站起了身。

肩膀上的伤足有寸深,所幸未伤及筋脉,动还是能动的,只是右手空乏无力,将将能握住刀柄。

但他的刀呢

哦,他回忆起来了,叶叙川揉了揉眉心,落下山坡时,那匕首无意间遗失了。

这意味着如今他成了个手无寸铁的废人。

只因拿女人挡刀时,自己略犹豫了一瞬。

直至此刻,他依旧颇为迷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犹豫这么一刻他的金丝雀勾结刺客,暗算主人,罪行罄竹难书,合该以死谢罪。

顺利地引蛇出洞后,烟年于他再无半分可用的价值,他本该利落地除掉她,可千钧一发之际,他偏偏犹豫了。

她那时哀戚地看着他,水盈盈的眼里倒映出他漠然的神情,那张脸即使泼了鲜血,依旧明艳得不可方物。

他依稀记得上回送走鱼鱼的那夜,她抱着琵琶黯然神伤,也曾无意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目光倒也不是一昧难过,更多是一种孤独茫然,茫然于为何方才还温情脉脉的爱人,忽然要送她去死。

她哆嗦着嘴唇,叫他“大人”

他一时怔忡。

这一怔的代价是肩上寸深的伤口,还有险些摔断的腿。

他低头,盯着自己无力的右手。

这只手掌不知沾过多少鲜血,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杀几个蟊贼只如切菜般简单,所以,连最谨慎的属下都没料到今日的变故。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

他的犹豫也并无意义,那女人不领这份情。

相反,她被他气走了,走起来健步如飞,健康得能踢飞一只小牛。

她不会知道,若没有他不假思索的保护,她脆弱的骨头在跌下来的瞬间,就会碎裂成块。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真是可笑至极。

叶叙川烦躁地心想,大概是他疯了罢。

他行至一块平坦的空地,盘膝坐下,闭目养神片刻。

风声过耳。

他忽地睁开了眼,淡淡道“想杀我便拿着刀过来。”

藏匿于树后的人影微微一动,又谨慎地探出一头,不是鹤影又是何人

先前叶叙川被烟年撞下山坡,鹤影因收力不及时,也不慎坠落深谷,摔了个七荤八素。

可她确实又是个敬业的刺客,虽然摔得头晕耳鸣,却还是记挂着她的任务设局弄死叶叙川。

但叶叙川先前出手实在狠辣,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一时踟蹰,不敢上前,只躲在暗处,谨慎观察之。

“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叶叙川居然还能笑出声来“眼下我浑身伤痕,不良于行,再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鹤影皱眉“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叶叙川讽刺道“你该学学那女人的伪装功夫,下回才不至于令人一眼看出异样。”

“谁的伪装功夫”鹤影一愣。

随即明白了,这多半是叶叙川的缓兵之计,刻意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不过这也说明此人黔驴技穷,再无反抗能力了。

她稳下心神,握紧长剑,向叶叙川刺去。

叶叙川闭上眼,指间扣住一枚石子。

剑风已至。



一道沉闷的响声忽地撕裂他耳膜,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他睁开眼。

鹤影手中长剑铮然落地,整个人仿佛被一面巨型蝇虫拍抽了一记似的,两眼一翻,身子晃了晃,从侧边栽下去。

熟悉的嗓音传来。

“这会儿倒是任人宰割了,先前拿我挡刀时,大人可毫不心慈手软呢。”

鹤影栽倒,露出站在她身后的烟年。

叶叙川难得讶异。

女人显然是将长发与衣衫细心打理过一番,周身已不见尘土碎叶,因顺手洗掉了妆容,她素着一张脸,不如平日艳丽,唯独一双猫眼清亮得摄人心魄。

她手中攥着她的宝贝螺钿琵琶据说是她师傅亲传,平日里被她当宝贝供着,每日都要上油、擦拭,调音和弦。

这爱若珍宝的琵琶,此时却破了一个大洞,丝弦歪歪斜斜地断了半数,琵琶身镶嵌的螺钿四处飞散。

方才的闷响,竟然是她用琵琶砸晕鹤影的的动静。

“你”叶叙川怔住。

烟年板着脸道“别动。”

她放下琵琶,撕下衣裳干净的里衬,试图给他包扎伤口。

叶叙川扣住石子的手指微微松开,直勾勾看着她道“我以为你已走了。”

“是,我是走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大人这般对我,还盼着我死皮不要脸地赖着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回来”

好问题,烟年本还真没想回来,

“我可不如大人无情。”

烟年阴阳怪气道“不管怎样,大人救过我一命,我不会将大人独自丢在荒山野岭上。”

叶叙川沉默。

半晌才道。

“为何不动手。”

烟年慢慢停下了动作。

“动手做什么杀大人吗”

“几月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还化解不了大人心中的猜疑么”

“为何要勾结刺客”叶叙川问道。

烟年一口咬死“我没有。”

她神色惊人的平静,俨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把长发拢至脑后,低声道“大人不放心的话,我也不必再碍大人的眼,我明日便回红袖楼去好了,就当这几个月做了场荒诞美梦。”

说罢,她起身离开。

“回来。”

熟悉的,命令式的口吻。

烟年不打算搭理他,这任务谁爱做谁做去,妈的,她今天就要金盆洗手。

“回来。”

又是一声。

这一声比先前的命令软化了许多。

烟年不语,俯身捡她残破的琵琶。

忽地一股大力袭来,捉住了她手腕,烟年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入叶叙川怀中。

“你想做什么”

她又气又恼,奋力挣扎,抓起琵琶,准备给他脑袋开个瓢儿。

叶叙川反剪了她手腕,扣在掌心,将她桎梏在怀中,肩上的伤口鲜血长流,可他丝毫不觉疼痛似的,居然还在笑。

烟年一愣。

“你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脏话出口前一瞬,烟年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用指腹擦下唇上渗出的鲜血,抹在烟年唇边,含笑道“你在做什么大梦,以为算计了我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么”

烟年悚然一惊,隐隐感觉此次怕是不能善了。

“不让我走”她短促地笑了,眼中满溢冰冷的讽刺之色“是我这块血肉所铸的盾格外好用吗”

叶叙川淡淡道“先前确实想杀你,不过眼下你也不必紧张,既然留下了你的命,就没有再平白取走的道理。”

“你什么意思”

“给了你机会让你逃走,可你却折了回来,想必是还有所顾虑罢。”叶叙川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一般“既然如此,何不继续留在我身边,取走你想要的东西”

他大概不信什么情深难抑的鬼话,只信自己对他有所图谋,他也乐得以此稳住她。

在他的认知之中,利益远远比感情更加稳固长久。

烟年如芒在背。

她意识到了叶叙川疑心有多深重,也意识到她的任务其实不可能成功。

所以,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认真考虑起怎样把他除去,才可永绝后患。

叶叙川如今虚弱,不堪一击,把他弄死之后,只需把这锅甩给鹤影,她便可高枕无忧

不对。

烟年猛然想起,国朝委派使节前往北周议和,好像话事人就是他啊

呸,还真叫这狗东西猜对了,她的确对他有所图谋。

这人不能现在死。

看在边关太平的面子上,她忍了。

烟年态度软下三分,眼中冷意烟消云散。

“我可听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只知大人一会儿想杀我,一会儿又想要我,我再眼巴巴贴上来我寿星公上吊活腻了吗”

烟年又作势捡琵琶,又一次被叶叙川拽回怀中。

“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叶叙川的怀抱就越是紧。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小模样,他暗自好笑。

一会儿想杀他,一会儿不想杀他,想必自己对她而言,还有可用之处。

既有可用之处,便意味着不会轻易离开。

他轻声对她道“不必捡了,今后好生伴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寻来天下最好的琵琶。”

她的琵琶不重要,叶叙川的伤处不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烟年不介意他断条胳膊。

她介意的是鹤影。

虽说利用了这倒霉孩子,但烟年并不想要她的命,都是同行,相煎何太急呢

于是,她借口方便看守,将鹤影绑在了不远处的树边,且绑得松松垮垮,确保鹤影能在醒来时就挣开束缚,立即开溜。

也只能帮她到这儿了。

最后,烟年臭着脸,替叶叙川包扎了伤口。

叶叙川武将世家出身,虽多年不当真与人动手,却保留了练筋骨的习惯,身架子修长如豹,肩上覆盖着一层薄且不夸张的肌肉,脱衣紧实有力,穿衣儒雅风流,是那种女人们会喜欢的身材。

烟年受过专业训练,面对活色生香的画面,依旧心如止水,只敷衍问道“还疼么”

叶叙川眨了眨他那双深有城府的眼睛,沉吟道“倒是不痛,可却有蚁噬之感,麻痒得很。”

编,接着编。

烟年随口道“哎哟,莫非那兵刃上淬了毒”

叶叙川循循善诱“唔,既然如此,少不了要把毒拔了。”

两人近在咫尺,他的唇角正擦过烟年耳垂,气息灼热,扑在耳后那块敏感的皮肤上,气氛暧昧旖旎。

这人一贯冷漠,可要是想勾人的时候,真是深情娓娓,高傲自负中带着半真半假的撩拨,眼里话里都能生出钩子一样,轻易将对方惑得找不着北。

又来勾引她呵,一样的手段用多了,谁还会上他的鬼当。

烟年把脸侧开一些道“我又不是郎中,不懂怎么拔毒。”

说这话时,她樱色的唇瓣开开合合,如一片羽毛拂动人心,叶叙川含笑道“像你平日那般便是。”

平日那般,平日哪般

等等

烟年豁然开朗,恼道“你可消停些吧”

折腾一番后,她累得昏昏沉沉,靠在叶叙川肩头睡了。

侍卫们寻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图景。

他们叶大人坐在树下闭目养神,怀里抱着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那女人睡得香甜舒适,只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正是本该毙命的烟年。

张化先惊呆,不是说要弄死这女的吗怎么没动手呢

叶叙川往烟年嘴里塞了一颗安睡的药丸,缓缓抬起眼,冷箭似的目光猝然射向一干禁军。

只听一片哗啦声,几十个高大汉子齐刷刷跪下,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张化先心里苦得快滴出汁了。

常年随侍的近臣,谁人不知叶大人行伍出身,武艺老辣精准寻常贼匪连他衣角都碰不到,更别说砍伤他了,今日大人自己发挥失常,这可不关他们这群下属的事啊

至于为何失手,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利索跪下,张化先作揖道“属下来迟,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一群废物。”

叶叙川冷冷道“自去大营领罚,每人三十板。”

一夜酣睡无梦。

烟年再次醒来时,她已躺在了一张豪华的大床上,一睁开眼,正对上叶叙川那张人模狗样的脸。

天呐

她的尖叫声还未发出,就被堵了回去。

唇齿间流动苦涩的药味,他在她窒息的前一秒放开她,掬起烟年保养得宜的长发,好整以暇道“睡醒了么”

烟年震惊。

叶叙川懒洋洋笑道“我平生第一回替女人通发,还未上第一道海棠发膏,躺好。”

烟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头长发正散在他手中,涂抹了她平时常用的发膏,男人不知从何而来的闲心,持一把乌木发梳,细心梳理如瀑青丝。

烟年觉得一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劲。

叶叙川给她梳头这件事实在过于离谱了。

离谱到她心中警铃大作定是自己身份暴露了,这人是不是下一秒他就要取出一沓纸来,笑眯眯地告诉她,他为她选择的死法是贴加官

不不可能烟年浑身一颤,自己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他不可能查到她头上来。

察觉到她的颤抖,叶叙川梳头的动作微顿。

“怎么了”

“没没什么。”烟年强压恐惧。

一时心念如电闪,忽听叶叙川在身后问道“怨我捉你挡刀吗“

烟年没想到他作此一问,思路登时中断,不知如何回答。

叶叙川淡淡道“做人要公平些,不能只算计旁人,却不许旁人算计你,况且我不仅没能除去你,自己还白挨了一刀,算下来你也不算吃亏。”

原来不是要弄死她,烟年略安了心,忽然想起白日发生的事,便试探问道“为何要杀我”

“我从三岁起,就随父亲下军狱审讯细作,”他垂眼,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长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装模作样时的神态,与那些细作极为相似。”

“这算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烟年一凛“大人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叶叙川笑了笑“早便与你说过,我并非良善之人,我若不草菅人命,疑心深重,根本活不到今日。”

“正好今日把你带回了府中,”他站起身,用帕子擦干了手“穿上衣裳,随我来吧。”

烟年今日受的震撼接一连三,且各个劲爆,能维持表情不变,全归功于她过硬的心理素质。

方才还疑惑着,怎么屋子装潢与外宅不同,出了屋子才知道,原来叶叙川直接把她拉回了他的府邸上。

烟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登堂入室的一日,连忙打起精神四处窥探,寻找叶叙川的书房。

叶叙川祖上乃藩镇节度使,投诚了本朝开国皇帝后,混上了个侯爵待遇,但因嫡枝久住边关,汴京府邸一直闲置着,眼下不论是装饰,还是器物的风格,都显得有些老旧。

但恰因为老旧,显出了举重若轻的贵族气韵。

一路走来,低调的富贵迷人心窍,庭中假山玲珑,极品的太湖石随处可见,随便一株珊瑚树便价值连城,更别提各色亭台楼阁,珍奇花木,就连池子里的大胖锦鲤也颇有来头,烟年隐约记得在某本闲书里看到过,此鱼名为占魁,花色百里挑一,关键是身价约等于两个香榧。

红袖楼也算是出了名的销金窟,跟叶叙川的私宅一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小茅房,土得厉害。

烟年由衷恭维“久闻侯府阔绰,没想到这般雅蕴,今日算是涨了见识了。”

叶叙川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巴“你今后搬来住。”

“啊”烟年呆住。

“甜水巷偏僻,往来不易,邻居还吵闹,根本住不得人。”他总在无意间流露出傲慢的刻薄“没想到你能待得那么自在。”

烟年心口一热,激动到甚至忽略了叶叙川的嘲讽。

入府居住,也就意味着能经常出入叶叙川的书房,到时候在里面随手翻点文书、舆图、兵册、账户出来,都能顶细作营一年的业绩了。

“谢大人”她喜气洋洋应下,生怕叶叙川反悔。

叶叙川不露痕迹地弯了弯嘴角。

穿过重重院落回廊,叶叙川带她来到一间偏僻院落,三两老仆在门前洒扫,见叶叙川亲至,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其中一老妪衣着体面,显然有些地位,一眼看见了叶叙川身后的烟年,露出了极为嫌恶的神色。

烟年风尘出身,地位卑贱,大户人家的仆婢都避她如避瘟神。

那老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主人淡淡扫了眼后,便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了。

叶叙川说一不一的威信可见一斑。

他挥退众仆,亲自推开院门。

门洞后是一处冷清小院,墙角寥落地生着几株梅,庭前种一株槐树,老枝遒劲,足有两人合抱粗,羽状的叶子撒将开来,遮天蔽日。

他走在前头,打开屋门。

“进来罢。”

烟年点头,却在跨过门槛时顿住。

她看见了牌位,满屋子的牌位。

层层叠叠,足有百具之多,规整又沉重地摆在桌台上,让整间祠堂像一尊无言的墓碑。

每具牌位前都端端正正置一盏长明灯烛,穿堂风吹过,烛影轻轻摇晃,把叶叙川的影子拉长,又压短。

他站在小山般的牌位前,神色淡然,对烟年道“怎么不进来”

烟年又退一步,正色道“大人,妾乃仆婢之身,低贱不堪,按规矩,不得进入宗祠。”

叶叙川嗤笑出声“平时胆大妄为,眼下怎么怂了。”

说罢,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入祠堂中。

烟年头皮发麻。

一整面的牌位,如同百余对幽暗的眼睛,悬停在空中,直直看穿她心里的算计。

此处全是叶姓人,是帝皇猜疑的受害者,也是挥刀斩向别国疆土的刽子手,她一个北周人,忽然误闯此处,心中除了惊惧之外,更多是隐隐的悲凉。

年纪最轻的那道牌位不过三岁,正是指挥使女儿被杀死的年纪。

“此处乃叶氏宗祠,”叶叙川道“祖坟在真定府,离汴京太远,不便时时供奉,我便把牌位请来此处,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叔伯,婶娘,侄儿或许过上几年,我也会被供在这里。”

他语调平静,拉家常般向她介绍每道牌位的主人,百余道冰冷阴森的牌位,在他口中就像日日相见的亲人。

烟年沉默。

她一早便知道,叶家满门俱在十余年前殒命,或战死疆场,或死于背叛者的屠刀之下,期间,北周细作营居功至伟,曾间接弄死过多名叶氏将领。

战争结束时,叶氏嫡枝只剩下叶叙川与叶朝云两人,旁枝亦凋零四散,可见兴衰有时。

她低下头“我还是先回避”

“跪在这里,上一柱香。”

叶叙川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既然要住进府里,免不了让府邸旧主们相看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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