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这才是天子胜!
第457章 这才是天子胜!
在赵禹的试探,引起在场众人沉思的同时,刘胜同样也在思考。
倒不是时至今日,刘胜都没有弄清楚自己的目的;
而是此刻,刘胜稍有些迟疑。
——该不该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该不该将自己的底牌公之于众?
对于每一位封建帝王而言,这都是很难下定决心去做的事。
盖因为封建王朝的君王,都会无一例外的、本能的将‘神秘感’看成是自己稳坐皇位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先孝景皇帝刘启也曾不止一次在刘胜耳边念叨:让臣子猜都猜不到你要做什么,并为之感到惶恐不安,却又不至于到心力憔悴的程度,就是你将来做了皇帝之后,最需要注意的一件事。
这其中的度,其实很不好把控。
——即要让人猜不透,还要让人不会因为‘猜不透’而感到过于不安,这个度真的极难把控。
但刘胜还是想起了过去这几十年,父祖所闯下的‘赫赫威名’,以及‘光辉事迹’。
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老好人的人设至今都还没崩;
但在此基础上,同样有着‘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童谣,至今都还流传于天下各地。
先孝景皇帝刘启,自太子时期就已经和吴王刘濞结下血海深仇,几乎是在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把‘我和宗亲诸侯早晚要干一仗’这行字写在了脑门上。
可即便是这样,如今的朝堂内外,乃至于天下舆论也都还在说:如果不是闹出了一个吴楚之乱,且在位时长还不到十年,孝景皇帝刘启,其实还是配得上一个庙号的。
即便不是太宗、世宗这样的好庙号,也至少能得一个中等的,类似仁宗之类。
而且先孝景皇帝‘闹出吴楚之乱’,错也并不在吴楚之乱爆发,而是在处理吴楚之乱的过程中,天下各地都遭受到了较大的影响,叛乱在一个很大范围内影响了百姓生活。
想到这些,再回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刘胜也就逐渐释然了。
——总会有人觉得刘胜做的不对。
包括去年的马邑战役,直到‘大捷’的战报送到长安之前,甚至即便是马邑大捷的既定事实摆在了眼前,也依旧有人在说刘胜‘做了个错误的决策,只是侥幸得到了相对理想的结果’。
所以,刘胜,以及每一位封建帝王,其实都是无法让任何人满意、让所有人都挑不出错的。
真正能评判帝王是非对错的,也从来不是站在上帝视角的旁观者,而是身处于这个时代的百姓。
就好比秦皇嬴政再怎么‘千古一帝’,也洗不掉秦中老秦人——曾在秦赵长平一战卖血卖肾,全家出动为国出力的老秦人,都忍不住要骂嬴政一句暴君;
就好比汉太宗孝文皇帝再怎么‘得位不正’,再怎么‘兄弟二人不能相容’,都抵不过当今汉室,每每有人提及太宗孝文皇帝,旁观者都是一口一个在世圣人。
又好比先孝景皇帝刘启,做太子时是棋盘侠,一登基就要闹着削藩,险些弄死阻碍自己削藩的老丞相申屠嘉,又差点在吴楚之乱爆发之处处死《削藩策》的第一作者晁错,但也还是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同,并沾一个‘文景之治’的光。
再好比这个时间线意外没能出现的汉世宗孝武皇帝刘彻,再怎么‘重造华夏’,也抵不过其驾崩之时,长安街头巷尾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堂堂汉武大帝,华夏第一位绝对以上的‘武皇帝’驾崩,天下人的第一反应,竟然大都是长松了一口气······
“朕的对错,不是此辈肉食者所能评判的。”
“甚至都不是后世,那些没有真正身处这个时代,只能从残章断句中,才能窥伺这个时代的人所能评定。”
“——老爷子曾说过:百姓吃的越好、穿的越暖,皇帝就越‘对’;”
“反之,亦然······”
这一刻,刘胜悟了。
就是这么片刻的功夫,刘胜眼前的世界,就好像换上了一个全新的滤镜。
就连那十个方才看上去,还都大义凛然的柱国大臣,此刻也已经在刘胜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而在有了这样的顿悟之后,刘胜原本还感到纠结、迟疑,甚至是拿不定主意的许多事,也都瞬间变得那么简单······
“关于吕太后,朕,其实还是有些话,想要和诸位探讨一下的。”
“过去这些年,由于当年吕太后驾崩之后,爆发在长安的诸吕之乱,以及诸侯大臣共诛诸吕、太宗皇帝入继大统等事,关于吕太后的话题,总是让朝堂内外讳莫如深。”
“但朕听说:君子的恩泽,传延三世就应当断绝;圣人的德行,也必须在七世之后,就不再能为后代提供庇护。”
“恩泽如此,罪孽,当亦如是······”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只纷纷抬起头,满带着不敢置信的惊诧目光,直勾勾盯向刘胜目光深处!
在这一刻,已经没人记得作为人臣,却这样直勾勾看向自己的君王,是失礼到很可能为家族引来杀身之祸的大罪。
——牛!
——陛下威武!!
千思万绪,都被众人总结成这样一句毁誉参半的赞叹:陛下牛批!!!
与此同时,众人暗下也同样稍松了口气,先前高悬于半空的巨石,也随着刘胜这番骇人言论而悄然落地。
“罪孽啊······”
“吕太后的罪孽······”
“啧啧啧啧·······”
···
“是罪孽就好······”
“是罪孽就好·········”
不能怪众人有如此离奇的反应,实在是因为汉家过去这几十年——自开国至今这几十年间的法理,实在是乱的有些离奇。
秦末之时,沛公刘季以义军统领的身份参与抗秦大业,之后又在楚汉争霸中胜出,基本完全继承了始皇一统之后的所有政治遗产。
早在当时,汉家就遭遇了第一次关于法统来源的未及。
——汉继承的,究竟是不是秦的社稷?
这个问题,最终被老流氓刘邦,以极具个人特色的方式处理:嘴上汉承周制,实则汉承秦制。
简而言之,就是我嘴上不承认‘汉承秦制’,只承认我汉家继承宗周的法统,伐灭了颠覆宗周社稷的乱臣贼子:秦;
之后,又由于宗周已经覆灭、宗周社稷已经不复存在,我万般无奈之下,为天下人所共举,建立了万众期盼的刘汉社稷。
就这样,汉家度过了太祖一朝的法理危机,也就此确定了‘名义上汉承周制,不承认秦一统之后对天下的统治合法性,实际上摒弃宗周落后的制度,以秦制为基础,打造出具有汉家特色的秦制’的大体方针。
等到了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孝惠皇帝也在短短七年后病逝时,汉家又遭遇了第二次法统危机:孝惠皇帝的庶长子刘恭,到底是不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这就要怪孝惠刘盈英年早逝的同时,还没有留遗诏;
没留遗诏都尚在其次,同时又没有立太子。
没立太子都可以暂且不论,最为关键的是: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刘盈都没想过和自己的皇后张嫣睡上一觉,生个嫡出的儿子来以防万一。
没错;
就是以防孝惠皇帝突然驾崩这种万一。
于是,吕太后毫不迟疑的站出身来,为汉家解决了这第二次法理危机:孝惠皇帝没有嫡出的子嗣,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传统,由孝惠皇帝庶长子刘恭即皇帝位。
也从那时候开始,华夏文明开始不再完全禁止庶子继承家业,也不再那么死板的坚持‘嫡子为子,庶子为奴’的传统价值观。
当然,也是从那之后,华夏文明才算是为‘皇庶子为储君’开下先例。
再后来,自然就是吕太后驾崩,诸吕外戚谋乱长安,诸侯大臣共诛诸吕,迎立代王刘恒即位所引发的,也是汉家第三次遭遇的法理危机。
——自代地入继大统的太宗孝文皇帝,究竟算不算正当得位?
相较于前两次不痛不痒,甚至基本不具备实质影响的理论问题,这第三次法理危机,可谓是与天下安定息息相关。
盖因为在当时,陈平、周勃等一众主持‘诛灭诸吕’心动的功侯大臣们,已经将孝惠皇帝的子嗣们全部定性为‘非刘氏子,乃吕氏逆贼祸乱后宫所出’;
于是,有足足七个儿子的孝惠皇帝刘盈,被陈平、周勃等一众大臣人工绝后。
孝惠皇帝绝嗣,也就算是这一脉断了传承,汉家的江山社稷,自然就要从孝惠皇帝的兄弟们,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其他儿子当中选一个合适的。
问题的关键,也恰恰出现在这里。
——孝惠皇帝刘盈,是太祖刘邦唯一的嫡子!
如果按照‘嫡子才能继承家业、继承本家主脉’的规矩,这已经不是孝惠皇帝刘盈,绝后,而是太祖高皇帝刘邦绝后了!
明白这一次法理危机所暗含的影响,也就不难发现吴王刘濞在早些年间,为什么要那么沉寂于‘位登九五’的美梦当中了。
因为太宗孝文皇帝,是太祖高皇帝的庶子,而且是仅剩的两个庶子之一;
只要太宗皇帝因‘庶子不能继承大宗’而失去统治合法性,那同为庶子的淮南王刘长,也将以同样的原因失去候选人资格;
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都没有资格,等同于太祖高皇帝‘绝嗣’,刘氏大宗就要再往上推,从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兄弟们的家族去选。
怎么选?
——太祖刘邦的大哥,是早在秦还没灭亡时,就已经病故的武哀王刘仲;
其子更是因为早年的一些不愉快,而被封为极具讽刺意义的‘羹颉侯’。
而刘邦的二哥刘喜家族,自然就是比弟弟刘交家族更合适的选择。
不是因为刘喜多么贤明,亦或是刘交多么昏聩——仅仅只是因为刘喜是刘邦的哥哥,刘交是刘邦的弟弟。
这样说来,只要汉家的大宗换成刘喜这一脉,那作为刘喜的后代,吴王刘濞就天然具备对汉家的合法统治权。
——刘邦绝嗣啦!
——老刘家的大宗,是我爹刘喜这一脉!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当年吴楚之乱时,刘濞能喊出这么一句口号,那天下绝大多数百姓,恐怕就都分不清哪一方是叛军、哪一方是王师了。
而此番,刘胜之所以要借着‘府库没钱,朕想找个赚钱的路子,作为和匈奴人打仗的军费’这样的皇子,还通过商税——金布律来将故去的吕太后重新拉回舆论中心,也正是因为这次法理危机。
为什么?
盖因为汉家这第三次法理危机,至今都还没有得到盖棺定论!
不是说‘太宗皇帝是否正当得位’这个问题没有结论,而是对于‘太宗皇帝正当得位’这个结论,汉家至今都没有一个具有说服力的依据。
而如今,作为孙辈的刘胜要想补上这道手续,为‘我爷爷正当得位’这句话找到依据,吕太后,就是怎么都绕不开的人名······
“当年,吕太后驾崩,吕氏外戚意欲祸乱长安,意图谋夺我汉家宗庙社稷,改天换日,以吕代刘。”
“幸有忠臣义士如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等人,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在那等危急存亡的关头,为我汉家保住了宗庙、社稷。”
“——吕氏外戚作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孝惠皇帝绝嗣,也同样是妇孺皆知的公论。”
“但对于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时至今日,都还有一些腐儒、方士之流,用一些根本没有依据的谎言,来蛊惑不明真相的愚夫愚妇。”
···
“这件事,让朕感到非常苦恼。”
“所以,朕想要借着这次的事,重新梳理一下当年,吕太后驾崩之后发生的事。”
“重新商讨一下,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那些人,究竟应当如何定性。”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那几个月发生的事,以及做出那些事的人,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我汉家不因言之罪、不以诽谤治罪于农户。”
“对于当年的事,我汉家也是时候,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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