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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2章 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六月廿五,凤箫吟、林思雪率三百精锐前往伏羌城营救徐景望。

  官军的这场惨败原本可以避免:廿四,虽然盐川据点随着术虎高琪和石抹仲温的会师而失去,但宋军完全可以稳扎稳打着慢慢夺回来,并且当晚把回海正对着北天水大军压境,曹玄亲自派人劝吴曦切勿轻举妄动,未想他竟然因为不忿失寨、不顾劝阻硬要部下前往克复。

  吟儿谨记柏轻舟的临别叮嘱,多事之秋,对吴曦有再多不满也全然压在了心里,但此去伏羌城增援之际,北天水面临捉襟见肘境地,难免令吟儿心急如焚,一时未注意到思雪的心事重重。或许,是习惯了,自从小王爷去世后,思雪几时展露过笑脸?或许,是无暇管,吟儿担负着太多人的生死,最亲最爱的那些,虽在乎,却往往还是会忽略。

  山崖险峻,树海翻滚,不出所料半道有金军阻截——一声巨响疾雷震霆,当头一锤重重劈落,那武器实在眼熟,正是吟儿在陈仓、南石窟寺、稻香村数战中都领教过威力的高风雷持有!

  作为前豫王府第三高手,高风雷内功和膂力本就都远高于吟儿,自加入曹王府后实力更是火速攀升。从前他锤势“不坚定”、“不灵活”的缺陷,渐渐被盟军和渊声锤炼着再也看不见,不过在稻香村中又遭吟儿挖出“难以辨虚”的最新弱点……虽然眼看着好像他针对这弱项又有所弥补,可是河东之战他不是刚因为林阡、邪后和沙溪清的殿后伏击受到过箭创吗!河东之战,吟儿却因为打白虎神兽的关系有了新的剑法参悟——

  总而言之,此消彼长,吟儿掂量着高风雷此刻战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上,因此凭惜音剑施展“一剑无式”,博采众家之长,使转顿挫,追风掣电,变幻莫测,灵气逼人。

  对于高风雷而言,凤箫吟不一定是最强的敌人,却一定是最毒的对手。惯出蛮力、霸道攻杀的他,最怕的就是动脑和应变,然而近年来遇到她的每一场武斗,都不得不绞尽脑汁随机应变,真的是被她逼迫着逼急了,达到了他从来不曾想过的锤法境界——居然开始动静裕如!悍然轰砸,风云激荡;轻巧击打,神采飘逸……

  “有进步,不过偏巧遇上我师徒俩,真是你三番四次的不幸。”吟儿傲然一笑,原就趁他有伤在身比他技高一筹,何况有思雪掠阵,完全可以将他碾压,“思雪,封他右路!”

  上次在稻香村、小王爷还活着的时候,也是思雪拼死护她、和她双剑合璧血战高风雷,今次,她俩总算不会再流血了。

  才松一口气,吟儿万万没有想到,思雪凌厉一剑、从后奔袭,却到她这中途就止,没有再继续刺向高风雷……

  那一剑狠狠撞在她的右肩上,霎时血溅飞沙的不是高风雷而是她凤箫吟,她在那一瞬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背叛,竟还想苦笑着摇头对思雪说,迷糊的笨蛋思雪,怎么老犯浑帮敌人打架呀。

  可是凤箫吟你怎么总是刻舟求剑,你的记忆为何还要停留在庆元年,误以为这还是那个风烟俱净、无忧无虑的江湖?!惜音剑脱手而飞吟儿堪堪滚落下马,右手正要去拔王者之刀招架,便看到林思雪先于高风雷冲上前来,朝着她手臂迅猛地追刺一剑,力蕴千钧,直接命中,血如泉涌——哪里迷糊?林思雪眼中分明充斥着战意,表情是那样认真,她分得清谁敌谁友!吟儿吃痛倒地,难以置信地被金军宋军刀枪剑戟同时指在马下,强忍震惊,厉声质问:“思雪?被歹人迷乱心智、连师父都不认了!?”

  “师父,你说什么?我不相信。”思雪轻声冷笑,吟儿心一凛,好熟的句子,好陌生的语气,前些天在庆阳府,思雪还对她微笑包容,说,师父,你说什么,我都相信。那时候,恐怕就已经……决定要和金人暗通款曲了?

  吟儿眼中哪还有虎视眈眈的高风雷及其麾下金军,全神贯注地凝视和争取林思雪:“是因为小王爷?思雪,该解释的师父都已解释,小王爷的死与盟军完全无关!!”

  “住口!休要再提他,你这杀人凶手,怎配提他!”听到小王爷,林思雪遽然色变,歇斯底里扑前,一剑失去理智地急刺她胸口,吟儿不忍对她无情却岂能无端送死,早已暗中蓄力于操控王者之刀的左手,倏忽趁她急切攻其不备将之攻势锁住,同时一跃而起将她防线击溃并劫持,在场众人万想不到有这般惊人速度、灵活身形,都是既惊又叹,继而投鼠忌器。

  可是这给紫雨的待遇吟儿哪里舍得给她最喜欢的思雪?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击败思雪,还不是因为思雪的剑法不少都是她凤箫吟亲自传授?!一边强硬地劫持思雪,一边语气便极速变软:“果然,思雪你误会了,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活下来的目标只有一个‘给小王爷报仇’,但小王爷是被陈铸误杀的,陈铸也绝对不是南宋的细作……”

  “林念昔,我是因为想到你,才坚强地活了下来,却原来是为了杀你给他报仇、才留了这条命!”思雪令她惊恐地像变了一个人,置若罔闻,穷凶极恶,不停挣扎,放肆咆哮,在她怀中背对她能觉察到思雪的泪流满面,“我是多么的愚蠢,竟还想着依附你来给他报仇,万万不曾想,正是你们害死了他,他是你和你夫君林阡,为了打破环庆的三足鼎立杀死的!是你们杀的!!!”

  劲敌环伺,吟儿肩上、手上到处是血,然而哪有心上的疼:“是轩辕九烨?楚风流?他们找你说了什么?你怎信了他们,偏不信师父?”

  “和旁人有什么关系?是你们自己表现,是思雪亲眼所见!”林思雪冷笑,疯狂的动作稍敛,艰难转头看着她,泪眼中全然恨意,“你对我说,陈铸不是落远空,反是海上升明月的大仇,那么陈铸死了,你们大仇得报,不是应该高兴?!何故两个人在帐中抱住他哭,哭得连旁人要进来都不知道?连林阡那样的人都忘情,陈铸不是你们的人是什么!”

  吟儿脸色大变,陈铸临死的时候,悲从中来、忘乎所以的林阡和她,完全没有想过,那时帅帐之侧,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带着彻骨的仇恨,望见了那场真情流露的诀别!

  “思雪,看见你和小王爷在一起,师父真的是诚心祝福你们,恨不得你与他白头偕老、怎会做伤害你的事!?”吟儿一时理屈词穷,不可能当众说出他们和陈铸的关系,只能希冀从师徒之情打动思雪,“对陈铸,确实有一些超过敌我的友谊,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师父,我知道师父原本是单纯的,没有心机的,可是有一句话,是师父亲口对思雪说的。”思雪微笑,柔声怨毒,“‘无论发生过什么,或将来要发生什么,我始终是林阡的人。’师父为了林阡,早便心狠手辣,机谋深重,无所不用其极。挡林阡路的人,师父是不会留的,伤害一个思雪,又算得了什么?”

  吟儿一惊,脸色煞白,那是嘉泰年间她劝林思雪和小王爷放弃抵挡林阡,谈判席上故意冷淡朝思雪掷下的狠话……若干年后,报应在此情此境,令能言善辩的她,无言以对曾经的自己。

  一时惘然,没留意林思雪和高风雷眼神交流,失神之际被思雪以肘击腹挣脱开去,同时高风雷麾下已有暗器高手击中她左手手腕。

  若非移剌蒲阿等人陆续驰赴,说将她移交王爷处置或能泄更多兵将之愤,她必定会被差点连高风雷都赶不上的思雪当众撕碎。那时她还想打、还想辩,然而却力不从心,只因为腹部剧痛比任何一处伤口更甚,眼前一黑,知觉流失,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在河东有的孩子她连名字都取好了,却因为吃醋赌气还没来得及告诉林阡……

  失血昏迷,那晕沉沉的几日,她思绪全都被那个天真、善良、可爱的思雪占满——

  “师父,我突然想到一个好方法……我去夔州城里,把师父的画像贴在城里的每个角落,在下面署名林念昔!这提议好吧!”“师姐!你要吸血,我林思雪多得是,你吸我的好了!”“师父不用担心我,思雪只要师父快乐。”

  思雪,可现在我竟因为你而不再快乐。你置我于这般擅离职守境地,静宁秦州若有一处失守我都百死莫赎,这一切,竟源于你误解你的不幸是因我而起,点苍山十几年一同长大朝夕相处,竟抵不过后来的形势所迫只言片语……伤感,愤怒,埋怨,自责,恐惧,担忧,后悔,痛苦,万般感觉,交织在心,可最多的还是恨,恨,怎能不恨啊,思雪,这一生我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却从无一次去设想那人会是你!淮南、夔州、黔西、川东,你告诉我那些有关成长的记忆全是梦吗!

  吟儿醒来时,醒在冰冷、隐秘、动荡的囚车,泪痕已干,伤口并没有经过精心处理故而还在时断时续地流血,这种和盟军生离死别的痛楚令她感到前路黑暗、无比绝望——

  今次金宋两国交兵,国仇家恨矛盾升级,惨烈程度可谓空前,她怎不知莫非死无全尸、落远空被碎尸万段、宋金军民死伤成千上万?她若被押解到完颜永琏面前,不知会被他怎样利用,如何去伤害林阡?

  完颜永琏,这名讳,也是你能直呼?他作为一个不知情的父亲,将你这不孝女怎样处置,无论是折磨、斩首,都天经地义,可是,万一他日后知情?太伤,太苦……眼看着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对父亲和丈夫双重的对不起,万念俱灰的吟儿陡然间想到了死。

  拼尽力气,去探百宝袋,不知还剩什么东西没被金军搜刮,还有没有锐器可以自尽殉节,原来很多事情,都是劝别人容易,劝自己难?逆境迎头,任你再坚强,你第一刻想到的都还是逃避!何况她刚被最爱的思雪误解和背叛,倏然迷失,无人可拉……

  一线天光,稍纵即逝,突然将她从浑噩中震醒,那破残的百宝袋里没有别的东西,只剩一张已经很皱的林阡自画像,那是分离那晚林阡塞在她包袱里,说要给孩子们认父的,画得跟门神一样,真不好看,此刻,却支撑着吟儿,笑了起来……

  “林盖寡……”她泪中带笑,倏忽忘记了一切苦痛和烦扰,她是他的妻子、是他麾下的主母,怎能轻言放弃,抗金联盟也没有一个随便认输的盟主,她承诺过他善始克终,永不相负,“等我,等我回去,这绝对不是最后……”

  

  那时完颜永琏已从环庆亲赴静宁,控弦庄将吟儿辗转押送,林思雪始终保驾护航。仇欲熏心,恨不得当场将吟儿撕碎;终究有情,静下心时,又矛盾着不想亲自动手。想起过往种种,思雪心头显然也百般拉锯,但对小王爷多爱,便是对吟儿多恨,故而愿意、也忍心亲眼目睹吟儿被金军处决。

  那时秦州宋军正处于水深火热,静宁一带则胜负交迭,完颜永琏和岳离对弈于途中,听到捷报,神态从容,岳离关切问:“王爷,北天水如何?”完颜永琏云淡风轻,答:“后生可畏,不负所望。”

  那时吟儿被控弦庄人带到完颜永琏面前审讯,因无力站稳几乎是被拖去委顿在地,遍体鳞伤白衣上斑斑血迹。素日她与他都是平起平坐盟主之威,何曾一身是血气息奄奄,但这回她是败军之将,在他眼中和蝼蚁没什么两样,故而他连一眼都没瞥,反倒是岳离在乎她,冷问:“凤箫吟,可听到了,秦州宋军已到绝地绝处。”

  她出乎意料笑对岳离:“不到绝地,如何打绝地反击?若无绝处,何来的绝处逢生?”

  完颜永琏因此才回神注意到她,说实话,他对她的印象相当复杂。山东之战,她为了救俘虏与他下棋,却为了平局故意复盘柳月,还只学个长生劫的皮毛,使他对她既气愤又厌恶;后来她故意让凌大杰误以为她是他女儿,害得凌大杰败战、重伤、险些丧命,他雷霆之怒要她偿命、杀无赦;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除了心机至深以外委实气魄非凡,是个能够和林阡并肩天下的奇女子,河东五岳她在谈判席上的“我行棋处才是盘”,亦令他既意料之外又不吝欣赏,她完全弥补了林阡所欠缺的清狂之气。

  庆阳府公审陈铸那晚,他却忽然记起来他和她早有渊源,她,正是那个会宁府地宫里,一见自己就莫名流泪的、好像对自己有着依赖和仰慕的、言行举止都可疑至极的小花奴……

  此刻,见她沦为阶下囚,竟还这般骄傲笑答,不禁更是刮目相看。凭他对这女子的掌握,她应该是想要以断人口舌的口舌立威、自己给自己争取保命?可惜,即使完颜永琏惜才、想着要留她一命,也断然不可能了。

  他之所以和岳离、凌大杰、司马隆等人日夜兼程一同前来静宁,宁可不顾环庆,正是因为林匪这短短几日竟走火入魔了两次,其情其景令他想起了另一个叫渊声的魔鬼……不得不来,为民除害!

  正巧这六月即尽的阴雨天气,楚风流、轩辕九烨等人都因林阡杀戮而身负重伤、被迫赋闲,亲自到这交界迎完颜永琏,随行的还有完颜纲,带了厚厚一沓被林阡滥杀致死的人名,念了一半,泣不成声:“王爷,还请您为众将做主,将林匪这悍妻处死!”

  “杀。”完颜永琏岂不知这些年死在林阡手里的金军将领、高手、兵卒不计其数,岂不知他夫妇俩皆是人神共愤、天诛地灭。当然杀!杀了凤箫吟,林匪痛而金军快,何乐而不为!

  “不可!”凌大杰、楚风流、轩辕九烨三人,居然在那一瞬同时开口。

  

  一个语声颤抖,一个眼神悲戚,一个脸色惨白,浑然不是他们平时的样子。他三人各怀鬼胎,异口同声时才意识到可能彼此都知情,故而一瞬后又形成了互不戳穿的默契,想着如何把这相残杜绝同时把谎也圆过去——

  毕竟,此地人多眼杂,只能阻,不能说。

  但完颜永琏早已不在那个为陈铸悲怆的失常时刻,他三人的怪异行为被他尽收眼底,不禁蹙眉,眼神凌厉,直看到他们三个心底去:“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不可杀。”凌大杰惯常是个老好人,不擅扯谎,满面通红。

  “确实不可杀。可以留活口,阵前交涉,逼林阡就范。否则……末将唯恐林阡杀得更欢。”当着王爷面说谎,楚风流早已不是初犯。

  “她还可以有其余用处,譬如‘阡陌之伤’,末将一直在构想。一蹴而就有患,不比从长计议。”轩辕九烨也给出了一个足以瞒天过海的理由。

  换往常,兴许这个老实人和两个人精还会蒙混过关,可是他三人适才的眼神交汇被完颜永琏洞若观火,直接掀了棋盘拍案厉声:“轩辕九烨楚风流,何时学会的欺上瞒下!”这意料之外的震怒,骇得楚风流和轩辕九烨一同跪倒在地,大汗淋漓,不知自己何处露陷:“末将不敢!”

  “那你们给我解释解释,飞雪那日,你二人先后去狱中,给陈铸下了什么毒?何以下毒?!”完颜永琏眼圈微红,他清醒后显然做过详细透彻的调查,他俩做得再隐秘也终究逃不开他的五指山。完颜纲狐疑地望着他俩,没想到他俩居然才是毒杀陈铸的真凶?

  “末将……”楚风流忽然一脸痛苦,似乎箭伤复发,捂心倒在地上,“二王妃……”轩辕九烨惊慌失措地近前陪演,“风流!”闻讯赶到的完颜君随,刚巧看到楚风流倒地不起,心疼地赶紧上前护妻,“父王,风流她是为我帮陈铸送药!”

  楚风流确实是把枫林醉混在了二王爷给陈铸的内服药里,陈铸接过时曾热泪盈眶,风流,代我告诉完颜君随那竖子,若有幸活着出去,我将来会好好辅佐他,再也不会看不起他,再也不骂他啦。楚风流笑着回应,那你就收起这竖子。

  完颜永琏素来爱护部将,望见楚风流伤势不轻,知道她和轩辕九烨为了对付林阡不遗余力,故此不再追究他俩私下对陈铸的迫害,毕竟那时候的陈铸铁板钉钉是细作,他们杀他或许也是为了自己:“罢了。不追究了。纵无变节,支支吾吾,实是陈铸自找的下场。”

  轩辕九烨一愣,尚未来得及给陈铸说话,就见完颜永琏转头朝完颜纲,就事论事:“还愣着做什么,先将这悍妇斩首示众。众将不必顾忌,她活着时林匪频繁入魔,死了才有制止可能,一蹴而就未尝不可,一劳永逸,为何不试?”

  吟儿伏在地上,即使血浸染了身下草木,还在极力保持清醒,心机至深如她,索性就用这完颜永琏的爱护部将、为人仁慈来自保,微笑立即以林阡当盾牌:“王爷这放手一试,必试灭你十万大军!”那正是她对顾震、苏慕岩、洪瀚抒、慕二、越野、完颜君随,这些年来,所有的劲敌或宵小用过的示强之语,严词厉色,寸土不让。

  完颜永琏原还在十步开外淡定从容,闻言竟陡然色变,须臾就到她身前一掌出手,狠狠掐住她纤细的喉咙:“说出这番话还笑!?草菅人命至此,这祸根岂能再留!”她半个字都不能再说,只觉得喉咙里满是血味,她真不该向他恃强,向一个也能轻易翻云覆雨的枭雄逞能,可此刻再示弱也来不及了,而且她凭什么示弱?纵然如此吟儿本能抓住他手去挣扎时,泪还是无能为力地落了下来,其实她也不知道坚持到现在这残忍的一幕到底有没有错,颈骨好像正一点点地在他手里碎着,听得他一字一顿,振聋发聩,“他若灭我十万,我便还他十万,真以为我办不到?你先下去,等他便是。”

  那边几个全是大惊,旁人尚考虑到人多眼杂,完颜君随却哪还会顾半点大局,怕只怕来不及阻止父亲捏碎妹妹的脖颈:“父王,万万不可!”“君随/二王爷别说!”楚风流和轩辕九烨阻止不及且不知从何阻止,完颜君随已失态地扑上来拖抱住完颜永琏衣袍,同时那句话脱口而出覆水难收:“暮烟!她是暮烟啊!是父王最想见到的小牛犊!”

  完颜永琏震惊之下,早已停止了手中力道,凤箫吟跌倒在地,只剩最后的一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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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不退下?!”轩辕九烨代王爷做主,下令屏退此地所有人,包括完颜纲、林思雪在内。过程中,难忍愤懑地望了完颜君随一眼:秘密守不住,陈铸白死了。

  完颜永琏脸上因为过于震惊而全无表情:原来,并不能就事论事?最近发生的这所有事情,全部都打了死结绑在一起!

  “什么暮烟?!”厉声喝问,他忽然意识到了楚风流轩辕九烨又在撒谎,他忽然意识到了凌大杰也在隐瞒,他忽然意识到了陈铸那匹夫知情!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个,到现在才知道!?

  不,不对,不是早就排除过了吗?她是因为进过地宫,窥探过他和柳月的往事,才刻意记下了剑法、琴棋来对付他身边的人!可是,君随和她有交集?在何时,何地?!

  “父王,她是暮烟!她剑法里有一式,是您和柳月前辈的定情之招,三年前孩儿在定西的榆中曾将她生擒,那时便发现她是……”三年前,定西的榆中?那发生在会宁府的地宫战斗之前!

  榆中,榆中,再熟悉不过的地名。三年前,本该在会宁府调兵遣将的陈铸,凭何竟去了那榆中战场,次次救凤箫吟于水火,不惜公然顶撞二王爷、把那个抗金联盟的盟主从二王爷手中救下还私藏?!那是完颜纲锤死陈铸的证据,完颜永琏从来高瞻远瞩,怎会到现在有了提示还不明白:“陈铸,他……”

  “陈将军没有说过半句,但孩儿知情前他就多番阻拦……风流推测说,九年前他去南宋的第一战,打夔州时就知道了暮烟的存在,否则,以他那样的忠心耿耿,不会数度去同林阡密会……”完颜君随知无不言。

  半刻前,他还在说陈铸自找,身为敌人不懂避嫌、不止一次搭救凤箫吟、还到死也不肯开口自辩,最后得到那畏罪自杀的下场,怎会不是自找……他以为陈铸是为了林阡,可到头来,根本就是为了他完颜永琏!

  “好一个‘没有说过半句’,大大咧咧的匹夫陈铸,居然为我守了一个秘密九年,到死都没有说出口!?”他呢,他又做了什么?虽然没有直接决裂,可是也宁可指着那颗赤子之心强说它是虚情假意!

  “天骄大人,又是何时知情?”岳离仍在案旁,收拾着被王爷掀翻的棋局,蹙眉,问。

  向来不肯被别人洞穿心思的轩辕九烨,蓦地一怔,回看他去,知道再也无法掩藏:“是不久前陈铸擅离职守,末将代他与林思雪交战时,从林思雪的剑法当中见到那一招……”

  完颜永琏登时一惊,顷刻懂了,君隐他为何以为林思雪是亲妹妹、不与她行夫妻之实……先前解不开的结全都由此解开,解得磕磕碰碰哪根绳都满身挫伤,君隐的遗言“她是暮烟”也是因为那林思雪手上的定情之招吧?那招看来应该是身为师父的凤箫吟传授给林思雪,误打误撞地破坏了他二人的婚姻残害了他俩的一生,所以,这凤箫吟今日被林思雪背叛是活该也是注定,但这被背叛和杀不得却刚好是因果?

  杀不得,因为凤箫吟才是暮烟?!

  “糊涂,岂能仅凭剑招推断?!”他却拒绝那凤箫吟是,虽然他在山东之战,夜深人静时也觉得,‘那凤箫吟,确实有些似月儿。’可是,凭剑招,凭长相,太武断,“点苍山云蓝,徒子徒孙上百,每一个都会,每一个都是?”君隐能错,他们也会错,大家都错了。完颜君随和楚风流一时咋舌,君随全凭感觉,风流以讹传讹,忽而觉得王爷这话不无道理。若她不是,那才好啊!

  “天骄大人,如何否定了林思雪而肯定了凤箫吟?你从不是武断之人。”岳离洞察力却那样强,继续逼问轩辕九烨。

  “不错,末将觉得可疑,便罗列出了王妃生前见过的最后几个将领,从他们的身上打探和寻找有关公主的线索,自然,为了不打草惊蛇都是暗中进行的,后来在代职控弦庄期间行事就更方便了。”轩辕九烨坦承了这段时间他也有过公器私用。

  “王妃生前的最后一战,也发生在这静宁附近……”岳离叹了一声,回忆略带痛苦,“趁着王爷回朝务政,越野父子用计将我军击散,最后见过王妃的我军将领,应是邵鸿渊、徒禅勇、凌大杰……”

  “徒禅将军早已在山东捐躯,凌大人,我听说他早就怀疑凤箫吟是,然而山东之战却被王爷否决。至于邵鸿渊,他自从被南宋俘虏之后,便被割了眼睛舌头,囚禁在时青的山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终究他还活着,并且因为噬气经的关系,比昔年有所恢复。”轩辕九烨如实相告,“我用尽手段,教人从他那里得到了往事:原来王妃去世前,公主曾性命垂危,是邵鸿渊将自己的独门真气输进了公主体内,镇住她体内的寒气。无独有偶,那道真气,邵鸿渊在攻天外村时,从凤箫吟的身上吸了回去,这才导致了邵鸿渊的一时失神、战败被俘……“

  “……”在场众人,都带着求证心情去听,都知道邵鸿渊的真气独一无二,都明白那是指向暮烟身份的最强证据,可谁都希望轩辕的最后一句与凤箫吟无关!

  “所以,她真是小牛犊……”岳离难得一次神情繁复,望着一隅雨中尚未苏醒的凤箫吟,直到现在王爷也并未承认她。

  “她怎可能是!小牛犊出生便体寒,她岂有半点迹象……”一边否认,完颜永琏一边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为什么地宫里她身体滚烫山东时她体温正常?

  “末将在南石窟寺中,见她与渊声交战,流露过不止一招定情之剑,但也顾念着王爷说过的这一困惑,因此去信问仆散揆,他回信说,张从正曾经机缘巧合救过凤箫吟一命,亲耳听林阡说过她体质原本偏寒、十分怕冷、尤其忌雨,是因为后来作战时中过火毒,体温才有所改变……”凌大杰终于开口,没有详说南石窟寺发生的所有事。但是南石窟寺里的种种见闻,使他坚信小牛犊对王爷绝非无情。心疼小牛犊如他,不忍看她就这样被扔弃在雨里、不生不死,于是对王爷说时,故意加重了忌雨二字。

  “去信问临喜,你竟还去信问临喜,问这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完颜永琏勃然大怒,“你可曾问过他,在临淮、蕲县和符离,宋廷的官军,可容易对付?你可曾问过他,安德为国捐躯,他作为父亲,心情如何,是荣耀多还是悲恸多?!!”

  凌大杰悔不该提仆散揆,正好撞在仆散安德之死的刀刃上,激得完颜永琏更加震怒:“你立即去信临喜,劝他说,莫心痛,这场金宋举国交兵,哪个上阵的兵将,不是将妻小抛下,或是迫子侄上阵,多的是白发人送黑发?本王苦于没有杰出的后代子孙,唯有亲自上阵,为他将凶徒手刃!”话音未落,便要提剑将凤箫吟毁灭。

  “王爷,不可!这是王妃留给您的唯一血脉!”岳离慌忙提醒,不惜以断剑相阻,岳离知道王爷虽然还未接受、但是已经相信,那么,搬出柳月来总没错,哪怕有一万个理由惩罚她,也终还有一个柳月为之原谅她。

  “姑且不论林阡,她手上也人命无数,远的不谈,陈铸便是为她所害!”完颜永琏如何不能想彻那来龙去脉,如果不是夔州的一剑之交,哪会有庆阳的含冤莫白!此情此境,哪能光记得私情!

  楚风流看机会合适,立即跪下认错:“末将有罪,还请王爷宽恕!飞雪当日,给陈铸下了假死之毒‘枫林醉’,所以急于将他移交给林阡,套取解药,陈铸他还活着,待这凤箫吟醒来,带我们去找……”

  完颜永琏的脸色才总算有些好转:“当真?”岳离险些控制不住往凤箫吟身上刺落的这一剑,终究被楚风流的关键一句话拦下了。

  “不,不会还活着了……”轩辕九烨却甚少流露出这样震惊和随即痛苦的表情。

  “……怎么?”楚风流也甚少和他没有默契可言。

  “我不知你给他的是‘枫林醉’,在你之后,我去给他下了‘断肠散’,他或许见了林阡最后一面,但是必然见完就失救。”庆幸的是,陈铸死前,与他轩辕九烨坦诚相见,对饮毒酒,结为至交好友。

  楚风流一阵晕眩,无法承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这样机关算尽太聪明、全盘计划仍落空、要救要保护的人没救护成……太惊魂,太可怕,她忽然真的感到心口发麻,前一刻还笑容满面,后一刻径直晕厥在地。

  “风流!”“军医!”众人手忙脚乱,大惊失色,包括轩辕九烨,他看得出这是真的心力交瘁。

  “二王妃箭伤复发!”“先将她抬回去救治。短期内勿再参战。”“是!”局面一度混乱。

  “为何一定要置陈铸于死地?”完颜永琏可以理解楚风流的救,却理解不了轩辕九烨的杀。

  “陈铸被落远空算计,刚巧昔年他有前科,表面看来竟是证据确凿,然而,他不愿清白受损,一直据理力争,求生欲实在过强。二王爷为了保他,选择向二王妃说真相,今天能对二王妃说,明天就能对旁人说,有意无意知道的人便会越来越多。”轩辕九烨解释动机,“末将不能杀二王爷,便只能从陈铸下手,方能教二王爷不再说。”

  “不能杀二王爷?谁说不能杀?!何必为他这竖子,折损我一员虎将!”完颜永琏冷笑,愤恨填膺。

  “王爷,节哀……陈铸正是为王爷这知遇之恩,明知是毒酒还喝得心甘情愿。陈铸说过,天下可以无他,但不能无王爷。”轩辕九烨回忆时,不无沉痛。

  “可是陈铸,这天下又怎可以无你。无你时,也该在战场!那杯毒酒,敬的是同道中人,报的是知遇之恩,守的是兄弟情谊,负的是家国天下!”完颜永琏悔恨莫及,痛彻心扉,死者已矣,来者可追,他不禁含悲,大怒,去质问这里的每一个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心腹、知己、绝对不疑,为何宁可死,宁可掩盖,宁可撒谎,这么多年,全都不肯告诉我哪怕半句真相!若告诉我,岂会有这无数的无谓牺牲?!岂会到今日她已非杀不可!非是我亲手杀了她不可、才可给全军上下交代!?”

  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说穿凤箫吟的身世,说多错多根本会加速她的死!他们被他的怒不可遏、悲愤交加震慑,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言,唯有一个人,平日里老实巴交,却竟在这关头比王爷还怒,站起顶撞,将他喝断:“为何宁可死、掩盖、撒谎,都不想您知道?因为谁都知道您在陇南之役,失控为她做过什么!王爷,您是我们每个人的信仰所系,谁也不愿见您因她受伤、为她破誓、被她祸害再失去分毫!所以,您今日不能脑热杀她、免得追悔悲恸、行事错乱,日后也断然不能情急认她,免得您多年心血、我等心愿,悉数付诸东流!”

  空气忽然死寂,随着王爷也沉默,众将全都更安静,一时不知局势可如何走。山雨渐大,风满兵阵,这地方并不隐秘,再拖延不是办法。

  “求王爷留她一命,将她软禁,假以时日带回中都。有关她的身世,务必不要公布于世。”岳离带头请求。

  “求王爷留她一命,务必不要公布于世!”山涧里,只剩下凌大杰、轩辕九烨、完颜君随等知情心腹。

  “求王爷不要公布于世……”那时凤箫吟已醒来,第一句话便这样说。她这双眼,完全是属于林阡的坚硬,她这句话,也完全是为了林阡求。

  她是怎样的恬不知耻,竟然舔着脸在这里求他不公布身世、却不求他留她一命,是明知道他杀不了她吗!

  原来包括她在内的他们都看透了,他现在只是一时气愤要杀她,日后可能会不管不顾要认她?是,撇开家国,还有柳月。和他天生一对却天妒薄命的妻子,惨死后只留给他这唯一一个继续活着的念想,可是教他如何接受啊,眼前这宁死不屈的南宋盟主,就是那个会在昔年他们谈笑下棋时撒了仆散揆满手是尿的小牛犊吗,就是那个摸上去冰冰凉凉、被妻子说不忍心嫁去别人家的小牛犊吗,就是那个他当年回朝务政,会宁地宫里东张西望、好像有那么点舍不得他的小牛犊吗,就是那个战报里随着母亲颠沛流离一去不返二十多年音讯渺茫生死难测的小牛犊吗!

  她,一点都不像刚获悉身世晴天霹雳的样子,她说“求王爷不要公布于世”时,笃定的语气,冷血的眼神,证明她也早就知道、宁可隐瞒、但她隐瞒不像他们那样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要守护的那些本该是她仇敌的人们!要他怎样把她和那个可怜可爱的小牛犊联系在一起?!他根本已经省掉那些对她的洗心革面,譬如凌大杰曾放血给她吃救她的命,譬如柳月是怎样死在宋军围攻之下,譬如他为了她能活着宁可折十年寿命,这二十五年来从未放弃过要找到她,心怀天下如他,独独一场陇南之役的罪也是为了她才犯下,至今都没有低头认错……由于她是明知故犯的,这些感化统统都不必了,她不仅是数典忘祖,完全是狼心狗肺!

  天竟这样的不长眼,我费尽心血凝聚起来的灵魂,竟是这样残忍地将我报答?!

  他忽然想起不久以前,河东五岳的谈判席上,他抓住她话中的弱点,说,难道谁天生不爱富贵安稳、喜欢当草莽流寇?

  谁,我完颜永琏的亲生女儿!她明知自己是金国的公主,明知自己的母亲惨死在南宋,还当了对方的盟主和主母,长达十年,屠戮金军,出生入死,身先士卒,她怎忍心六亲不认,向着亲族和恩人们拔剑?!

  “王爷,末将有个办法,可以使您和公主相认,而不影响圣上对您的信任。”凌大杰没有看出他的心理活动,没有看见他对凤箫吟恨大于爱,还一厢情愿地要帮他父女团圆、皆大欢喜,这好人出了一个再傻不过的下策,“便在这静宁阵前,教她与林阡断绝关系,昭告天下,她是王爷您从一开始就安插在林阡身边的细作。”

  岳离和轩辕九烨的眼神都是一亮,这对静宁、秦州的攻克,或许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林阡已经入魔,若她再成了完颜暮烟,两个精神支柱都倒下了,那帮宋军还能撑多久?

  断绝和林阡的关系?她自然知道这样一来完颜永琏能解脱、金军也确实会不费吹灰之力,可数十年牢不可破的抗金联盟,真的会因为她一句话就分崩离析……

  岳离和轩辕九烨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各自心忖,凌大杰异想天开。

  “不断。”果然她斩钉截铁,对朝她期待的凌大杰说出这唯独两个字。

  “公主……”凌大杰眼中全然痛惜,他知道她心有王爷,希望她哪怕权宜之计,她却到这时才明白为何陈铸宁死都不愿权宜。

  “她不是公主!”完颜永琏猛然抬起巴掌,愤怒甩在她脸上,“告诉完颜纲,这悍妇务必禁锢,陈铸受过的刑,全都给她上!”

  厌恶时欣赏,亲近时痛恨,这一刻,完颜永琏根本不可能当她是女儿,而是害死陈铸害死他无数战友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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