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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9. 市井行 流传在民间的怪闻


泰平三十年的春天,  和以前的春季没什么区别。

百花盛开,上巳交游,权贵们穿梭于各式各样的宴会,  展示更迭的华服,  秀一把新款的首饰,顺便聊聊八卦。

程丹若作为顶级社交圈层的一员,不能老闷在家,抽空参加了两次宴席。

一次是杨首辅家的,  今年有人送了杨家很多名贵牡丹,满满一园子,  姹紫嫣红十分漂亮。

另一次是靖海侯府的,  谢七娘和安陆侯府一十八年定的亲,可谢一太太舍不得小女儿,  男方也想考个功名,  遂拖了一年,  春日才完婚。

阮玉娘也定亲了,下半年阮家上京才能将她发嫁。

她自己则只在三月三那天,  和谢玄英去庄子上骑马踏青。

冬未来已经长大了,  性格活泼,  非常黏人,看见程丹若就贴贴。她没法子,  只好雨露均沾,这次骑春可乐,  下次就骑它。

好在春可乐钝钝的,不爱吃醋,和侄女照样玩得很开心。

谢玄英也挺高兴,就是没有再穿红了,  改为湖蓝直裰。程丹若发现后,悄悄把原定的蓝色袄裙换成了粉色妆花袄。

妆花绫真漂亮,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像是放在博物馆展览的美丽。

她在春日的灿阳下,衬着碧绿的草茵,细细欣赏丝绸独有的柔美光泽。

柔美的粉色,闪耀的金色,在葱绿的背景下真是太好看了。

“丹娘。”谢玄英叫她。

她不理。

“若若。”

她还是不理。

“程姑娘。”他不大高兴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程丹若抬起眼睛,抖抖袖子裹住五指,这才回握住他的手掌。

谢玄英忍不住翻白眼:“记仇。”

她弯起唇角。

他别着脸孔看了会儿桃花,不出片刻,又转回头来,唇角微扬,眉眼舒展。

惠风和畅,好时节啊。

两人心情好,便不急着回家,午饭在外野餐,下午两点回了城,就去茶楼听会儿戏。

外城的茶馆可比内城热闹多了。

贩夫走卒,文人秀才,武官勋戚,富商戏子,人员鱼龙混杂,热闹也就特别多。

刚进城门就看到挑粪的人打起来了,双方为争肥大打出手,差点踢翻粪车,好在旁边有人及时扶住。

车里的谢玄英清晰地松了口气,害得程丹若险些笑出声。

一个浑人吃醉了酒,满脸通红地拉住个书生,非说他撞了自己。书生较真,与他辩论,两人的父母在言语中成为了亲家。

还有两个初次上京的旅人,正向路边的店家打探何处有脚店,卖解的小姑娘在拐角表演杂技,只穿着贴身小袄,人在竿头翻上翻下,十分灵活。

再往前,车队蜿蜒占了半条街,看样子是哪家富商举家上京了,行李一台台往下搬运,人流过得极慢,马车就更过不去了。

程丹若见车夫打算让他们避让,直接叫停:“算了,就在旁边茶楼坐一坐。”

让车队避出位置,肯定堵得更厉害,人一多就容易踩踏,还是算了。

谢玄英没意见,任由她坐进了平日绝不会登门的茶楼。

茶楼的装潢雅致朴素,进出的都是穿道袍直裰的文人墨客,不过茶点的价格很便宜,也没有戏听,只有个说书先生。

程丹若还没有听过说书,很感兴趣地听了半折。

讲的就是《白素贞》。

这是现在最热门的小说,大家都盼着白素贞和许仙终成眷属,又对小青的归宿很感兴趣,把里面的男角色挨个扒拉,看看谁更适合配对。

虽然内容都看过,可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程丹若还是听得很起劲。

可惜就一个结尾了。

两个吃茶的老书生摸出几文钱,续了一壶浊酒,笑道:“可算把这《白素贞》听全了,下一回不知何时出。”

另一个吃着花生米,倒是没怎么听书,反倒不满道:“掌柜的,五文钱的花生就十八颗,你们也太黑心了。”

“老秀才,这花生可是金贵物,本就种的不多,还要用来榨油呢,咱们这已经很实惠了。”小一擦着桌子,伸出根手指,“酒楼可是卖一文钱一颗。”

老秀才咕哝两句,手都摸到了磨得发白的袖子,还是缩了回来:“罢了罢了。”

同伴拿筷子蘸了蘸酒水,放嘴里“啧啧”抿了两口:“你家小子又偷拿了你的钱出去赌?”

老秀才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头和说书先生说:“还有没有新话本?”

说书先生正在喝茶,闻言道:“话本是没有,不过上个月在通州听说了个奇闻异事。”

古代信息传播慢,大家都对外头的新鲜事感兴趣,一听这话,纷纷催促。

“什么奇闻?”

“通州出了何事?”

“别磨蹭,速速说来。”

程丹若也好奇,让小厮下去给一角银子。

看到银两,说书先生茶也不喝了,胡须也不摸了,立马上台开讲。

“话说通州一带,因运河之故多船只,有一外来行商,就同人说起旅途中的一桩惊险事。他自南方来,带着一些南洋的新奇物,要到北方卖了,再买些时货,因是头一回行商,无甚经验,便与同乡说好,借他的船一用,利润分他三成。

“这同乡是个秀才,要到山东求学,行囊不多,便只租了客船,加上童子、船夫、活计,统共不过十来人,在运河上是极不起眼的。

“一日夜里,众人如同往常一般早早睡下,可商人睡前喝多了酒,半夜尿急,不得已起身更衣,他走到船尾,刚解开裤带子,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

下头有人忍不住插嘴:“这是遇见水中精怪了不成?”

“是龙女还是蚌女?”

“你怎知不是个龟公?”

粗俗的笑话惹得其他人纷纷大笑。

说书先生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往下说:“他从未闻过这般香甜的酒,比绍兴三十年的女儿红更甘醇,也从未闻过这般香的烧鸡与猪蹄,比宫廷席面还要令人食指大动。商人还以为是哪家富商在办席宴请,转头却见阴影处,一艘小舟正随波沉浮。

“舟上坐着两个人,皆是绫罗华翠,船头不曾挂灯,却有幽幽的荧光,这商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他起了好奇心,不曾走开,屏息听两人说话。

“那两位客人一老一少,老人说‘听闻你去年闹了好大的动静,翻云覆雨,天地变色’,少年答‘我受困五百年,一朝得脱,动静自然大了些’,老人又道‘你也不怕老道士听说,再镇压你一回?’,少年笑曰‘我在黄河之际,一翻身便能令其改道,我在长江遨游,一口便能吞下几船的人,好生痛快,怎耐烦在黑龙潭那个小地方屈居?’。”

什么东西,黑龙潭?

正听故事的程丹若豁然一惊,与谢玄英面面相觑。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

“老人叹道‘你作孽太多,才会遭老道士镇压,他必不会放过你’,少年道‘你尽管放心,那老道士决计找不到我,你当我是随随便便投胎的?不妨告诉你,我投身在了一等尊贵之家,真龙之气已遮蔽我的孽毒,待我长成,必要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搅他个翻天覆地,届时,老道士又能奈我何’?

“老人一时无话,默默饮酒。商人听得胆战心惊,赶忙溜了,一夜未睡,直到后半夜,湖面才重归寂静。他大着胆子出了船舱,只见东方一线白下,云层下透出黑色的光鳞,湖面飘着无数残骸,可那既不是鱼虾的骨头,也不是鸡鸭的,而是一个幼童的遗骸!

“商人惊惧大叫,惊醒了旁人,众人看见遗骨,大惊失色,却不知哪来的孩子。直到两日后,船只停泊码头,方听人说,那日有个孩童在河边玩耍,却被一个浪头卷走,不知所踪。”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就算讲完了,拱拱手,又坐回去喝茶。

客人们议论道:“这么说,那少年竟是一头恶龙?从前被得道高人镇压,如今却逃出生天?”

“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记载。”吃花生的老秀才说,“老道士是谁?这孽龙是何来历?”

“这般法力高深的道士,莫非是吕纯阳?”

“黑龙潭又是何处?这孽龙肆虐,各地龙王也不管一管?”

“所谓的‘动静’似乎大有深意,莫非是去年地动?”

……

百姓的生活是极其无聊的,今日又放假,大家都空闲,就着茶水和点心,一句接一接聊下去,很快扯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暗示。

比如一等尊贵之家。

比如真龙之气。

比如黑龙潭。

比如地动。

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这是皇长子啊。

于是,爆点出现了,故事开始了一次传播,这回直接点名——

震惊!皇长子是五百年前,被吕纯阳镇压在黑龙潭的孽龙!

为什么会被镇压?因为大宋的皇运被他斩断了,诶呀,你们记得不,有的人曾经斩过白蛇!

对,那条白蛇肯定是个姑娘家,像白素贞一样,他们是一对恋人。

等等,斩白蛇是汉高祖吧?那又如何,你怎知宋朝皇帝没有斩过白蛇?白素贞就是宋朝人,啊不,妖!

黑龙为了白蛇复仇,颠覆大宋皇室,这次出世难道是……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大夏也要……哎,不能再说了!

总之,程丹若第一次听见这故事是三月三,但在清明赦孤之际,又从赵太太口中听了一遍。

彼时,她们在慈幼局为孩子做新衣。

孩子们在外面排着队量身,活蹦乱跳,叽叽喳喳。

她们在室内喝茶,交换八卦。

赵太太别有深意道:“这说法实在古怪,叫人不得不在意。”

程丹若道:“不过是胡编乱造的乡野怪谈。”

“这是自然,你我又不是升斗小民,听风就是雨。”赵太太微笑,“请立储君之际闹出来,就是给人添点堵罢了。”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

传闻剑指皇长子,可不曾指名道姓,五百年前翻云覆雨,同现在有什么干系?更不敢说一十八年的地动就是他带来的。

这种就是暗搓搓的影射,如鲠在喉,却又不好计较,因为计较反倒落入圈套,坐实了确有其事。

现在,百姓津津乐道的重点可不算是皇长子是不是孽龙投胎,而是黑龙为白蛇报仇。

因为白蛇传,倒是衍生成了爱情故事,这一点,怕是始作俑者没想到的。

她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夏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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