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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9. 起与落 有人落就有人起


程丹若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  终于没那么疲惫了。

她换好寝衣,窝在暖阁上,借着烛火一边看账本,  一边吃桂花汤圆。宫里的晚饭不难吃,就是吃不进,早就饥肠辘辘。

汤圆很甜,  他靠着很舒服,  她放松四肢,  随口闲聊。

“这还真是份厚礼。”程丹若粗略估计了个数目,感觉能把不少人送进牢里。

“会让许多人寝食难安,”谢玄英十分谨慎,“你打算怎么用?”

“最近很多人为许阁老求情吧?”她问,“陛下迟迟不曾处置许家,也是顾虑江南。”

江南文官与丰郡王眉来眼去,  皇帝肯定不爽,  但他不能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撸下来问罪,否则会起大乱子的。

尤其这两天,  薛尚书再次上疏请奏,  立皇长子为太子,以定国本。

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日日都能闻见药味,因此,现在尽快稳定国家,确保权力平稳过渡,  才是当务之急。

江南这时可不能乱。

偏偏杨首辅为了掌权,一直打压江南党,更别说求情了。

江南籍的官员最近都很急,  唯恐皇帝重惩许尚书,清理江南士族,导致杨首辅一派大权独揽。

谢玄英道:“许家如何不好说,但其他人多半能保全家族。”

江南的书院很多,文人也很多,他们虽然未必高居庙堂之上,却很会利用舆论造势。许多人在儒林颇具声望,一呼百应。

再者,虽然内阁中除却许阁老,没有江南籍贯的高官,但六部、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的大小官吏,与江南有关的不在少数。

联姻、同门、故旧……朝堂九成的大臣,都和江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好比谢玄英祖籍姑苏,晏鸿之则是海宁人。

他们夫妻只是暂时清净,一有异常,恐怕门槛也会被踏破。

皇帝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许意娘的动作虽然有幌子遮掩,可瞒不过有心人。”他提醒,“你最好尽快想好对策,免得惹祸上身。”

“我不打算用它。”

程丹若看看他,“你想啊,越多人为许阁老求情,陛下就越不想放过他,一时半会儿冷着不处置,多半是在想法子,看看有没有人能取而代之。”

谢玄英颔首:“许继之在朝几十年,人脉广阔,江南籍的官员很多,但能与之比及的寥寥可数,想取代他可不易。”

“会有的。”她说,“我就想到一个。”

“谁?”他思索,“阎尚书?”

“不告诉你。”程丹若吃完汤圆,胃里甜甜暖暖的很舒服,愉快地下炕洗漱,准备看一会儿闲书就睡觉。

社畜每天属于自己的时间门,就只有睡觉前的一会儿了。

谢玄英明显不大高兴,捻着她的一缕头发摩挲:“大晚上的,看什么书。”

“不看也行。”她合拢书,改玩黄莺用毛线织成的柿子,橙黄色的毛线团成圆滚滚的球,还有两片栩栩如生的叶子,着实可爱。

他白她眼,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揉搓手心。

程丹若:“你不是要养生吗?”

有的人过了三十岁(虚岁)的生辰,就说要养生节欲,具体表现为不再想起来就付诸行动,而是算算日子,十天三次,自我节制。更深入一点的,写在《黄帝内经》,略过不表。

“一个多月了。”他拉长脸,自我节制和被迫节制可不是一回事。

程丹若好整以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女性比男性稳定,但也分情况。在皇宫这种高强度的地方上班,下班以后就想躺着,完全不想再运动了。

“我要睡了。”她漱口刷牙,窝进被窝躺好。

丝绵的被褥光滑厚实,舒服地让人吁气。

他跟着钻进来:“若若。”

“休想。”她无情拒绝。

谢玄英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来,不由悻然:“铁石心肠。”

“你今日才知道?”

他搂住她:“你还要照顾他几日?”

“不知道啊。”程丹若换个姿势,偎在他臂弯里,“熬一天是一天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出生日,母亲过世,外家下狱,自己还半死不活的,这胎投得好也不好。

谢玄英想及娴嫔的死,也觉叹息:“罢了。”

他拍拍她,“睡吧,明日早起。”

程丹若闭上眼。

过了会儿,她推推他:“欸。”

“谁是‘诶’?叫相公。”他不满地拿开她的手,不让亲近又贴着最折磨人,“怎么了?”

她的手指头轻轻点敲他的胸膛:“有没有听过卖米的故事?”

他瞟过眼神:“胭脂米还是碧梗米?”

“你说呢。”

他又捉回了她的手,紧紧扣在掌中。

于是,深夜临时开了集市。

籴的籴,粜的粜,双方都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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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初雪下得特别早,十月便飘飘洒洒落絮花。

暖箱备了一个又一个,承华宫的炭火差点不够使了。田恭妃送来自己份例中的炭薪,但程丹若没要,麻烦洪尚宫走了趟,请示皇帝增加炭火。

皇帝从自己的份例里分出三分之一,赐予承华宫。

这个举动无疑敲打了怠慢承华宫的各部门,让太监宫人意识到,何家再不济,娴贵人还是以贵人身份下葬的,皇次子还是皇帝认可的血脉。

与此同时,皇帝也想好了对其他人的处置。

凡与丰郡王有牵连的文臣,按照勾连的程度被问罪。

轻者贬到偏远地区为官,重一些的则革去功名,永不叙用,更严重的流放或斩首,但都没累及家族。

武将就没这么好命了。

像设下仙人跳,代替平江伯儿子的武将,满门抄斩。

宿卫中被买通的千户百户,绞立决,家眷发卖为奴。

这一波的死伤就严重了,大大小小牵连十几户。

他们离皇帝太近了。

其中三人甚至就在地动中与皇帝困在一起,假使不是丰王犹疑,又有段春熙和谢玄英全心全力护持,结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皇帝怎能不胆战心惊?

还有就是与丰王有过眉来眼去的皇亲勋戚。

丰王占有银矿,手头有钱,还有江南大族的投资,他又没有军队要养,大部分钱财都用以收买人心。

要知道,藩王的子孙如不能延续爵位,便会逐渐降等,变成辅国将军、镇国将军之流,虽也有一品的爵位,但既不能从戎,也不能做生意。

他们又讲排场,好声色,缺钱的不在少数。丰王给他们送钱,他们就替他说好话,牵线搭桥。

皇帝十分恼怒,剥夺了大部分人的爵位。

啥都不干的宗室不值钱,只夺爵位而已,谁都不好反对,甚至有人叫好,少养几个宗室,能给朝廷省一笔开支呢。

至于勋戚,识相的自家人摁死,报个暴毙,皇帝就当成没这回事儿。

大家都撇得很干净,老奸巨猾如靖海侯,出的女孩儿是柳氏表哥的女儿,八竿子打不着。

最后是对许家的处置。

许尚书的罪名并非谋逆,没有证据表明他和何家谋害皇嗣有关,罪名是贪污和渎职。

遂判决为许延处斩,许家子孙革去功名,家产抄没入库。

这个处罚说重不重,毕竟只死了许尚书一个,说轻也不轻,多年积蓄的财产一朝化为乌有不说,子孙后辈的前程也没了。

算是官场上常见的下签。

昌平侯夫妇松口气,马不停蹄地接出了女儿女婿,将其安顿到自家别院。这里还住着晨哥儿和溪姐儿。

许大奶奶听说许意娘没了,大哭一场,搂着外孙不肯放手。

但她还有儿子,儿子儿媳不等她说,就表示要回老家读书向学,教导下一代,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岭南。

许大奶奶疼爱许意娘,却不可能枉顾儿子的意愿,只能垂泪。

好在冯四及时到场解围:“父亲会派人送晨哥儿他们过去,大姐不要担心。”

许大奶奶感激涕零:“大姐没用,竟还要爹娘为我操心。”

“骨肉至亲,还能坐视不理吗?”冯四好言安慰,留下一些仆婢与钱财。

有了昌平侯府的支持,许家子孙总算没在抄家后流落街头。

但也不是所有的姻亲都有昌平侯的底气。

许太太的娘家早已凋零,许二奶奶的娘家只送了些财物和衣裳,许三奶奶则与许三爷和离,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不上稀奇事。与此相对应的,还有外嫁的许二娘被婆家休弃,含泪归家。

这事做得忒不地道,连谢玄英这般讨厌许家的人,背后都在嘀咕。

许家女素来以贤良大度闻名,教养极好,说亲时个个不愁嫁。如今没犯大错,不过是娘家倒了,势利眼的婆家竟就容不下生儿育女的媳妇,非要这时候将人家赶出家门。

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

世人的目光已经从他们身上转移了。

因为皇帝在处置许家的同时,也找好了代替许尚书的江南人。

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人。

征辟晏鸿之为国子监司业、詹事府詹事。

嗯……他是浙江海宁人,祖父做过太傅,本人师从李悟,纯真学派代表,在江南各个书院都讲过课,名望极高,绝不输于许阁老。

除了他本人已经远离朝堂几十年,好像一点毛病也没有。

再看看这职位,国子监就不用说了,教监生读书,詹事府詹事正三品,以前漫长的几十年都是摆设,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皇帝是真有太子需要教导!

众所周知,谁能教导下一任君王,就意味着谁的思想能影响这个国家。

晏鸿之都蒙了。

老头在家对义女和学生女婿大发脾气:“是不是你们俩?都不和老夫说一声。”

谢玄英:“学生也不知情。”

程丹若:“女儿亦不知。”

然而,她的丈夫无情地出卖了她:“她知道。”

程丹若再次否认:“我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没事就在皇帝跟前晃悠,很容易让皇帝想起晏鸿之。

于是……在合适的时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臣义父有言”,仅此而已。

晏鸿之朝他们俩大翻白眼:“一个个的,就知道惊吓老人。为父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冬天冷,冻手脚,他指使学生干活:“去给我写个奏疏,辞了这事。”

“哦。”谢玄英老实地磨墨拟稿。

晏鸿之拢着手筒,又指使义女:“丹娘去添把香。”

程丹若识趣地起身,跟着一道干活。

“茶。”

“来陪为师下盘棋。”

折腾了他们小半日,才又言归正传。

“此次征召,你们认为该不该去?”晏鸿之肃然问。

谢玄英立即点头:“陛下此举是为安定江南,没有谁比老师更合适的了。”

晏鸿之自然也知道这点。

皇帝的征辟一出,晏家的故旧亲朋纷纷上门,恭贺他再回庙堂,也表示自己一定鼎力支持,舍他无人。他的门生如边御史,更是直接上门,劝说他答应。

他颔首,看向程丹若:“丹娘以为呢?”

“反正也只是当几年闲人。”程丹若道,“何乐而不为?”

晏鸿之已经六十多岁了,皇长子才虚岁两岁,离开蒙还有四五年。等皇长子能上课了,他也到了退休的年纪。

这纯粹是给个高官待遇让他养老,既安抚江南党人,又对朝堂格局没什么妨碍。

晏鸿之感慨:“丹娘是越来越敢说实话了。”

“我也不想您一把年纪了还操劳,”她道,“不过,姜子牙八十岁拜相,您有别的志向又另当别论。”

晏鸿之拈须不语。

他昔年离开朝堂有遗憾吗?当然有,读书十几年,怎会没有一展宏图的野心?怕的不过是彼时昧了一刻良心,今后便要时时刻刻昧着良心。

遂决然而退。

三十多年过去了。眼下,又有一个机会呈到他面前,他还有勇气在六十几岁出仕,重拾自己的理想吗?

晏鸿之闭目思索片时,倏地笑了。

他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吗?自幼年读书起,自拜入恩师门下,就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是二十岁到,还是六十岁到,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骥伏枥,”他不紧不慢道,“壮志焉能改?”

谢玄英弯起唇角:“那老师可要辛苦了,数九寒冬上朝可不是有趣的事。”

晏鸿之“嘶”了声,脚趾头已经开始暗暗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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