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4. 大清洗 拔出萝卜带出泥
皇帝的报复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烈。
景阳宫闭宫, 淑妃暂代宫务,洪尚宫虽然还是尚宫,却受到了皇帝训斥, 宫正司弃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东厂的严刑拷问。
而何娘子入了刑部,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负责审讯她的是刑部老吏,手段高超却不致死。
不出一日,人不像人, 口供也拿到了。
原来,她认为娴嫔被恭妃害死,是因为两个小宫人“正好”在墙根下嚼舌头,被她听见, 而送饭的宫人不知为何,没有锁上门, 让她悄悄溜了出去。
这是景阳宫的失职,除却贵妃身边最得脸面的大宫女,只是去东厂受了刑,其他全都没回来。
按照她们的说法,原本景阳宫密不透风,怎么可能被人利用,贵妃十几年的经营不是虚设。
然而,皇帝此前清查妖言, 景阳宫的宫人太监也被牵扯, 或是死,或是出宫,留下不少缺口, 只能重新筛选替补。
这就出了大漏子。
贵妃难辞其咎,只好托词病了,不再沾染宫务。
有什么好沾的呢?十余年的夫妾,到头来比不过儿子掉的一个毫毛。
能给她的景阳宫留两个心腹,已是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
景阳宫外,其他宫殿也未能幸免。谁给何娘子指的路,永安宫里有没有内应,承华宫又是什么情况,全都排查一遍。
很快,几个人浮出了水面。
永安宫的敏姑姑事前给皇长子的奶娘送了两朵桂花,金灿灿的花勾起了皇长子的注意,他闹着要去花园玩耍。
之后一段时间,她行踪空白,并不在永安宫。
然而,当东厂准备提审她的时候,敏姑姑已经死了。她全身发红,起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尸体已经冷透。
这可把李太监吓得够呛,唯恐是什么新的疫病,没办法,这和黑眚太像了。
他悄悄去寻了程丹若,请她看了一眼。
“是过敏。”程丹若判断,“她应该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一口气吃了许多,休克而死。”
李太监连忙调查,果不其然,敏姑姑从前不吃鱼虾,可那天却使了银子,买了一篓河虾回去。
小宫人也确认,自己帮敏姑姑倒掉了满满一碟的虾壳。
她是自杀的。
消息传到田恭妃耳中,她不由回想起敏姑姑在自己跟前说过的话。
“承华宫不得不防。”
“娴嫔娘娘能受宠,岂是个简单的人?”
“娘娘,皇长子与程夫人也太亲近了些。”
“陛下于娘娘着实太苛刻。”
立时毛骨悚然。
承华宫也不曾例外,大量宫人被带走,搜查各人的房间后,发现萍儿的衣箱里有一封信,上面是幅水墨画。
她解释这是宫外的家人写的,虽然不合规矩,但无字,算不得忌讳。
可东厂并不相信,严刑拷打,还命人去抓宫外的家人对峙。
结果自然是有问题,萍儿的家人都是农户,字都不认识一个,别说画画了,毛笔都不知道怎么拿。
东厂知道钓到了大鱼,严防死守,唯恐她自尽。
惨无人道的折磨下,萍儿终于松口,这是一个侍卫给她的。他们是相好,曾经密会过几次,许下山盟海誓。
相好说他为人设计,欠了几百两银子,除非替对方做事才能保全性命,不然就要杀了他喂狗。
萍儿为了心上人,便答应了幕后主使的要求,对外传递承华宫的消息。
娴嫔早产,也是因为她说何娘子被贵妃娘娘囚禁,生死难料。
谋害妃嫔与皇嗣,她和侍卫相好自然没好果子吃。
侍卫被带走,他骨头比萍儿软,没怎么动刑就招认自己被仙人跳了,不小心玷污了一位公公的妾室,结果被要挟做事。
那位公公姓马,是针工局的管事太监之一。这是二十四监中专门为内侍宫人做衣服的部门,时常进出宫闱,与外面联系频繁。
他自然收了很多贿赂,光小妾就有三房,都是人家送的,查起来可不容易。
但石太监发话,不必查,往死里审,审到他松口为止。
马公公吃不住刑罚,松口招了,说自己没有收钱,但一直觊觎夏犹清的美色。
夏犹清伺候了他一夜,他才同意为她后面的人办事。
事情查到这里,已经基本水落石出。
夏犹清声名在外,背后是谁不言而喻,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东厂前脚刚查出了马公公,锦衣卫就得到了夏犹清的供词。
她给出了一份名单,上面是丰郡王利用她牵线搭桥,笼络的官员名册。
段春熙翻过厚厚的纸页,不由叹息:“清娘,何至于此?”
“贱妾沦落风尘,又有什么选择?”夏犹清涩然道,“事已至此,只求痛快。”
段春熙默然。
他是皇帝齐王时的心腹,与同为齐王护卫的夏百岁自然早早认识。两人陪伴齐王一路登基,关系并不算差。
夏百岁不战而逃,被帝王处死,家眷受到牵连,没入教坊司。
夏犹清十岁不到就沦落风尘,全靠他暗中庇护多年,才没有早早接客。不然,以当时人对夏百岁的痛恨,怎会善待他的妻女?
可惜,庇护只是一时,夏犹清最终还是成为了教坊司的名人,行走于达官显贵之家。她是罪人之后,不能赎身,跟丰郡王不可谓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但丰郡王没有走到最后。
她的豪赌失败了。
为今之计,能够痛快地死去就算是善终,若发配军营为妓,等待她的将比教坊司可怕千万倍。
“我尽量给你个痛快。”段春熙拿到了她的口供,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连日的压力下,也能稍稍松口气了。
他分给故人之女最后的怜悯,“你好自为之吧。”
夏犹清被带走了。
诏狱的监牢阴森可怖,让她回想起了幼年时的遭遇。那时的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父亲死了,家人被赶出华美的屋舍,被关押在这样狭小的笼屋里。
无法伸直腿,无法休息,所有人都用厌恶而痛恨的眼神看着她。
奶娘抱着小小的她,和姨娘们挤在一起。
然后……然后有一天,她被带走了。
她进入了教坊司。
“长得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司乐是个中年男人,以几近粗暴的动作捏住她的脸孔,“记住,到了咱们这地方,甭管你以前是什么人,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
夏犹清一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
漫长的噩梦之后,她明白了。
之后的数年,她艰难学艺,从夏清娘变成了夏犹清,她游走在达官显贵间,一点点往上爬,期冀着走到顶端的那一日,能够窥见光明。
十六岁,她成为教坊司第一人。
青涩与稚嫩退去,她依旧弹琴下棋,插花焚香,好像仍旧是闺中少女。
可……不是的。
曾经的琴,弹给知音听,弹给自己听,自娱自赏,如今的花,笑给旁人看,待价而沽,砧板鱼肉。
虽然她自忖才艺不输于人,可文人墨客会对她评头论足,却不会拿同样出色的许家姑娘玩笑。
许意娘是尚书孙女,大长公主的曾孙女,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都是对许家的不尊重。
夏犹清就没关系了。
“再来一曲!”她是琴师。
“舞一曲吧。”她是舞姬。
“夏姑娘,笑一笑。”她是妓-女。
夏犹清爬到了自己所能及的最高峰,却发现一寸日光也无。
只有深渊。
她不甘心,攀附住了高大的树木,想缠在他身上生长,分尝雨露。
最开始的时候,她似乎如愿以偿了,缠在她身上的视线与欲念被驱赶,短暂地获得了清净。
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十个月,丰郡王将她安置在别宅,奴仆环绕,珠翠满头,令她产生错觉,仿佛自己依旧是金贵的夏家小姐。
慢慢的,她开始期待孩子的出生,期待命运就此改变,期待窥见光明。
但种种向往,在许意娘派来的奴婢后,溃散满地。
“夏姑娘,我们王妃是一等一的贤惠人儿,虽然你出身卑贱,腹中却是王爷的血脉。”仆妇的语气高高在上,犹如施舍,“王妃慈和,愿意让孩子入府,养在媵妾名下,你尽管生。”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突然惊醒了自欺欺人的她。
你算什么东西?
你连妾都不是。
她艰难地生下女儿,然后再也没有见她。
倒不是对孩子产生了多少母爱,只是任何一个母亲不会让女儿留在烟花之地,跟着自己沦落风尘。
许意娘抱走了孩子,赐给她不少药材和衣裳。
这种大度的做派,在夏犹清眼中,比鄙薄更刺眼。假如她的父亲还是总兵,今时今日,夏清娘未必输给许意娘。
但她更恨的还是丰郡王。
这个男人说,宗室不能纳乐户,皇帝却无所顾忌,只要荣登大宝,将来溪姐儿就是公主,你帮本王就是帮溪姐儿。
说得她好像有的选。
夏犹清应下了,如果失去了丰郡王,她也是一样的下场,如今至少、至少还算有个希望吧。
现在,希望破灭了。
她失望痛苦,但与此同时,竟生出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结束了。
她这地狱般的一生,应该走到尽头了。
幸好,黄泉路上不寂寞。
贤良的王爷,贤惠的王妃,你们也和我一样,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感觉吧。
夏犹清缓缓坐下,被墙角的阴影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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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按照夏犹清给出的名单,将与丰王有关的官员尽数捉拿,抄家审问。
人一多,线索就多,大部分官员没有强硬的骨头,对丰王的忠诚也有限,酷刑之下,自然招架不住审讯,吐出了一些事。
丰王的势力浮出水面。
礼部主客司主事、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国子监助教、太常寺协律郎、刑科给事中……都是五六品乃至更低的官吏,职位并不高。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南方人。
有的出自江南豪族,有的小有才名,有的人脉广泛,他们串联出了一张名为江南官僚的巨网。
而这张大网的正中心,便是出自江苏昆山的许延,许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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