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狐狸们
地震后的第二个时辰, 田贵人的宫口开到了四指。
雨慢慢小了,宫人们从震惊慌乱中回神,妃嫔们齐齐前往景阳宫。贵妃的居所是六宫中修缮最多的, 比较结实,只塌了耳房。
其他宫殿就没那么好运了, 年久失修的房屋不在少数, 有的断了房梁, 半个屋顶砸下来, 有的梁柱折了, 正好砸到屋里歇息的宫人, 被活埋在了木石下。
虽然是白天,大家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但不少小宫人舍不得积蓄,第一波震动过去后, 非要进屋翻找钗环,被后续的余震波及。
除此之外, 碎掉的花瓶摆设, 撞烂的家具, 摔碎的古董, 掉落的书画……损失不计其数。
可大家都没功夫计较。
贵妃听说太后受伤,连忙前去侍疾。
清宁宫因为搭着凉棚, 反倒成了严重受灾的地方, 好在主殿无事,太后被挪回去后, 一直躺在床上。
贵妃和洪尚宫好说歹说, 终于劝动太后移驾, 但去的自然不是露天帷幄, 而是由太监和宫人们紧赶慢赶搭起来的帐篷。
天子游猎也是常事,宫里自然有相关的物什。
太医也第一时间寻来了。
程丹若混迹其中,贡献一瓶青霉素就打算告退。
齐王妃眼神闪烁两下:“太医毕竟多有不便,不如让宁远夫人留下照看。”
“王妃糊涂,程夫人固知医术,顾御医却是世代钻研接骨科的老人。”柴贵妃责备道,“耽误病情,谁也担待不起。”
她一面威胁,一面示意程丹若走人。
太后并未阻止。她没有害田贵人的念头,找茬的心思在自己的伤势面前,自然也要往后挪挪,摆手示意安静。
顾御医趁机上前诊断。
太后说晕眩,他便和盛院使商量着施了针,又放了点血。
刺痛中,太后终于清醒了些,使劲攥住贵妃的手,有气无力道:“齐王、找齐王和、和皇帝……”
此时此刻,她最惦记的还是两个儿子。而比起众星捧月的天子,则更担心一无所有的小儿子。
“哀家没事,快派人去寻、寻他们回来!”尹太后吩咐,“快!”
贵妃自然连连答应,吩咐太监们去寻杨首辅,叫杨首辅派兵去接皇帝。
现场又乱起来。
程丹若伺机脱身。
地震后的第三个时辰,夜幕深沉,雨帘四合,灯火通明,宫禁形同虚设。
杨首辅是被抬进宫里的。
皇帝外出,惯例要留人监国,没有太子,便是首辅坐镇。
夏天日头长,下午时分,杨首辅在家睡午觉。他也是歇在树下的凉棚,地震发生后,凉棚塌了,带倒了旁边的冰鉴,好巧不巧,砸伤了他的脚。
老人的骨头何其脆,杨首辅直接痛晕过去。
待下人们寻到大夫,喂他吃了药,再受召进宫,天都黑了。
段春熙不在,禁军便直接找上了靖海侯。
靖海侯下午也在家,但他不睡觉,和幕僚下棋,刚有动静就出了屋子,家里虽受灾,可人没事。
他第一时间寻到柳氏和谢二,让他们主持家中事务,自己则立马去都督府,寻人救灾巡逻,以免盗匪生事。
安排完京城的防务,他就递牌子进宫了。
等了没多久,就得知了太后的旨意——派兵接回皇帝。
口头旨意,又是慈宫所出,毫无效力,除非皇帝已经死了。
靖海侯没接,等了会儿,待杨首辅被抬进宫,这才要到内阁的调令,方派人传信至京卫,调兵去密云迎接御驾。
他本人并未离开,而是直接留在了外朝。
内阁的办公室不幸塌了大半,他和杨首辅商量了下,暂居武英殿。
外朝因为有一文一武两大重臣坐镇,暂时没出什么乱子,可此时的后宫,却是乱成一团了。
宫人和宦官的住所又破又小,几乎不修缮,缝缝补补又三年熬过来的。
现在塌的塌,坏的坏,且有好些人受伤。
这就够混乱的了,还有人要钱不要命,趁着屋子里没人,悄悄潜进去偷东西,被人逮个正着。
洪尚宫和潘宫正竭力维持,勒令六局约束宫人,却很难做到。
天太黑了,蜡烛灯火需要从屋里抢出,十分有限。妃嫔们又冷又饿,需要吃饭睡觉,拦不住她们的人。
整个后宫都处于罕见的无序状态,大大方便了有心者的谋划。
好在乾阳宫稳得住。
程丹若到得早,又立即命人堵死了出入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虽然夜里起了冷风,但毕竟是夏天,雨也停了,勉强安生。
田贵人开到八指,体力和精神均已见底。
说实话,在天灾的时候生产,能坚持到现在,已殊为不易。
可现在远没到放松的时候。
“贵人,吃点东西。”程丹若端给她一碗红糖鸡蛋。
这是师圆儿在炉子上现做的,粗陋归粗陋,可极能补充能量。她喂了田贵人几勺汤水,鼓励道:“头胎这么快,已经很顺利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我不行了。”田贵人嘴唇发白,满身冷汗,褥子上全是秽物,“我、我没力气了……”
“快了。”程丹若给她擦汗,小声道,“福祸相依,从前可没有在乾阳宫生产的妃嫔,你莫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田贵人愣了愣,眼底有了些许光彩,可她太痛了,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生一个孩子居然这么疼。
她真的生得下来吗?
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疼痛还在继续。
撕裂般的疼,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在她身上捅了又捅,绞了又绞,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贵人,看到头了。”葵嫂子满身是汗地跪在榻前,腿脚早已麻木,“再使使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田贵人被骗到了。
她压榨出骨头里的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再用力……
“贵人,快了快了,再使使劲。”葵嫂子的话却一成不变。
田贵人不免绝望,莫非刚才只是过去了一刹那,这般难以忍受的痛苦,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她好痛啊,她真的太痛了。
这一刻,什么荣华富贵都失去了魅力。
田贵人只想解脱。
-
黑龙潭。
皇帝沉沉睡下了。
虽然在野外,虽然没有天子行猎的帐篷,但帷幄在,车辇上的挂账在,收拾出车厢,加上帷幄中歇息的小榻,皇帝还是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
甚至在入睡前,他还吃了只烤鸡,喝了一碗竹笋汤,洗了把脸。
因为祭祀需要酒,酒具都在,要有三牲,盘子也少不了,路上要喝茶更衣,风炉、茶具、炭火、恭桶也都是齐的。
卤簿中还有灯笼、金盆、脚椅、水罐等一系列出行用品。
所以,虽然地震了,皇帝的基本需求却不成问题。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高官们只能享用烤兔子和热水,其他没有,连谢玄英都不得不在野外上厕所(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妻子的)。
内侍和普通护卫更惨,没有东西吃,只能忍着肚饿,渴了倒是能找点水喝,能不能寻一处避雨,也要看运气。
谢玄英和段春熙、薛侍郎等人在油布搭的棚子里,商量之后的事。
段春熙道:“清理山道需要三五日的时间,这两天怕是要委屈陛下了。”
与皇帝在一处的护卫约有三百,内侍宫人近百,这么多人在夏季的山里是绝对饿不死的,只要地震停歇,留在原地等候民夫清理出山道,自可安然回京。
问题有二。
皇帝能不能坚持住,他毕竟不年轻了,折腾一下病了怎么办?
以及,被困的三五日,甚至如果道路淤塞严重,长达十天半个月,皇帝生死不明会不会出乱子。
“遣人翻山,稳定人心。”谢玄英立即道,“京中有首辅坐镇,应当无虞。”
段春熙只听前半句,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他当着众人面,挑选了五名锦衣卫,勒令他们迅速回京,一则派兵救援,二则传回皇帝安然无恙的讯息。
锦衣卫应下,披上油衣便出发了。
他们必须翻过山头,再从另一侧离开,生死难料。
派完人,帐篷里又剩沉默。
谢玄英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在想,这几天的时间,齐王和丰郡王会如何?
——讲真,他们运气不错。
这年头,除非撞见一个喜欢乔装打扮亲自上战场的皇帝,或是一个喜欢上街四处溜达,非要离开京城的皇帝,否则,遇见帝王生死难料的情形,和中彩票的几率差不多。
齐王和丰郡王从没想过,有这么一个馅饼掉头上。
两人都懵了。
此前混乱,齐王不知不觉跑前面去了,丰郡王为顾忌许尚书,放慢了步子,避到小路,结果他们都没被堵住。
齐王听说皇帝御驾在后,转头一看,山石崩塌,滚滚而下,当时就心跳如雷,口干舌燥,耳畔似乎都已经有了“陛下驾崩”的幻听。
可惜没有。
余震在山里的动静,比在皇宫大得多,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车驾消失,在原地愣了许久。
身边的人拼命拉扯他:“王爷保重啊!王爷!”
齐王这才堪堪回神,忍着狂跳的心脏,颤声问道:“陛下、陛下呢?”
“陛下在后头。”身边的人也是一脸狂喜,却不敢表露,非要挤出哭脸,“怕是生死……”
再三努力,却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说。
齐王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这人没有精妙的算计,却也因此及时决断:“走,去县城找援兵!”
说着翻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丰郡王和许尚书、匡尚书与人马会合,同样得知了皇帝被困在后头的消息。
“齐王殿下呢?”
“齐王……回城中求援了。”
丰郡王霍地看向许尚书,眼神炯炯。
许尚书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冷静道:“收拢人手,把路清出来。”他喘了口气,斩钉截铁道,“陛下定然无恙!”
丰郡王搀扶着老人的手微微一紧。
匡尚书假装看不见他失色,寻一处坐下,气喘吁吁:“不错,段春熙和谢清臣都在陛下身边,陛下定然无恙,快挖!”
丰郡王难免挣扎了起来。
齐王已然抢占先机,若是被他率先回宫,而陛下又刚巧遇难了……他可就被动了啊!他难道要留在这里护驾吗?为什么不回京?
他也回京去,与从前交好的人家联络,倘若陛下没回来,争取到的人越多,他就越有把握。
这个富有诱惑力的念头不断闪烁,让丰郡王坐卧难安,频频四顾。
许尚书捏了捏他的手腕:“郡王爷!”
丰郡王低声道:“不如我也回去求援……”
“郡王糊涂。”许尚书嘴唇翕动,“齐王有太后,王爷有谁?你当杨奇山和谢世恩好糊弄?他们不会轻易松口,若有万一,也必然会等王爷回去再做计较!”
别说皇帝可能没事,就算有事,推举谁为新帝,朝廷也有的争了。
二选一,肯定是挑价码给的高的人,怎么会让齐王白占便宜?
不如留下更稳妥。
“陛下看见郡王守在此处,必定欣慰有加。”许尚书身上沾了泥泞,眼睛却亮得吓人,“郡王可别糊涂。”
假如皇帝没事,听说齐王跑了,丰郡王却留下救驾,之后若决意过继,还有悬念吗?
丰郡王如醍醐灌顶,发热的脑子立马就冷却了。
是啊,万一皇帝没事呢?他虽然失了先机,却也没有风险啊。再说,假如皇帝真的命悬一线,最后关头他留在这里,也不是没有优势。
比如遗诏……是了,许阁老的意思是这个。
他心头一松,立即开始装样子,指挥护卫搬运石头,满脸担忧和关切,甚至时不时喊声“陛下,臣立即来救”之类的话。
不得不说,面子功夫还挺重要的,不少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自有计较。
匡尚书就是其一。
他摸了摸修剪好的胡子,心想,这一个好像更“善于纳谏”啊。
许继之不愧是许继之。
他看向许尚书。
许尚书和善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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