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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章 查账了


外城茶馆。

谢玄英一身道袍,  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慢慢翻看着手中的账目。

他看得很认真,对面坐在凳子上的中年人不敢打扰,  数次欲言又止。

良久,谢玄英才放下簿子:“属实吗?”

“下官不敢欺瞒部堂。”岑主事道,  “武库的账目确实有问题,  弓箭刀剑的消耗只略有增长,  但火器的损耗率实在太高了。”

谢玄英自入兵部起,  就对武库司的情况十分在意。

他收服了岑主事,安排自己的线人入衙门打杂,就是为了弄到武库的真账本,  搞清楚兵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到底藏了什么。

大半年过去,  岑主事归心,默写出了他曾经偷偷翻阅过的账本。

从昌平侯打倭寇以来,  火器的损耗逐年增长。

火器容易坏,损耗是正常的,然而,  随着士卒的作战日渐熟练,  对倭寇的了解增加,  消耗应该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准才对。

这两年,可没说打过什么大仗啊,都是几百上千的斩首。

昌平侯到底在干什么?

谢玄英生在勋贵之家,对家里的巨额财产来源,  其实也不是没有猜测。

他爹又不是什么清廉之人,  或者说,  勋贵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锦衣玉食靠得可不是家里的几亩田。甚至皇帝也是不干净的,皇庄阡陌相连,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富饶之地吗?

军队吃空饷是惯例,五军都督府的五个都督,个个都这么干,但贪污和私藏火器是两码事。

火器不比弓马,破坏力十足。

谢玄英算了算数量,感觉离造反还是有点距离的,可从中牟利的话,数目绝对不小。

他沉吟半天,才对岑主事道:“你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对外透露,明白吗?”

岑主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告退了。

他投靠谢玄英并非是想主持正义,那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只是儿子得罪了人,被东厂盯上了,希望能请谢玄英从中调解。

谢玄英帮他说情,以一千两的价格,让宫中太监放过了他儿子。

岑家因此被掏走不少家底,幸好有程丹若借他孙子满月之名,送了些金银,勉强支撑住门面,没有被人察觉。

得了人情,又拿了封口费,四舍五入就是人家的人了。

对此,岑主事毫无心理障碍,他是车驾司主事,平时都是坐冷板凳,能窥见武库司的秘密,还是前年武库司主事生病,没人干活,他被借调到隔壁两月,感觉到出入的账目不对,这才偷偷翻阅了账本,发现了秘密。

武库司可是个油水衙门。

岑主事巴不得谢玄英早日掌控武库司,自己好鸡犬升天,跟着调过去。

不求捞一把肥的,光五军都督府的打点就够一家吃喝嚼用的了。

他上回看得清清楚楚,每逢武器出库,都督府都会遣人打点,一顿酒席是肯定少不了的,还有藏在荷包里的银两,至少二十到五十两。

然后,无论他们拉走多少武器,他们都不清点、不过问、不记账。

还有外快。

兵部明面上拨的武备不多,各营的消耗远胜于此,缺少的部分就以低价购买兵部和工部的“损耗”。兵部是保管不力,弓箭松弛,刀剑生锈,工部是瑕疵品,反正都是不能用的,为节俭,就低价卖掉了,其实都是好东西。

岑主事暗暗算过,假如一套弓箭的真账是10两,那么公账就是3两,各营给7两,多出的4两就是他们的封口费。

然后给上官3两好处,自己留1两,相信各营的账目应该是反过来的,报账是10两原价,剩下的3两就吞了。

这还是规矩的做法,不规矩一点的,出的公账记1两,进的公账记15两,每次几百上千套的弓刀出入,一票就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岑主事是老实人,信奉细水长流,差不多就行了。

贪太多容易出事,不贪容易被排挤,能让自家在京城过上宽裕的日子,又不至于酿成大祸,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他想得很美好,甚至以为谢玄英要账本,也只是为了扳倒廖侍郎。

然而,谢玄英压根不是这么想的。

他打算扼制这种中饱私囊的作风。

只是怎么做,还有待商榷。

他不能自己跳出去说,咱们兵部有人手脚不干净,你们都贪污索贿了,我要干掉你们,还大夏一个朗朗乾坤。

尤其他是兵部侍郎,该维护自家部门的利益,否则,人家凭什么服他?为了自己的好名声,不顾同僚死活,等于自绝官途。

所以,谢玄英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让别人背锅的机会。

-

四月下旬,天气异常炎热,许多省份降水锐减,旱灾已是可以预料之事。

户部侍郎张友上奏,恳请皇帝减缓军费支出,清点太仓,以备赈灾。

皇帝同意了,勒令昌平侯回京,谭参将暂代海防,暂停与倭寇的战事。

虽然廖侍郎表示,夏天是倭寇活动最频繁的时间,此时停战,可能会让倭寇以为大夏后继乏力,变本加厉骚扰沿海。

但皇帝没有采纳建议,反而用了最简单的办法,今年禁海,除贡船外,漕船不可行海路。

昌平侯只能领命,放下兵权,孤身进京。

没办法,大夏制度就是武将只能领兵,调兵遣将的权力属于兵部。昌平侯一旦被调回京,在沿海的上万军队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谢玄英琢磨了会儿,又炒了次冷饭,把改革后的马政写成奏折递上去,中心思想是改革过后,军民的抵触心理大为降低,去年冬天死亡的马匹数目减缓,预计今年夏天互市时,和蒙古补购军马。

简而言之,告诉领导自己干活了,干得也不错,计划做得很好。

所以,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

果然没几天,皇帝就召他入宫,轻描淡写道:“今年旱灾频发,各部都要缩减开支,你帮曹卿一起清点下兵部衙门的账。”

谢玄英露出一丝讶色,但什么都没问,点头应承:“是。”

又朝曹阁老道,“次辅有什么杂事,尽管吩咐下官。”

曹阁老不动声色:“今年有清臣做帮手,我可松快多了。”

谢玄英自然不会当真。

昌平侯如果真的干了什么,第一个打点的就是曹次辅。他不信曹次辅什么都不知道,相反,这回想查出什么,指不定就要得罪了他。

但谢玄英并不担心。

他精神抖擞,和曹次辅一道回了衙门,就说:“既然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宜快不宜迟,下官今天就开始着手办吧。”

曹次辅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道:“你没查过吧?这是细致活儿,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理不清楚。”

“次辅说得是,”谢玄英神情恭敬,并不反驳,只是道,“左右在昌平侯回来前理出头绪就好了。”

曹次辅瞟了他一眼。

谢玄英似在思索,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斟酌道:“不然怕不好交代。”

曹次辅放下了茶碗盖。

谢玄英知道,曹次辅应该很清楚,皇帝突然提起查账,针对的是昌平侯。平时糊弄过去,兴许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现在却不成。

你遮掩账目,是不是昌平侯的同谋,是不是和丰郡王有关,是不是参与夺储?这是大忌,稍有不慎就是个死。

多好的机会啊。

谢玄英笃定,曹次辅一定会松口,除非他铁了心保昌平侯了。

“清臣此言老成。”果然,沉吟过后,曹次辅选择退步,并挖了个坑,“那就交给你办吧。”

他不想得罪昌平侯,干脆让谢玄英出头。

谢玄英心里门清,故作为难地苦笑了一声,才叹道:“次辅既然发话,下官自当从命。”

曹次辅端茶送客。

谢玄英没有再打搅上司,回自己的房间布置任务。

而曹次辅则招来了廖侍郎,言简意赅:“你帮一帮清臣,该做的不该做的,得有个数。”

廖侍郎拱手:“下官明白,您放心。”

-

查账前,谢玄英先回家了一趟,和程丹若说明原委。

“我打算在衙门住几天,免得横生枝节。”他道,“这两天我不回家了。”

程丹若眨眨眼:“不回家啊……”

“开心啊?”他没好气,“可以去牧场了是吧?”

程丹若道:“你不在,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这话谢玄英爱听,他算算时间:“是不是屈毅他们要回来了?”

“对,我打算让他们直接去牧场。”程丹若道,“一来方便休整,二来也好给我做个帮手,预备下一批种痘。”

谢玄英道:“自己小心。”

她:“知道了。”

于是夫妻俩分头干活。

谢玄英那边不必多赘述,不过是打开武备库,核验兵器的数目,看和账本能不能对上,再叫小吏交叉验算,查证账本中是否有疏漏。

这是个细致活,他留下心腹盯梢,自己则一趟趟突击武备库,亲自查看里头的兵器成了什么情况。

廖侍郎纵然有所准备,却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连夜开仓,还一摸一个准。

——这当然是早就摸过底了。

底下的人暗叫糟糕,天不亮就在衙门候着,等廖侍郎拿主意。

而这时,程丹若已经骑上春可乐,再次向牧场进发。

路上尘土飞扬。

她裹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到牧场时,还是黄了三四个色号。

程丹若原本想洗个澡,然则思忖后,只是擦了擦脸,便招来管事询问。

“今年的草原是不是特别干?”她问。

管事道:“不错,今年春雨格外少,如今还是半黄的,原是准备转场的,再往北边走一走,兴许能找到湿润的谷地放牧。”

程丹若立即道:“留一些公牛下来,其他的带走吧——我的痘牛还好吗?”

牛痘病毒可遇不可求,她做了几手准备。

疫苗和病牛的皮低温保存,并不断制造痘牛,一个传一个,确保牧场中至少有一头痘牛,可以随时采集。

传染的过程比接种简单,牧民就可以做。

管事立即叫人去牵牛。

程丹若洗了手,熟练地检查牛腹,满意地发现牛痘还在。

接下来,就是移种疫苗,采集脓液,在兔子身上比较两种毒株的优劣。

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的工作就较为顺利了。程丹若惊喜地发现,冷藏过的疫苗还有活性,且毒性减弱了,相反的是,牛身上传了一代又一代的牛痘病毒,变得凶很多。

鬼知道这半年中,病毒发生了多少变异,反正不能用了。

程丹若重新培养了一批疫苗。

而这时,离京半年的张御医一行人,绕过了京城,汇集到了牧场中。

乍然见到他,程丹若几乎不敢认。

“明善公……”她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你的手……”

张御医笑笑,举起三根手指的左手:“被毒蛇咬了,我不敢冒险,只好断指。”

云南崇山峻岭,毒虫瘴气,有太多他不熟的蛇类。虽说有向导,可在翻山的过程中,他还是不慎被毒蛇咬到。

幸亏向导及时发现,让他立即断指,再慢一会儿怕是就毒血攻心,当场暴毙。

程丹若道:“您受苦了。”

张御医可不止是少了两根手指,离京前,他算是仙风道骨的老大夫,这会儿却消瘦黝黑,满脸风霜,老了十岁不止,腿脚看着也不太好。

“腿被狼咬了口,好在无大碍。”张御医一瘸一拐地落座,迫不及待道,“不必说客套话了,程夫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

程丹若见状,按下关切,正色道:“结果如何?”

“我们走访了三处村落,与不少天花病人日夜相对,无人感染天花。”张御医慎重道,“三十二人中死亡五人,皆是生病或意外,伤者约十人,亦是意外或与人争斗所致。”

云南的土人也十分凶悍,双方爆发过冲突,屈毅带的护卫大半因此负伤。

他又道,“可惜,我等治疗的数百个天花病患中,一村一家,几无幸免,死者过半,愈者寥寥。”

程丹若默然。

天花传染率高,死亡率也高,且越是贫穷的地方,人们营养差,抵抗力就差,更容易被病毒打败。

而天花没有特效药,大多数情况只能硬抗。

“今日就请明善公好生歇息一晚,”她下定决心,“明日,便开始写奏疏。”

张御医起身,一揖到底:“老夫必竭尽所能,助夫人得偿所愿。”

“不。”她说,“是我们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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