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 恶月至 初夏的一些事儿
五月底, 一岁半的皇长子已经长开了模样,呃,平心而论, 不是个天使般的漂亮孩子,不过白白嫩嫩, 藕节似的胳膊,与所有幼儿一样,天生就有几分可爱。
奶娘被程丹若威胁了一通, 终于舍得教孩子走路了。
好在她提前圈定范围,不许皇长子出东院, 只许在小花园里走一走。
并且交代小雀, 大米小米和麦子,全都栓绳捆屋里头, 不许它们出去乱跑。
成果可喜可贺,又顺利熬过了一个季度的工作。
皇长子带着他学会走路的傲人成果,起驾回宫。
全家解脱了!
这一日,麦子窜上花园的亭子, 霸占树荫下的一方清凉,大米和小米疯狂甩着尾巴, “噗通”“噗通”跳进水池狗刨, 快乐似神仙。
谢玄英如愿以偿搬进了瀑布对面的水阁,时而听流水飞溅, 时而赏满园芳华。
至于程丹若, 她也终于如愿以偿, 可以上班去了。
虽然夏天出门有点受罪,可当过全职主妇,才知道上班多么美好。
宫里挑选了二十个年轻姑娘, 全都是在宫里认过字的,三分之一是女秀才,本可以直接在女官身边实习了。
但她们还是愿意再读两年书。
医术学到手,不怕今后没饭吃,错过了恭妃娘娘,错过了娴嫔娘娘,难道还没有别的娘娘了吗?
陛下会纳新人,皇长子会娶亲,届时她们三十多岁,经验正丰富,年轻力壮,前途无量啊!
所以,大家都很认真,也很乖。
程丹若对姑娘家讲生理知识,也比对一群太监放得开,后者得时时刻刻留意,别踩人家痛脚,对女性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
学生们也很喜欢上她的课。
宁国夫人一点都没架子,居然会每天带些点心过来,赏给默写满分的学生。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宫里哪有这么好的事,姑姑们的规矩严着呢。
唯一不好的是,年底考核如果不能通过,就要被退回宫里了。
皇宫是最大的职场,人人都知道机会不易,因此无须程丹若强调,女学生们都是铆足劲学。
不止学,还勾心斗角,变着花样讨好她。
“程夫人安,奴婢有一处不解,请夫人解惑。”这是走好学生路线的,“夫人高才,多谢夫人指点。”
乍看没问题,但一天问十次。
“宁国夫人吉祥万安,奴婢愚钝,唯有针线拿得出手。”这是无故送礼的,“若夫人不嫌弃奴婢技艺粗陋,这枕巾就给夫人盖药箱子吧。”
双面绣的猫和狗枕巾,拿来盖箱子挡灰?
“夫人,娴嫔娘娘随驾去了西苑,满后宫的娘娘中独一份呢。”这是给她透露八卦消息的,“贵妃娘娘前两日有些头晕,吃了人丹,夸夫人厉害呢。”
这都是怎么打听到的?
程丹若开始以为这是职场马屁,可没想到,她们居然都是真心实意地尊敬她,崇拜她,为她做点小事都觉得特别光荣。
多少有点意外。
但女学生们觉得再自然不过了。
因为程丹若所做的一切,都包装成了世人能接受的样子。
她没有早早提出口号,说“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
这样的话振聋发聩,能让一部分盘桓在觉醒边缘的人顿悟,却也会让蒙昧的人下意识排斥。
人是很难改变固有的观念的,一旦排斥某种想法,大多数人只会不断寻找有利自己的佐证,而不是被改变。
她表现出来的样子,符合世人的价值观——钻研医术,救治妇孺,既是儒家的仁善,又是为君分忧的忠心。
她们都觉得很合理,并且十分向往。
试想想,她在动乱之时,一力保住生产的妃嫔,平安接生皇子,又在危急时刻保卫皇嗣,力抗逆贼,堪称有勇有谋,忠义无双,谁不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她们认可这样的形象,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而当她们这么做了之后,其实就已经做上了和男人一样的事。
在未来的某一刻,她们会发现,“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不是某种抽象的观点,而是已经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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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教小姑娘们上课,程丹若偶尔也会召红参或红花过来,问问医馆的情况。
她希望借此多了解中下层百姓的想法,免得拍脑袋想出什么法子,做完了才发现不起效。
红参便挑了傍晚,晚风清凉的时刻,上门回事儿。
程丹若在院子里搭了凉棚,四面垂落纱帐,防蚊又凉快。红参不是外人,也就没有进屋客套,直接在院子里说话。
大米小米湿漉漉地趴在树下,时不时抖抖毛,飞溅出大片水珠。
红参一路走在阴影处,却还是热出一脑袋的汗。
兰芳端上一盅冰镇的绿豆汤:“姑姑请用。”
她机灵得很,竹香和竹枝去年先后出嫁,竹香嫁的是个米铺少东家,人家不止读书认字,还在京城有两间铺面,才二十出头。
这人是红参给介绍的,她给东家老婆看病,对方说想娶个能干的小娘子,好帮忙打理生意,红参就想到了竹香。
竹香做事利索,性子却有些要强,嫁给商人既不愁吃穿,又能做事儿,规矩也不大,正正好。
竹枝则是嫁了个顺天府的衙役。
男方的爹娘死得早,他又有弟妹,一来二去就给耽误了,虽说没有田产,却有一处二进的宅院,在衙门里也有些外快,条件还算不错。
他对媳妇的要求就是最好识字,见过些世面,因为他来往的都有点身份,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懂门道,容易添麻烦。
竹枝沉稳,能照顾弟妹,又是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婢女,对方一听就同意了。
因此,继梅韵和梅蕊之后,两个竹子都有了好归宿。
兰心和兰芳两朵兰花看在眼里,怎能不巴结外头的红参等人呢。
红参心知肚明,待她们这两个大丫鬟也客气:“多谢姑娘。”
她喝了口清凉的绿豆汤,暑气消散大半,这才呼出口气,说道:“近两月,医馆除了忙些,别的都好。”
程丹若让她坐在杌子上说:“忙什么?”
“咱们医馆开了两年,街坊邻居都猜得到咱们和太医院的关系,因此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多了,口碑也好,都是亲戚朋友互相介绍,红花那边的册子,每天都要排好几家,有寻常的头疼脑热,也有让咱们做产检接生的。
“暖箱已经有了口碑,好些富贵人家来买,我们都是送上门,手把手教会她们看温度针才走,也让他们画了押。育婴堂已经有十来个暖箱,听说一个冬天收养了二十几个弃婴,开春时,有两个父母来接,千恩万谢的。
“毛线活计还是在做,有的人家拮据,掏不出药钱,就拿做工抵。虽也有贪墨了毛线跑回乡下的人,但多数还是守约还了钱。不过盈利不多,略有结余。”
红参简单汇报了下最近的成果,顺便递上病历本。
程丹若翻开看,这本簿子的内容比较简略,仅写了病患的性别、年龄、症状和诊断结果。
大部分有结果,小部分空白。
红参解释:“有些疑难杂症我等实在不能诊治,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了。”
“看不了的不要勉强。”程丹若点点头,记起另一桩事,“既然来了,你再拿点药回去,尤其是青霉素,这天气千万小心产褥热。”
青霉素的培养皿在地动中摔了个粉碎,菌落受到污染,她花费半年才重新培养出较为纯净的青霉菌。
只□□妇用,倒也够使。
红参仔细应下,又和她说了几件街坊邻居的趣事。
什么胭脂铺的东家在外头养了个小,结果被人家仙人跳了,布店的掌柜回了老家一趟,带回来个和他肖似的孩子,说是侄儿,可大家都觉得是他和家里的寡嫂偷情生的。
还有谁家的孩子出息,五岁就能背好多诗,他爹娘四处打听私塾先生,想把他送去上学,又有个狠心的爹,天天在家毒打妻儿,邻居劝不好,反被他骂出门,过两天,孩子半夜啼哭,大家听见哀嚎,第二天衙役上门,把妻子带走了。
她半夜剁了男人好几刀,把丈夫杀了,邻居们凑钱疏通关系,想让她在牢里少受些罪,至于判决就没办法了,肯定是绞监候。
还有一户人家半夜遭了贼,偷走老太太的棺材本,最后一哭二闹三上吊,查出来是亲孙子干的,偷去赌博了。
总之,老百姓的生活一地鸡毛,也十分热闹。
“真有意思。”程丹若现在明白了,贾母为什么爱听刘姥姥说事,她们离底层百姓越来越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解自己无法涉足的世界。
她饶有兴致地问:“还有吗?”
红参见她爱听,也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医案最后的那个病人叫花婶,就住隔壁胡同,她是个寡妇,人很精明厉害,来咱们店里称毛线,总怕我们压秤。前两天,她病倒了,我带了药材上门,她却说不要我看,得去庙里求到符——她说自己撞小鬼了!”
程丹若:“鬼?”
“她说自己凌晨出门倒马桶,刚开门就见一阵妖风从巷子里窜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只能听见鬼哭,叫人浑身发毛。她赶紧把门关上,回屋躲着,可没过多久就觉得脖子疼,上面起了一片红疹,正是被妖风吹着的地方。”
红参绘声绘色道,“您别说,我没见过这样的疹子,三条并排并,就像人的手指头,又比手指细长,怪渗人的。”
程丹若翻开医案,这位病人的诊断是空白。
“是水痘吗?”她问。
“不是,也不像痱子。”红参和花婶的关系不好,可怜惜她一个寡妇带着孙女过活,总想帮帮她,这才说起乱力鬼神的事,“夫人以为呢?”
程丹若不是皮肤科专家,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问题。
丘疹多是风热或血热,也有气滞或血瘀,放在现代医学,许是过敏,许是细菌感染,许是身体免疫力低下……没化验还真不好说。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道,“请其他大夫看看吧,今年夏天热,最好勤换衣服被褥。”
二十八年旱,三十年就多雨,北方这么潮热的天也不多见,蚊虫都比前连年茁长许多,水池边嗡嗡嗡的。
狗都不想去玩水了。
不过,富贵人家一天三套衣服没问题,普通人家一人一件衣裳就很不错了,哪能隔三差五就换呢。
穷苦人家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夏天穿单,冬天夹柳絮,磨破了打补丁,缝补一年又一年。
她思忖道:“既然医馆收益不错,夏天就做点善事,送些金银花。一天发个几百份,让大家回去泡了沐浴。”
红参笑道:“夫人仁善。”
程丹若摇摇头。
很多人都夸她善良仁慈,然而,她做力所能及的善事,并非无所求,所求的乃是内心的安宁。
否则,锦衣玉食如何上身,金莼玉粒如何下咽?
富贵之下,累累白骨,她既贪恋生活的富足舒适,也渴盼精神的宁静,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平衡。
红参见她起了心事,乖觉地起身:“天快黑了,我早些回去清点一下药材,明儿就发。”
“你费心了。”程丹若道,“带些点心回去,让红花她们尝尝鲜。”
红参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暮色四合,大米和小米玩累了,趴在她脚背上吐舌头。
她抚摸它们的圆脑袋,心情好了很多。
不多时,晚风灿阳的光影里,谢玄英走了进来,伸手就道:“茶。”
程丹若递过自己的温茶。
他喝了两口,缓缓吐出口气,这天气上班,实在受罪:“方才谁来了?”
“红参。”程丹若见他衣衫微湿,“歇歇就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他瞥眼:“嫌弃谁呢?”
“去你的。”她说了花婶的故事,吓唬他,“小心长痱子。”
谁知谢玄英听了,没接这话茬,倒是说:“怎么也是撞鬼?”
“什么意思?”她不解,“很多人撞鬼吗?这还没到中元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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