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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 掌宝玺 社稷 的分量(完)


李太监在值房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

“李公公,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程丹若道,“石公公已经去了,你是陛下跟前的老人,  自然有你的体面。”

李太监谦卑不少:“太后娘娘那里……”

“娘娘慈和,  难道还会故意为难你吗?”她笑道,“东厂从前怎么样,  以后还是怎么样,  皇宫岂只乾阳宫一处?”

李太监道:“您说得是,可石公公去了,  这司礼监掌印一职……”

“掌印提督各司其职,李公公想好了吗?”她提醒,  “您可要仔细想明白。”

李太监自然很想要司礼监掌印的职位,但说实话,  掌印厉害得不是职位本身,  而是掌理内外章奏的权力。

他要做掌印,  程丹若肯定不会让他再握有东厂的势力。

可掌印的权力已经移到她这尚宝手中,光一个虚职,  食之无味。

“夫人以为,  满福如何?”

“满公公一直都是乾阳宫管事,  以后自然还是。”

李太监有点吃惊,  他还以为满福打算谋划掌印之位,但转眼便想透了。现在的掌印没什么用,  不如先借乾阳宫管事之位,和小皇帝拉进感情。

等小皇帝亲政,  他自然就能做掌印,还做得稳稳当当,坚如磐石。

那么,  留给李太监的路只有一条了,他笑道:“其实,掌印之责本不重,倒也不是非设不可。”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程丹若道,“司礼监还缺个随堂,不知道李公公怎么想?”

秉笔、随堂都是批红之人,权势只在掌印之下,李太监是东厂提督兼秉笔,随堂就算是三把手。

之前坐这位置的太监是石太监的人,可石太监“尽忠”的时候,他一时激动也“殉主”了。

合理怀疑是被石太监一波带走,理由的话,不是背叛就是背刺。

——陛下无缘无故,怎么就决心带走石太监呢?

总之,位置空了出来。

李太监自不想司礼监再多个对手,含混道:“陛下尚幼,司礼监也无大事,倒不急着添人。”

“那就简单寻个笔墨上的人,对付着用就是了。”程丹若道。

李太监了然,这是说她不打算插手,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

“待奴婢考校一二,再同夫人说。”

“劳烦李公公。”

两人暂时达成了默契。

程丹若告辞。

离开值房的时候,路过的一个太监朝她问好:“前面有冰,夫人慢行。”

“多谢。”程丹若微微笑,认出了他的脸。

内书堂的梁寄书。

他干爹是御马监的梁太监,梁太监外出当监军的时候断了腿,出宫养老了。而他在内书堂做掌司,负责教导新进宫的内侍识字。

也许,梁太监的势力在某一段时间中,悄然易主。

梁寄书资历浅、根基薄,会是李太监想要谋求的人吗?

程丹若思索着,忍不住笑了。

她加快脚步,穿过回廊,来到了后殿的耳房。

这是存放宝盝之处,也是她为司宝时的办公地点。

周太监看见她,起身行礼:“夫人。”

“周公公。”程丹若和气道,“久违了。”

周太监话不多,只问:“夫人有何吩咐?”

她道:“请为我打扫一处值房。”

“已经备下了。”周太监领着她走到东边墙根下,这儿挨着后殿的地方有一间值房,屋顶很矮,面积大概十来平,非常不起眼。

但推开门,里头有桌椅茶几,书柜脸盆架,打扫得干干净净。

“委屈夫人了。”周太监道。

程丹若忙道:“不敢,这已经很好了。”

皇宫就这待遇,内阁那边的办公室也这么矮,包括历史上的军机处,都是大名鼎鼎,但办公室极度简陋。

可这才是最稳妥的。

“多谢您费心。”假如太监们有心思,给她准备间暖阁,她才该担心是不是要出问题了。现在看见这屋子,反倒可以松口气。

这代表宫里的人并不排斥她的入驻。

“哪里的话,都是奴婢的本分。”周太监欠了欠身,“夫人自便。”

“您忙您的去。”程丹若道,“我收拾一下库房。”

周太监奉上了钥匙。

后殿还是过去的模样,似乎在时光中永久定格。她一个个打开宝盝,回忆不同的印鉴的作用。

奉天之宝,镇万国、祀天地。

皇帝之宝,册封赐劳。

皇帝信宝,征召军旅。

……

她久久注视着它们,短暂地回忆起了从前。

做司宝的日子其实很短,工作内容也很枯燥乏味,每天不是捧出盒子,千里迢迢送到内阁,监督尚宝卿使用,就是擦拭宝印,妥善封好,再登记使用日期。

名副其实的公章保管员。

虽然这个工作已经足够“体面”,走在宫里人人笑脸相迎,犹如漫步云端,可她依旧感觉到了窒息和痛苦。

所以,她选择了出宫,踏踏实实走在泥泞中,一步一个脚印,重新寻觅自己的人生道路。

兜兜转转十余年,今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宝盝光华,锦绣灿烂。

这次,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程丹若默默想着,拂去盒盖上不存在的尘灰。

初春的太阳穿过长窗,映照进宫殿,晒得她暖洋洋的。

她忍不住笑笑,取过门口的簿子,翻看印鉴的使用记录。簿子记得明明白白,最后一次用印,是皇帝册封恭妃为皇贵妃。

这是去年十二月的事了。

再往前翻,还有大大小小各种事务,但凡需要用印的敕命,都会有登记。

她拿走了最近的登记簿,回到办公室慢慢看。

细节很多,很有用。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时间。

她合拢簿子,重新锁回柜子,这才披上斗篷,去内阁找谢玄英吃饭。

仍旧带了尚食局的外卖。

今天的菜色也不错。

素火腿、炖萝卜、蒸素鸭(葫芦)、笋蕨馄饨、东坡豆腐和一些腌菜。

谢玄英用得很多,他本来就口味清淡,喜欢吃蔬菜,反倒是口味重的程丹若吃得艰难。

她想念肉类的脂肪和优质蛋白。

“回家吃点好的吧。”谢玄英有点舍不得她受罪,压低声音,“只喝点鸡汤不要紧。”

程丹若问:“你喝吗?”

他摇头。

“那我也再忍忍。”她每天都有喝牛奶豆浆,坚果当零食吃,还能撑两天。

谢玄英道:“别委屈自己。”

他感念先帝恩德,越守规矩,心里越好受。她不一样,纯粹受罪。

“知道了。”程丹若转移话题,“你们上午讨论了些什么?”

“给先帝上庙号,追封先帝的妃嫔,还有一些委任。”他简单说了下内阁的会议内容,都是皇帝之前的遗命,现在要转化为官方任命,没别的事。

这和程丹若猜测得差不多。

在短期内,内阁不会有过多的“意志”,朝廷需要的是平稳度过权力交接期,尽量让国家适应幼帝在位的状态。

“那就好。”她笑了。

谢玄英瞥她:“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往他碗里夹豆腐,“多吃点,别孝期过去人瘦一圈。”

他体脂率目测在10-15%,兼具健康和美观,但同时意味着脂肪不多,不及时补充营养很容易掉肉。

“哪有这般夸张?”谢玄英说着,还是老老实实吃了。

饭菜寡淡,但两人都吃得很饱。

程丹若没有久留,喝完茶便准备离开。

门口,遇见了出来透气的曹次辅。他笑道:“夫人来得正好。”

“次辅有何见教?”她停步。

曹次辅友善道:“内阁的票拟已经写得七七八八,左右夫人已从清臣口中听说了大概,不如先将印拿来,许能赶上复核——也省得跑两趟了。”

他这话充满了诱导,好像是在提醒她别错过机会。

——只要你来得“及时”,说不定就能旁听内阁议政。

但乍看是助攻,实际却未必。

程丹若没有旁听的资格,也没有插嘴的余地。

她当了真,只会自取其辱。

“次辅说笑了,哪有没见着票拟就拿印的。”程丹若慢慢道,“不过您说得也有道理,我又要送印又要用印,委实有些繁琐。”

她状似思考片刻,笑道:“不如这样,反正无人批红,各位就把诏书直接送到光明殿,我盖完后再遣人送回来,也省得多跑两趟,反倒无事。”

曹次辅顿住。

程丹若安静地等他回复。

他们俩可不是为了跑腿在扯皮,归根究底,还是一次挖坑。

假如程丹若上当,同意将印带到内阁,那么,主动权就完全落在内阁身上,毕竟皇帝不亲政,也就没有批红。

内阁的票拟等于最终命令,她要质疑,也只能当场质疑。

这就很尴尬了。

她听话盖章,人家当她好欺负,不会再重视她,她拒绝盖章,人家肯定要问凭什么不盖,她一旦说理由,就很容易被攻击。

凡事摆到台面上,明锣对明鼓,吃亏的肯定是她。

她应该做的是将“盖印”这个环节,变成自己行之有效的权力,就好像司礼监的批红一样。

我同意盖章,内阁的意思才能合法落实。

我不同意,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不会直接对你指手画脚。

换言之,用“敲章”这个支点,去撬动朝政,而不是直接和人家掰手腕。

曹次辅也很懂权力的暧昧和幽微,当即道:“这不合规矩。”

“石公公殉了,太后娘娘病重,您不肯变通,就只能等着了。”程丹若半点不着急,内阁迟迟没动作,丢脸的又不是她。

有本事就把没有盖章的文件发下去。

“我只是好心提个建议罢了。”她气定神闲,“不打扰各位办事了,左右我申时下值,等不到诏书,就请明日再来。”

说罢,她客气地点点头,转身走人。

曹次辅立在寒风中,深深吸了口气。

天空飘起细雪,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

程丹若一路返回,就当消食,心情很是愉快。走进值房,脱掉斗篷观音兜,搭在靠墙的衣架,再立在火盆边烤烤手。

等手脚都暖和了过来,再煮一壶茶,坐下翻簿子。

未时正,也就是下午两点左右,她听见了胜利的号角。

梁寄书捧着一个木盒进来:“程夫人。”

“是你。”她笑了。

“是奴婢。”梁寄书欠身,将盒中的文书取出摆开,“这是内阁送来的奏章与诏书,奴婢已经整理过了。”

又介绍道,“这是文书房的王莲,夫人有什么笔墨事,可交由他做。”

程丹若抬眼:“我认得你,你的字写得很好。”

王莲一时受宠若惊:“奴婢位卑人贱,不敢当夫人夸赞。”

她没当真。

宦官入司礼监,必由文书房出,就好比阁臣必出自翰林。

“王公公前途无量,何必妄自菲薄。”她笑笑,翻开了奏疏。

这是礼部请为先帝上庙号、为皇太后上徽号以及册封后宫妃嫔的奏章。

内容很长,主要在讨论祝棫的庙号。

庙号不是谥号,可选择的不多,首先“祖”和“宗”中,大家都认为还是“宗”比较合适,祝棫没有开创不世之功的功绩。

礼部去掉了先人用过的庙号,给出的选择是“中宗”“世宗”“仁宗”。

三选一,但已足以看出,朝臣们认为祝棫不是个残暴的君主。

继位三十年,没搞出什么血腥的屠杀,死在他手里的大臣,基本上都有罪名,而不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理由而死。

总得来说,老百姓的日子能过得下去,造反的规模不大,次数也不多,大臣们的日子也还行,泰平三十年,勉强算是太平。

然而,祝棫距离仁慈之主也还有点距离。

他对大臣们并不算多么宽和。

比如李家,李方平死后就被清算,归宗大议中反对他的人也死了不少,还有像左钰一样流放的。

中兴之主好像也不合适,他并未立下多少文治武功,不过三十年来,他也算在蒙古、倭寇手中守住了大夏的江山。

至少是守成之君。

考虑到世系的变幻,最终内阁的票拟上,圈出的是“世宗”这个庙号。

徽号和册封就比较简单了:谢皇后为仁贞皇太后,田皇贵妃为皇太后,这两个叫上徽号,淑妃为淑太妃,庄嫔为庄太嫔,其他贵人为太贵人,这几个就是普通册封。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存在特殊情况,就不需要特别加封某个妃嫔,平稳地升辈分就成。

内阁的票拟就是:同意。

同时送来的还有写好的诏书,这就是让她盖章的文件。

东西不多,程丹若也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但她还是认认真真看完了奏章和诏书,并让梁寄书和王莲都看了遍,确保上头没有错疏,这才轻轻颔首:“我去拿印。”

上尊号、徽号和册封后妃,用的都是“尊亲之宝”。

她捧出宝盝,洗手,请出印玺。

尊亲之宝由白玉制成,上有盘龙纽,长宽约二寸多一点,高不到两寸。

理论上说,这封印不大也不重,很容易就拿起来。

可程丹若握住它的时候,却觉得格外得沉。

她十分纳闷,捧起来在光下端详。

上好的白玉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温润的触感好比冬天用的羊油,明明是坚硬的质地,却让人觉得摸起来必定像是柔软的膏体,绵柔润滑。

底部的小篆大气沉稳,日积月累残留下来的红色印泥沁入玉料,却从未发黑,人就是血一般鲜艳的正红色。

白与红鲜明对比,就好像白骨和血肉。

霎时间,她明白了缘由。

这哪是印玺的重量,分明是社稷苍生的分量,当然重了。

程丹若不禁笑了。

她放下了印玺,看向面前的梁寄书。他拧开盒盖,将调和好的龙泉印泥恭敬地放在桌案一角。

程丹若小心地拿起钤印,放进印盒,粘上不多不少的印泥。

篆文变得赤红。

王莲细心铺平诏书,让出最合适的位置。

程丹若转过视线,落在诏书左下方的空白处,然后,双手捧起印玺,将它稳稳印在了宣纸上。

印泥受到挤压,在雪白的纸页上留下红色的刻文。

皇帝尊亲之宝。

这是程丹若盖的第一份诏令。

自此,她的地位、权力、命运,已经和以前全不相同。

更高、更远、更艰难的人生道路,开始了。

-

(泰平)三十一年,世宗沉疴难起,太子、齐王年幼,田恭妃多病,恐内廷无人抚视,召丹若以托,复为尚宝,代掌宝玺,始为政。

——《夏史·列传九十一》

*

正文完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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