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我是爱丽丝
舍弃了童年,换取了自由;
舍弃了自由,换取了理想;
舍弃了理想,换取了爱情;
舍弃了爱情,换取了道途;
舍弃了道途,换取了力量
最终,鞘将这份否定了一切后得到的力量,也一并舍弃。
「【永无岛的告密者】…」
罗素喃喃念诵着鞘的第一个代号。
最初,作为「温迪」的鞘背叛了给予他自由的彼得·潘。与他一同背叛彼得·潘的两个孩子「迈克尔」和「约翰」一直到死,都没有供出鞘的名字;但那些被鞘所信赖的「大人们」却背叛了他,因此鞘被冠以「告密者」之名。
紧接着,他背叛了幸福岛、天恩集团与自己的恩师,加入了与精灵与巨龙为敌的巴别塔;他的才能与性格被赛纶所喜,并给与了鞘「致死量的爱」来进一步催化他的才能,而鞘注定的背叛也意味着过度盛放的才能之花终将因此而枯萎。
失去「心」的鞘,因胆怯而逃离,背叛了爱着他的爱丽丝、信任着他的「主教」。他试图踏上追寻自我意义的旅
途,寻求着一场盛大的死作为人生的终结、赋予自己的
人生以意义。
但他仍旧失败了。这场旅途毫无意义,他所做的事反倒
使绝望进一步加深。他将世界推进了更惨淡的未来…
他竭尽一切所实现的奇迹——以并未跨越利维坦之墙、
尚未进行过精灵转化的凡人之躯,在没有充裕资本与科技的协助、没有恶魔与法师的帮助的情况下,孤身一人杀死了巨龙。
徒手毁灭了前代文明的宇宙舰,掐灭了未来七分之一的可能性。
——于是,他终于绝望了。
在迷茫与徘徊许久之后,鞘终于将自己一并否定与背叛。
明明拥有着天赋、机遇、才能、运气与他人的爱,可鞘却像是个小丑一样孤独起舞。
他越是想要握住一切,世间的一切便如他指缝中流失的沙。越是想要握住更多,沙子也就流失的越快。不管如何努力、做出何种牺牲,也得不到任何东西。
「……你终于将自己也否定了啊。」
罗素叹息着。
鞘那不断寻求意义的一生结束了。他所迎来的,只有无限的空虚。
作为绝对虚无的空壳….作为罗素另一个侧面的投射,鞘终于也拥有了「灭世资格」。
他之前从眼中投射出来的,绝非是如此不详的昏黄色光辉。
——并非是「否定之否定」。而是完全否定。
罗素已经知晓,机械天使所拥有的圣秩之力来源于群体潜意识。
那是属于「人类意识」的力量、是被污染的「旧神」所持有的庞大而混沌的原始灵能中,被人类心中的善所净化的、那极小的一部分。
若是失去了人类的躯壳,就不可能被群体意识所承认、也就不可能再拥有圣秩之力;所以机械天使必须要由被承认的善人作为「素材」才能进行制造。不可能由纯粹的机械驱动圣秩之力。
而教宗的计划就是人工创造一个「新神」,创造一个新的「群体意识」来将「旧神」对人类的影响进行覆写,他更不可能因此而得到旧神的承认——从物质的角度来说,他的计划就是为了彻底的杀死旧神。
如同想要彻底毁掉一个程序,就不应是将其删除、放入回收站、粉碎文件,而是应该将其每一个文件都反复多次的进行覆写。
鞘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反电子」的力量…..并且在他经过惨无人道的肉体改造、将自己的大脑半义体化后才能继续持有,正是因为这份力量本
就是属于他的。
——并非是导入了旧日圣贤的记忆,来让自己获得了这份圣秩之力。
而是在做出了这些行为之后,鞘获得了这份属于他的力量!
也就是说…..
正是因为他将自己的大脑进行了机械化改造,制成了「本地服务器」,而他强烈的自我毁灭、自我否定的悲愿让他得到了这份「反电子」的圣秩之力。
「为什么教会要封印这份力量….」
罗素明白了一切:「不完全是因为教会忌惮能够反制、否定一切天使的天使。更是因为持有这份力量的天使,终将自我毁灭。」
因为教会的「圣秩之力」并不自然。
他们并没有从根本上察觉到这份力量的本质、他们使用的科技也没有触及到原理,而是「基于应用层面的发明」。只是使用一种粗浅的手段,窃取了这份力量。这意味着「反电子」的圣秩之力一旦运行就会立刻失控——因为它同样会否定它自己的光环。
而鞘对自己的改造还要更深。他甚至将自己的大脑都一并改造,若是按照「反电子」这项能力原本的定义、他在运行这份圣秩之力的瞬间,就会使自身的全部义体与改造部件强制停止运行、甚至将其永久烧毁。
可他却能正常使用这份力量……甚至精确的操控这份力量。
鞘对自己进行的一系列充满痛苦的改造,连同他的人生本身成为了一种仪式——呼唤出了具有「反电子」这一能力的灵能。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圣秩之力,而是如同「神之容器」、「阿尼玛·阿尼姆斯」一样,属于鞘自己的「全新的灵能」。
从那个时候开始,鞘已经得到了他人生的意义——
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
直到他的人生在意识破灭之后,才终于被「黄昏」所肯定、并赋予了意义——毁灭一切的意义。
「我现在相信你…..的确会彻底的毁灭猴面鹰了。」
罗素缓缓说道:「因为你们是绝对不可能共存的,而猴面鹰绝对敌不过你。或者说,另一个你——网络空间的你,现在应该正在全网范围内剿杀猴面鹰病毒吧。随着猴面鹰的衰退,你的力量也正在不断提升。」
正如他对猴面鹰那不可抑制的敌意、猴面鹰对他不加遮掩的杀意一般…..一个世界仅能孵化一位「黄昏」。这意味着他们要么厮杀至仅剩最后一人,要么就互相毁灭。而如今,在两位候选人之外,又诞生了新的一位。
同样毫无意义而被彻底否定、最终将自己的人生意义一并否定,也同样将自己的意识上传至网络、试图完成「群体神的转化」…….如今的「鞘」、或者说「第二容器」,正是猴面鹰作为「坟墓」的竞争者!
或者说,如今的「鞘」就是上位的猴面鹰!
如同那捉摸不定的命运察觉到了猴面鹰的计划即将失败,但世界的灾难本身并没有被化解、罗素也没有因此而升华或是毁灭——毕竟教宗的计划的确存在着实现的可能——因此为了确保世界的毁灭,能够确实毁灭世界的新生「坟墓」便再度诞生了。
从最开始,他就诞生于教宗所创造的「新神」内部,并作为祂不可剔除、不可取代的「杀毒软件」而存在。
「是的,确实应该如此……既然黄昏诞生于世界末日,那么不消灭末日、仅消灭黄昏之卵,那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抽刀断水罢了….」
罗素突然有些自嘲般的笑了出来。
他伸手到怀中,想要摸索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摸到。
「你想要找什么?」
翠雀意识到了什么:「圣人斩首吗?」
「啊……是的。因为空艇的安检,这次没能
带上。」
罗素轻声嗯了一声,像是在解释些什么、又像是在可惜些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我现在的决心究竟如何它比起一把刀,更像是一面能够看清自己决心的镜子。」
他之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与教宗的计划绝不可能共存。但直至今日,罗素才彻底确认这一点。
——鞘升华成了黄昏之卵,这不只是在逼猴面鹰、同样也是在逼罗素放弃幻想。
或者说…..
「我终于察觉到了,我们三个的共同点。」
罗素低声喃喃着,从桌边离开、走向鞘:「我们都抱持着某种天真啊那种继承于孩童时的纯粹想法。在童年时遭遇的苦痛,留下的执念。在成为大人之后,在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猴面鹰想要得到一切,因此贪婪到想要吞噬整个世界;我想要连接一切,因此谁也不想得罪、妄图与所有人成为朋友、达成和平……而你,则始终想要放弃一切。因为你还仍旧活在与两个同伴逃离彼得潘的那一天。」
「危险,别过去….」
坏日下意识的想要抓住罗素的袖口,但翠雀却预判到了他的动作、提前一步伸手拦住了他的手腕。她严肃的对着眉头紧皱的坏日摇了摇头,随后有些担忧的看向罗素的背影。
而鞘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有微笑、没有思考、也没有愤怒。如同傀儡一般,面无表情、毫无感情。
同属被上传的思维,无论是「擢升」亦或是「吕卡翁」,他们的感情都明显比鞘丰富的多。
「你这种空洞虚无的感情,究竟是因为教宗应他之请、才彻底删除了自己的人格
「亦或是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末路后,在真正堕落之前,通过最后的决策来抹除了自己的黄昏意志、否定了自己的主观危害性?
「将最纯粹的否定也随之否定……真是讽刺。不愧是什么都做不到的男人,绝对空虚的人生….」
罗素慢悠悠的走着,他的身体随之融化。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柔软而温柔,爱丽丝的身体显现于此:「连灭世的魔王都当不成的半吊子啊….」
她的表情复杂,目光温柔、充满爱意,却又无比悲伤。像是被什么东西伤害过。
又像是至今仍在被他所伤害。
「……我好想你。」
听到爱丽丝那悲苦的言语,鞘脸上那机械般的神色,终于、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动容。
那是极微量的动摇——像是溶解于水中的盐。
能够隐约尝到如泪般苦涩的淡淡咸味,却看不到一丝半毫的白色结晶。
「我一直都在试图叫醒那些装睡的人,让他们起来面对现实….」
爱丽丝轻声说着,站在鞘的面前。她看着鞘,如同看着旧日的幻影。
她抬起头来,带着单薄如纸、苍白而温柔笑容,看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头的丈夫:「但我却忘记了呢我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醒的人。」
「.…..爱丽丝。」
鞘低声念着她的名字。他试图伸出手来,想要触碰爱丽丝。
可在他面前,爱丽丝却宛如虚幻的幻象一般。他在半空中抓握了两下,却如烟般缥缈。
因为他并不敢触碰爱丽丝的身体。
那抬起手来的感情,不过是一时冲动。他连机械生命体的绝对理性都一并否定,眼中的视域正在不断泛红报错。
「——你那机械的身体,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爱丽丝嘲讽着,反手捉住了鞘那试图缩回的右手。
那是如此软弱无力、白皙鲜嫩的属于少女的手。她的力量
绝对抵不过鞘的力量可她却直接握住了鞘的手、让他无法再向后抽回半寸。她根本无需发力,鞘也无法逃脱她的束缚。
她将鞘那能够轻易捏碎钢铁的手,慢慢放到自己头上。
这让翠雀一瞬间有些慌张到握紧拳头、屏住呼吸,险些将杯子扫到地上;而坏日也下意识的握紧了餐刀,绞杀、劣者与卡玛尔瑟同时望了过来。
爱丽丝的这具躯体只有二十岁出头。甚至比罗素自己都还要年轻。
而鞘的身体,却已经尽数被机械与义体所替换。
那蒙着人皮的机械,已然不再是过去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了。
鞘宕机在了原地,眼罩般的昏黄色指示灯正激烈的闪烁着。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像是出了bug的人体模型一般激烈变化着。最后仿照着初次见到爱丽丝时的表情,露出了有些拘谨、而充满向往的微笑。
扼杀掉劣质的感情之后示以微笑。
如同他昔日背叛那些人时的表情一样。
爱丽丝与鞘对视着,她那翠绿色的瞳孔深处、也逐渐闪耀起了昏黄色的微光。并与鞘眼中的闪烁逐渐同步。鞘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但爱丽丝原本轻轻按住他手背的手,却突然握紧。
「——不许逃。」
她的话,她的手,让鞘的动作再度停滞。
爱丽丝轻声说道:「如果再转头逃走……我就绝对、绝对不会再原谅你了。
「…..笨蛋,半吊子,小丑,装模作样的怪人。」
听到这句话,鞘眼中指示灯骤然熄灭——过了许久,才突然长亮。
——因为那是连爱丽丝自己,都不会记住的话。
她向来都认为他是一个坚强而了不起的人。
是她第一次看到鞘、在她还没有与鞘正式认识的时候,因为抗拒家里擅自给自己找到的老师,而说出来的坏话。这也是被鞘隐藏在内心深处,从未给任何人展示过、尤其没有对爱丽丝所说的话。
为何、为何..…
电子脑运算的速度很快。鞘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答案。爱丽丝……
——或者说,【罗素】已经看见了。
自己那被数据化处理、储存于云端的记忆——
他想要同化自己。
他的「儿子」,想要吃掉自己。
鞘那一瞬间,就明晰了【罗素】的目的,可是……
爱丽丝那翠绿色的瞳孔之中,满溢着感情与泪。
爱、悲伤、愤怒、怀念、安心、回忆、失望……唯独没有憎恨。
那是鞘无法挪开的眼神。他无法第二次放弃同一件事……他连「放弃」这件事本身都无法坚持到底。
「……你就这么肯定,在吞掉与你同等规模的我之后,还能保持自我吗?」
鞘动容了。亦或者说,他害怕了——他那本应不知晓畏惧为何物的机械之心,选择了退避。
他威胁着、劝说着爱丽丝放弃这危险的举动:「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罗素,再这样的话,我们说不定会一起死。
「现在立刻收手,我不会攻击你,我会立刻离开,帮你杀死猴面鹰。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伤害与你交好的人……不,我也可以帮助你。我们从最开始就不是敌人,我是……我是你的父亲...」
威胁变成了哀求。
爱丽丝没有对他进行任何攻击与钳制,只有那脆弱的一双手。
明明他自己只要扭过头去,就可以结束一切。他只要离开,爱丽丝就追不到他。
可是……
他的程序疯狂报警,不断出错。眼前的世界被不断闪烁的危险红色所覆盖,各种警告弹窗不断弹出而又被关闭。
「——我不要。」
爱丽丝坚定的声音响起:「我不是罗素,我是爱丽丝。你到现在,都还是认不出我……
「我已经决定了。我绝对不要……再放你离开了。
「因为你这大笨蛋,要是离开了我,就什么都做不到!
「既然你如今只剩一份数据的话——那么储存在哪里,
应该都无所谓的吧?
「那为什么、为什么你都变成了这样,还是不愿意回家?」
不知为何,一种绝望与痛苦,攫住了鞘那并不存在的心脏。
他的感情、人格与意志本应被彻底抹除。他是不懂爱为何物的机器人。
可是,为何……
……心却比作为人的时候,变得更痛了?
在爱丽丝那翠绿色的瞳孔深处,一面旋转着的镜子逐渐亮起。
他无法挪开视线。
他不能挪开视线。
他.……
——终于,在那深暗无光的镜面深处,鞘看到了那个被遗忘的自己。
那个怯懦、孤独、遍体鳞伤。
因而恐惧着世间一切的少年。
下一刻,在镜面闪耀到超越极限之时,爱丽丝的外壳骤然扭曲破碎。
仿佛一根虚幻的弦被崩断,鞘与罗素的意识、同时被无尽的黑暗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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