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他终究还是平安到达了任地,成功坐上了县令的位置。
对于这个极端偏僻蛮荒的地方,秋意泊倒是想得开,没有师爷他就自己上手写公告,用的是大白话,字还放的大大的,没有衙役,他就就地招了两个闲汉,穿了一身衙役的衣服也有模有样,他自己去门口贴了告示,把内容喊了一天。
这种地方向来被地方豪族所把持,他不急着这么一刻,只道有什么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只管到他这边来断,只当自己是居委会。
……居委会?
那是什么?
秋意泊晃去了脑子里对这个词儿的疑问,安居于一地,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除了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的铡刀以外好像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了。
逐渐的就有地方士族向他示好,等到他拿到第一个来自吏部的‘优’评后,甚至他还收到了来自燕京好几位贵女的信件,只道他愿意,便着人送契书信物上门,假日定下日子便由家中一路送嫁来这不毛之地与他为妻。
他还是拒绝了。
对外的说辞自然是旧情难忘,立一个深情的模样出来,但……他自己心理清楚,从一路逃亡到站稳脚跟,从被地方豪族示威到令行禁止,他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常常想起三娘。
初时还是想的,后来就不大想了,偶尔深夜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又或者看见某人夫妻恩爱的时候,他也是会想到三娘的,可想就想了,如同清风过眼,想一想笑一笑,就又放下了。
说自己深情,他自己都觉得脸红。
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一个很热情很长情的人,他的朋友并不少,自从来了这里,三五至交,十来个酒肉朋友总是有的,燕京、骊山、湖州都有曾经的好友给他写信,寄托礼物,他收了也情真意切的回了信和礼物,可若说是时时惦念,那是真的没有。
似乎一切的感情都随着时光远去了,稀薄得如同睡醒之前的梦一般,在睡醒后就会被抛之脑后,直到某一天突然想了起来似乎有过这样的一个梦,又随手再寄出一些东西来代表自己不曾忘记。
若是再有重见之日,或许他又会想起曾经的深情厚谊吧?
……或许,应该。
秋意泊微微勾了勾唇角,将最后一本公文阖上了,他不算是一个好官,但也不算一个坏到了极点的贪官,灭门的知府,破家的县令他还够不上,不过是做到了让大部分人都能过得下去罢了,这世道就算是想做清官,也轮不到他这种无权无势的人来做。
抓抓教育,花点自己的冰敬碳敬租个屋舍请个秀才教书习字,县城里的人爱听便听,不爱听便不听,也不必交什么学费,并不提供笔墨纸砚,有条件就自己备上,没有捡根树枝地上随便划两下也行,他倒是不指望能多出几个秀才童生之流,能不要每次发公告让他去衙门门口嚷得嗓子疼就行。
不过到底还是多了几个童生秀才的,这也算是他的政绩,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了,考上了也不知道要闭门读书,反而与他一般就地收了几个学生,一边自己读书,一边教些还在流鼻涕的小孩三字经,靠着朝廷发下的份例与学生家里敬上的束脩,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他是弄不懂。
最近他又迷上了看话本子,有个修仙的挺有意思的,讲的是一个少年郎灵根被夺后经历一世苦难起落浮沉,最终成就一方合道大能的故事。本来他还以为这个故事会一直写到主角成为造化之主才算完,结果那作者没有心,硬生生是让主角在合道巅峰陨落了!
他当时看完气得在床上捶了两拳,甚至想叫人去查查作者本人姓氏名谁,等到一觉睡醒干脆直接忘了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来了,却又懒得再费这等功夫,大不了以后再也不看这个作者的书就是了。
他看完之后又搜罗了一些其他话本子,奈何都没有这一部写的有味道,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忍不住重新看了一遍,这本书是用白话写的,一整套共有八十多册,摆满了他一整层书架,如果抽着闲暇时间来看,看一遍得花上他小半年的时间。
等到看到第三遍结束,他都觉得自己比作者还熟悉这个情节了,实在是懒得再看一遍,又搜罗不到其他好书,左右无事,便自己也写了起来,随便取了个笔名投稿,现在都已经连载到第十册了。
别说,天高皇帝远,只要不去想那些夺妻之恨一流,日子是真的过得很舒服,甚至舒服得他都想这么过下去算了。
听说三娘现在很好,宠冠后宫,又生下了皇九子,才两岁多就被封为秦王了,连三娘自己都要封后了,眼见着这位圣上至少还能撑个十年二十年,以后是否有机会问鼎也未尝可知。
老泰山家一直来信,劝他放下,只要他娶妻,就能想法子将他调回燕京,圣上这件事情虽然办的糊涂,可确实是没有赶尽杀绝的心思,只要他能忘却旧情,照样有高官厚禄等着他一展宏图。
反观三娘现在的处境,似乎他记着这件事才是对大家都不好。
【哦?某人不是说要卧薪尝胆,经营势力,数年后杀回燕京,报夺妻之仇的吗?言犹在耳。】
“你又出现了。”秋意泊执笔舔墨,在纸上写了一行:[他心魔在他耳旁犹自奸笑,呱噪不堪,如跳梁小丑一般。]
“你怎么还在?”他支着脸道:“早知道在燕京的时候我就不能嫌麻烦,直接去玉清观找高人把你灭了才是。”
【我为什么不能在?夺妻之仇你忘记了吗?】那声音尖锐地道:【你就是贪图富贵安逸,得过且过,你就是个懦夫!】
‘它’本以为秋意泊会勃然大怒,紧接着再出反驳之语,却见他想了想,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就是忘记了。”
【你倒是大方,不过我劝你不如先看一看信再说这话也不迟。】
秋意泊一顿,伸手取过了堆放在主桌右上角的信件,今天倒是忘了看。
他仔细一看这封信便是一顿,这信上有一个记号,他曾经无比熟悉,三娘给他做的每一件衣物,送的每一个食盒上都有这么一枝料峭的玉兰花。
他展开一看,有三张纸,第一张话语简单,内里的意思也很明白:她现在很好,往事如烟,忘了吧。
第二张和第三张则是一式两份的三娘亲笔的和离书,留下了一个空白等着他签字画押,上面玉玺、京兆伊乃至老泰山的印章一应俱全,算是补上了手续。
“不就是和离吗?”秋意泊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么多人都和离了,难道各个都要去杀前妻全家?这样的人难道不可怕吗?”
他就着刚刚搁在一旁的毛笔,在和离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鲜红的印泥舔上了他的指尖,落在了和离书上。
【你居然签了?!你居然这么容易就签了?!】
【她把你忘了!】那声音厉声道:【她现在坐在天下女人最高的位置上,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她忘记了你!她背叛了你!】
【我也不妨告诉你,你的好夫人,她婚前就和那狗皇帝有私情,她不愿入宫,便就央求你那好泰山逼着你娶她,此后又首尾两端,这才惹出了这番祸事!】
【你看看你自己!别人夫君幼子在侧,你呢!若没有她,你如今依旧是燕京中最炙手可热的状元郎!无数名门闺秀都翘首以盼你垂青!你本国士无双,名垂青史也不过是唾手可得!如今你在何处?她又在何处?!你难道不恨吗?!】
【这世道对你如此不公!你为什么不恨!】
秋意泊目光奇异的看向了他觉得‘它’应该在的地方,玩味地道:“明明这些都是我的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这样一个懦弱无纲,得过且过的人,连我自己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激动?”秋意泊把玩着手中的印章,将它按在了印泥中:“你不想让我签?你想让我做什么?还是老规矩,帮我杀了他们?”
“可是我觉得很开心。”他拈住了印章,如释重负一般将它按在了和离书上,至此亲笔、画押、印章齐全,这份和离书便再稳妥不过,只待他将它发回去,便是板上钉钉。“我似乎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着三娘。”
“她送了和离书过来,我其实是觉得很轻松的……”秋意泊笑着道:“你知道吗,她若是不送和离书来,不告诉我她是心甘情愿,我或许还会觉得愧疚,我不能阻拦他人抢夺她……她不甘愿,她是被强迫的……我作为丈夫,是有责任替她报仇的。”
“可是她心甘情愿,我自然就轻松了。”秋意泊向后仰去,靠在了椅背上,拾起烟斗缓缓地抽了一口,于萦绕室内的稀薄雾气中道:“所以呢?你又是什么人?”
“我原本以为你是我的心魔,就跟那些话本子里一样。”
“但显然,你要比我激动得多。”秋意泊说:“心魔,既然称呼为心魔,我以为是能够听见我的心声的。”
“你知道我的心现在在想什么吗?”
‘它’没有出声。
秋意泊也不介意,只是漫漫地道:“秋日的枫叶甚好,如此良辰美景,我该去找人出来喝酒,之前王兄家里养的几个歌姬很漂亮,我也不介意她们为我唱上几曲,又或者喜庆班的海棠,他也很好看,我也不介意睡上一睡。”
“我离婚了,可以花天酒地放浪形骸,别人还只会说我是受了情伤,一时放纵罢了,怪不得我,以我此时此刻说是个土皇帝也不错了,我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只要不踩过那条线,我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情,没有人会来指责我。”
“哪怕杀几个人,哪怕睡我想睡的任何人,不论男女。”
“这才是我心中想的,我现在不必去报我并不在意的仇,也不必再有个妻子让我应该去时时关怀时时愧疚,更不必去施展什么抱负,你真以为我是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吗?我真不是。”
“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有衣穿有饭吃有钱花,得过且过,若是再能风平浪静,让我安安稳稳的享受到老那是最好不过。”
“所以,我现在是真的很轻松。”
“所以呢?”秋意泊又问了一遍:“所以你是什么人呢?你不是我的心魔,你所问的不是我心中所想却又受道德限制的东西……所以呢?”
“你比我还要激动,仿佛你才是受了这一切不公的人,可是这个人明明是我,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才是我?”
“你认为你有仙缘,所以当你没有查出仙缘却又无法接受现实颓废于家中时,被赶出村子才会这样的愤愤不平,恨不得屠村而后快。”
“你爱着三娘,所以得知她被带入宫中才会这样背叛才会这样怒发冲冠,你胸怀抱负,所以被派遣到这样的不毛之地进退两难才会这样的怒不可遏,恨不得颠覆王朝将你心爱的女人抢回手中。”
“你得知三娘背叛,发现自己在意的一切不过是别人手中随意拿捏的玩意儿,所以要杀尽天下来平你心中的不公?”
“你才是那个‘秋意泊’,是吗?”秋意泊抬眼看向了外面清冷的夜空,远处红枫错落,热烈得近乎最后的狂欢。
“你是秋意泊,那我呢?”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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