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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牌位


  三层牌位阴森森地立着。

  相大英一个一个挪开牌位,又拉开一个暗格,里面又有一层牌位。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相遂宁看到,最中间立的,竟是承昭帝的牌位。

  承昭帝郭放,老太后的大儿子。

  承昭帝死后,按惯例,他的牌位应该供奉在宣国庙堂。

  宣国世代更迭,历代帝王的牌位及画像都供奉在宫中。

  没想到相家,竟也偷偷地供奉着他。

  承昭帝的牌位旁,还有一个牌位,小小的。

  牌位上写着:相遂心。

  相遂心。

  相遂宁的心突然就痛了一下。

  那么小小的一个牌位,在这黑黢黢的暗格里,呆了这么多年,孤零零地呆了这么多年。或许是年代太久了,牌位已经有些掉漆。

  “这是你的亲弟弟,相遂心。当年我跟你娘成亲,那段安稳的婚后生活里,有了你跟遂心两个孩子,那时候我跟你娘说,遂心,遂宁,有这两个孩子,也就足够了。遂心这孩子生下来那天,门外的芭蕉树上落了很多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别提多欢喜了,生下来三个月便能冲着我们咯咯地笑,四个月时,夜里便不再吃奶了,又乖又安静,身子骨也强壮,小胳膊跟莲藕一样。就连你祖母,也是极喜欢他的。你母亲唐氏,更是视若珍宝。”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日,先帝突然病重,吐血将死,召了我们几个大臣守在旁边,先帝旨意,欲立唯一的儿子郭澜为帝。当晚先帝崩,我们几个大臣却被郭正禅的人关押起来。说是先帝的旨意,立他为帝。郭正禅矫诏,几个大臣站出来反驳,却被梅光直接砍了头。”

  梅光,是如今威武伯梅通、梅贵妃梅如华的父亲。

  当年在承昭帝一朝,武将带兵,勾结郭正禅,眼看着承昭帝病危,郭正禅又许了他世代的富贵,便头一个反了承昭帝。

  “当时我本也想站出来说郭正禅矫诏,可想到承昭帝还有一个儿子,先帝的脉息不能断,我便只能逢迎郭正禅,背地里郭正禅满宫捉拿先帝的儿子郭澜,郭澜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正好当时你祖母带着你弟弟遂心,去宫里见老太后,老太后跟你祖母颇有些交情,遂心跟郭澜又年岁相当,于是便约她带遂心去见一见。郭正禅的人带兵搜到老太后宫里,眼看着郭澜死路一条.......我.......”相大英沉默良久,或许是不想让相遂宁看到他眼角的泪光,他背过那个牌位,怔怔望着院中安静的芭蕉:“我便把你弟弟遂心交给太后,把郭澜塞给了你祖母,两个孩子很小,又都肉乎乎的,郭正禅本身见孩子也不多,再有当时先帝信任的太医庄太医及老太后为证,郭正禅便抱走了遂心.......”

  满腔的悲伤。

  说起当年往事,相大英握紧了衣袖,荧荧火光里他面色凝重,始终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相遂宁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安慰他吗?

  可从何安慰呢。

  那个小小的牌位,牌位上的遂心,相遂宁记忆里已经想不起来了。

  可想到他是自己的弟弟,是跟她一样,唐氏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宝贝。

  心里就酸涩。

  “后来.......遂心他......”

  “后来听说,遂心他.......被郭正禅放在先帝的棺材里,让人钉死了棺材,抬进了先帝的陵墓中。我后来打听,听抬棺的人说,一路上送先帝灵柩的时候,还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慢慢的声音就没了,你弟弟遂心,是活活憋死的。”

  相大英的指甲,几乎是嵌进了肉里。

  “你母亲唐氏见从宫中回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便不愿意,后来实在瞒不下,便告知了她真相,你母亲经受不住打击,看不得郭澜,也受不了心魔,慢慢的就有些魔怔,那些年庄老太医也给她用过药,可她清醒的时候,远比魔怔的时候痛苦,便不再让她清醒了,或许魔怔了,便不用想这件事.......”

  “可是爹后来还是冷落了我娘,娶了汤小娘,又跟汤小娘生了孩子......”

  “汤小娘,是那汤五的妹妹,当年她是在郭正禅身边伺候的,郭下禅登基以后,说是我拥立他登基有功,奖赏了银子并美人,汤小娘便是他赏下来的,汤五跟汤小娘当年在老太后宫里唱戏,无意听到了先太子没死藏在咱们府中的事,便拿此事要挟,若我不宠着汤小娘,她去宫里告发,不但我们相家不保,郭澜也必死。这些年,不论是汤五打秋风,还是汤小娘为非作歹,我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毕竟郭正禅把她赏给我,一半是奖赏,一半是监视吧?如果我不好好对她,哪天她去郭正禅那里说一嘴,那我们可真是灭九族的罪了。还好后来,她生下了相嫣,算是跟我们绑到了一条船上,只是汤五,许久不来府里,原来是藏在宫里,如今他死了,这个秘密,便更隐秘了。”

  相大英似乎松了一口气。

  轻轻拿起三柱香来引燃了,缓缓插进铜香炉里。

  香味弥散。

  相大英望着相遂心的牌位喃喃道:“遂心啊,终归是爹对不住你。但在当时,爹也没有办法.......不求你原谅,如果有下辈子,就让爹当牛做马,来赎罪吧。”

  院内芭蕉迎风摆动,叶片油绿。

  一直以为相大英宠幸汤小娘,冷落唐氏,是个大渣男。

  原来他也有他的苦衷。

  或许跟汤小娘睡在一张床上,他也是身不由已的。

  身不由已的娶她过门,身不由已的跟她生孩子。

  这个秘密,从郭澜还被人抱在怀里,一直隐瞒到现在,郭澜变成了相果心,相果心如今已经是五品武将了。

  相大英的头发,也白了许多了。

  她用自己孩子的性命,换了先帝儿子的活。

  不知先帝一朝,先帝跟相大英是怎样的交情。

  但在郭澜上,相大英做足了一个臣子的本份。

  这些年被误解,被冷眼,左右为难,内心纠结,他也坚守着这个秘密,不曾向外人言。

  “这些话如果不是跟你说,恐怕爹都要带进坟墓里了。”相大英拍了拍相遂宁的肩膀:“以后这些话,只有咱们两个人知道,这个秘密,还要保守下去。直到我们死了。”

  相大英用衣袖擦了擦承昭帝的牌位,又轻轻擦了擦相遂心的牌位,然后合上暗格,又把自家祖先的三层牌位一一归位。

  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样子。

  这个小佛堂,也是外人看到的,相家自己的小佛堂。

  “啪。”有花盆落地的声音。

  “谁?”相大英警惕,迅速吹灭了蜡烛,追出去看,追出去时,除了摔破的花盆,一个人也没有。

  “看到是谁了?终归是我疏忽了,不该在这儿讲这些......若被歹人听了去......”

  “爹,没有别人,是猫,那只野猫,前几天还把祖母房里的茶叶罐打翻了,如今又打翻了花盆,我看到那只猫跳上墙了。”

  相大英抬头,果然东墙上立着一只黑猫。

  黑猫有一双黄色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站在东墙上,一双眼睛在夜里囧囧有神。

  相大英松了一口气。

  相遂宁知道,不是猫。

  不过是为了安慰相大英。

  那种熟悉的味道,是相果心。

  果然,在回廊的一角,遇到了呆坐的相果心。

  不知那些话他听到了多少。

  “这么晚了,果心还不去睡?”相遂宁坐在他身旁。

  “二姐姐,原来我叫郭澜。”相果心的眼泪就滴了下来:“原来你的弟弟是相遂心,我是承昭帝的孩子。姐姐,你恨不恨我?”

  他都听见了。

  相遂宁不知是该安慰他,还是该安慰自己。

  明明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果心,这不是你的错。”

  “这好像就是我的错,谁让我是先帝的孩子呢?我害了母亲,也害了遂心,姐姐,我好想是你的亲弟弟,是你的亲弟弟就好了。就不会伤害这么多人了。”相果心伏在相遂宁的肩头,堂堂少年,哭得像个孩子。

  再不是当年爬到树上捉鸟的少年郎君了。

  隔日一早,相大英打开门的时候,发觉相果心跪在他的门口。

  相果心一向顽皮,相大英使劲喊住了,他才肯跟相大英说上几句。

  这天开了门,相果心便给相大英磕头,相大英左看看右看看,确定相果心没被威胁,又摸摸他的额头,倒也不烫。

  相大英赶紧扶起相果心,不料相果心却突然扎倒在他怀里。

  相果心晕了过去。

  相大英慌了神,赶紧差人叫大夫。

  相遂宁亲自去请陆御。

  陆御才从宫中出来。

  来看了相果心,说他无碍,只是有些心结未解,喝些发散助眠的药,慢慢就会好了。

  陆御带了一个消息给相遂宁。

  宫里的梅贵妃死了。

  而且是郭琮亲手害的他母亲。

  相遂宁有点不敢相信。

  陆御却说得有板有眼,那日是他给梅贵妃开的药,梅贵妃喝了药不久,就死了,他去现场看过,药碗里的药,有足量的断肠草。据婢女们说,药是郭琮亲自熬了端过去让他母亲喝的。

  如果说陆御的方子有问题,那他走不出皇宫。

  而且梅贵妃死后,皇上下旨一切从简,对外宣称,梅贵妃死于心痛病。

  皇帝知道了梅贵妃的事,让郭琮看着办,前程亲情,郭琮选择了前程。

  郭正禅夸赞郭琮有他当年的品格。

  不知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

  宫里埋葬了梅贵妃,郭琮更觉势单力薄,朝堂上立他为太子的事,也渐渐熄了下去。

  多日的卧床,相果心瘦了一圈。

  相嫣就快生了,身子笨重,相家人得去王府里探望。

  流云坊的童四月特意给相果心捧了衣裳来,每逢他有什么事,她总给他做新衣。

  这一次,相果心却没接。

  如此拂童四月的面子,童四月当即就红了眼睛。

  “这件青衫挺好的。”相遂宁夸道。

  相果心却道:“我不喜欢。”

  童四月红着眼睛捧着衣裳走了。

  “是不喜欢这件衣裳,还是不喜欢人?”

  “都不喜欢。”

  以前相果心挺喜欢童四月,也喜欢她到府里来,默默躺了几天,再见面,就不喜欢了。

  相遂宁也不便多言。

  一家子坐着马车来到王府。

  “天色不早了,怎么还在床上躺着?”汤小娘进了相嫣卧房,见床上躺个人,便去掀锦被,掀开一看,却发现锦被下是郭铴。

  汤小娘赶紧把锦被放下去。

  相嫣由婢女扶着进来,穿一件绣荷花的衫子,梳着灵蛇发髻,进门就扶额。

  如今肚子越来越大,生产在即,白天晚上想去茅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难受的很。

  “怀孩子总要遭罪的,宫里的太医也是没有真本事,那么些好药材,竟还让你遭这样的罪。”

  一家子坐着说了会儿话,郭铴还在那儿躺着。撅着屁股对着汤小娘。

  这似乎不大礼貌。

  “王爷是晚上没睡好吗?这个时候了还睡着。”

  “最近都是这样睡着。”相嫣叹了口气。

  “王爷的病全好了吗?宫里的太医怎么说?”

  “最近是陆太医在看诊,陆太医已经去宫里回话了。”

  陆御给郭铴诊脉,便发觉不对劲。

  脉象时虚时浮,不稳当。

  恰好太医许仅在给皇上把脉,以前太医许仅也曾给郭铴看病的,正好一块说。

  说起郭铴的病,太医许仅额头都要冒汗,他给郭铴看病那么久,拖拖拉拉有几个月了吧,郭泡却一起未好,皇上才让陆御去看。

  “什么病?”皇上问。

  “花柳。”

  “你说什么?”皇上几乎捏碎了手中的茶盏,吓得太医许仅也跪了下去。

  “二皇子郭铴,得了花柳病。”陆御一字一顿。

  花柳病,那是必死的病。即使富可敌国,奈何这病无药可医。

  回想起来,郭铴时不时的脖子里就冒出红斑,又有传闻,郭铴经常忍不住尿了裤子,再联想到郭铴喜欢寻花问柳,他得这病,倒也不奇怪了。

  花柳病。传出去可不好听。皇家的颜面是最要紧的。

  “是老臣医术不行,老臣愿意回乡养老。”许仅赶紧磕头。

  皇上似乎累了。闭着眼睛许久不说话。诺大的正恩殿,阴郁的可怕。

  从正恩殿出来,许仅背着药箱走在前头,陆御走在他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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