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妖孽
找药人。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于上青天。
如果单单找一个人,莫说是青城,便是整个宣国,掘地三尺,也能给他找出来。只需公主去求皇帝下一道圣旨,一切手到擒来,管他是什么人,都逃不出一个宣国去。
如果知道那人的住址,还能派一队士兵直接给逮了来,分秒不耽搁。
可药人,上哪去逮呢?
太医根本不信什么药人的说法。
宣国开国以来,只听说百草治病,从不曾听说有药人的。
草药之学在宣国之前已经流传了上百年,突然草药无灵了,需要去找药人救命,岂不是荒谬?
以穿山甲,蚯蚓,九香虫,蜈蚣,蟾蜍,大壁虎入药还能想的通。
药人是个什么生物?
难不成喝他的血,吃他的药能续命?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历朝历代的大夫,又何必挑灯夜读,翻遍医典去记方子?
长信侯府找了文书先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最终写好了一份聘文,聘药人。又找人另外抄了几十份,张贴到青城各处。
聘文上写明,待遇从优,如果能治蓝褪的病,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够升斗小民过一辈子了。
当然,为了避免有人来捣乱,或是冒充药人,加重了蓝褪的病情,聘文上也注明了:假冒药人者,送官查办。
这聘文贴的满青城都是,三四个百姓走过来看看,直摇头:“听说过贴告示找人的,没见过找药人的,这药人又是什么人?”
另一个百姓也是摇头:“或许是郭公主的儿子病得不行了,郭公主请遍太医也无用,所以听信了什么偏方也说不准,或许,也不是偏方,而是巫蛊之言,那些人最喜欢弄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我要是药人就好了,医好了她儿子,得了那一千两赏银,这辈子再也吃喝不愁了,再娶上两房美妾。”
“快走吧,天还没黑你就做梦了,如今瘟疫扩散,若不是出来买米,咱们哪敢出来逛呢。再染上病可怎么好。即使咱们是药人,也不能去长信侯府,谁知道那郭公主为了她儿子,会不会把药人捆起来放血?那可是要命的,得了银子也没命花。”
几个人缩着脖子,絮絮叨叨,越说越害怕,加上天上落雨,扑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很快几个人便散了。
墙上贴的聘文,很快被雨水打湿,聘文上的毛笔字迹,渐渐模糊,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聘文就完全湿了落到了地上。
郭公主等的如坐针毡。
外头的雨一直未停,长信侯府的下人撑着伞来往于各个院落,雨水落在伞上,溅的水花到处绽放。
小厮从马车上跳下来,顾不得撑伞就往内堂里来。
“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撕下聘文?”郭公主着急地向外看看,小厮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没人跟着,这说明,没找到药人。
“奴才怕主子着急,所以先回来告诉主子一声,奴才这就再出门去寻药人。”小厮冒着雨又冲了出去。
郭公主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走的她自己都头晕了,身子一歪,差点跌倒。
一个婢女哭着从帷帐里面出来,手中端着铜盆小声的哭泣。
一看婢女这如丧考妣的表情,郭公主就知道情况不妙。
这些天,蓝褪就没有过好消息。
郭公主往铜盆里一瞧,自己也难受的闭上了眼睛。
铜盆里的水,本是给蓝褪擦洗用的,清澈的水端进去,如今却成了红的,想来,他又吐血了。
这样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不知他还能撑几时?
郭公主跪在菩萨面前,手握着念珠祈祷:“菩萨保佑,让相姑娘找到药人吧。”
她曾多次向菩萨祈祷。
有时候,祈祷蓝褪他能多吃些饭。
有时候,祈祷蓝褪能早点退烧。
有时候,祈祷蓝褪能少吐点血。
可祈祷的这一切,都没有实现。
郭公主不是不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可是她已经茫然无措了,如今跪在菩萨面前,虽是向菩萨祈求,倒不如说是求菩萨保佑相遂宁能把那药人找出来。
或许这世界上,相信药人之说的,只有她跟相遂宁了。
药人之说,相遂宁也是刚听说。
至于信不信,她心里也没底。
从小到大她生病,也都是吃的大夫开的药。
可她重生一回,明白人都能死而复生,这世界上的东西,奇妙的不足以言道,区区的药人,难道就不能存在?
相遂宁约了陆御出来。
约在一个茶楼。
往日茶楼人声鼎沸,唱戏的,讲七侠五义的,兜售瓜子麻糖的,从早晨一直忙到晚上。
这样的茶楼,青城有十几家。
如今关门关的,只剩这一家了。
掌柜的上了年纪,伏在柜后眯着小小的眼睛,虽是眯着眼,却不是打瞌睡,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门外的雨。
或许很久不曾接客了,见相遂宁进来,他还有点受宠若惊:“哎呦,还是位姑娘。”
掌柜的又揉揉发黄的眼珠子:“唉,一场瘟疫,闹的都不敢出门了,我这茶楼也好些天没开张喽,本以为我这六十岁的人,土埋到脖子了,不怕死,不想姑娘小小年纪也不怕死,竟敢出来喝茶。”
掌柜的提着茶壶上来,拿白毛巾弹弹桌子,将一壶粗茶放上,又拿来两个茶碗,另上了一碟子瓜子,一碟子花生。
这简陋的,放在一个月前,挑剔的客人要掀桌子。
如今不同了,能找到一家开门的铺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不敢再挑三捡四。
很快就见陆御淋雨而来,走到茶楼窗外,弯腰就打了几个喷嚏。
支起的窗子里坐着相遂宁。
两人一阵对视,陆御有些不好意思:“相二,我没吓到你吧?”
“快进来。”
“来了。”陆御撩起袍子进了茶楼,拿起柜上的毛巾摸摸脸,又弹弹身上的雨水。
掌柜的拦都拦不及:“哎呦,这位小少爷,我这是擦桌子的毛巾啊,不是擦脸的。”
“没事,我不嫌弃。”
“我是怕这毛巾上沾了你的味儿,客人嫌弃。”
陆御直接被噎住了。
好吧他不嫌弃那擦桌子的毛巾,擦桌子的毛巾还嫌弃他了?
“你这就一位客人。”陆御笑道:“那姑娘我很熟,她不会嫌弃我。老爷子,给上一碟子凉切牛肉。”
“没有。”
“来盘点心。”
“没有。”
“姑娘爱吃果子,什么猕猴桃啊,橘子啊,上来一盘。”
“没有。”
陆御打量着茶楼,这规模也不小啊,二楼的雅间都十来间呢:“你们这有什么啊?”
“瓜子,花生。”
“除了这两样呢,还有什么?”
“没有了。如今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守这个茶楼,别的也供应不过来,公子就将就一些吧,去别的地方,怕是这两样也吃不上。”
见相遂宁端端正正坐在那儿,陆御忙坐了过去。
吃什么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给相遂宁点些吃的而已。
他这位陆府的公子,难道还缺一口吃的不成。
他又不嘴馋。
相遂宁先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汤有些混浊,漂浮的茶叶也比寻常的大些,跟半片树叶似的:“喝点吧。”
陆御反倒不好意思了:“相二这么客气,有事找我?”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这青城我熟,你尽管问。”
“药人。”
“什么人?”
“药人。”
“你想给人下药啊。”陆御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见那掌柜的在擦柜台,离得又近,便拿茶碗挡着嘴问道:“你这是准备向谁下手?还是你府里的庶娘,庶妹妹又欺负你了,你在说气话?毒人的药是有很多,比如砒霜,一银勺就可以让人七窍出血,可我也不能给你啊,相二,此事你不再考虑考虑?杀人放火的事干了可就无法脱身了。”
“我不是去毒人,我也不要砒霜,我想问问你,行医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药人?”
“什么是药人?”陆御摇摇头:“这种人可以当药材使吗?”
不愧是陆御。
出生于行医世家,不用相遂宁过多解释,他便明白了药人的作用。
“你在哪里听说的药人之说?”陆御有些好奇。
相遂宁打开桌上的锦盒,里面是一本医书,正是郭公主家翻出来的那本医书。
陆御翻了翻,又重新合上。
“太医觉得……药人的说法有些荒谬,他们不相信。”相遂宁问陆御:“你怎么觉得?”
“我觉得太医说的也在理。”
“嗯?”
“我从医多年,从不知这世上有药人,不过既然有记载,或许真有。你是想医治蓝褪?”
相遂宁点点头。
“想法是好,可是天地之大,到哪里寻找药人?蓝褪等不得了。”陆御望着窗外的雨,闷闷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诅咒我那兄弟,他这回真是悬了。”
相遂宁低下头去。
“你不要着急,这青城我熟,这两天我多打听打听,如果能打听到药人的消息,就快马加鞭的告诉你,如果没有消息,也告诉你。”
相遂宁点头。
长信侯府贴聘文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了。
相府的人也知道了。
相大英这些天不必去宫中早朝,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些,给相老夫人请安的事,便免不了。
请安的时候,就说到了这件事。
毕竟大伙闲着也是闲着,天天关在院子里头,都快憋疯了,有什么新鲜事,总要拿出来大伙分享一下,打发一下寂寞的时间。
“郭公主怕不是疯了。”汤小娘嗑着瓜子呸了一声:“什么药人不药人的,我在宫中呆过,也算是有见识的,药人的事,我怎么从没听说?”
“你虽在宫中呆过,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下人,你能有几分见识。”相老夫人把红豆盘得“哗啦啦”的响。
汤小娘被噎的说不出话,拿起一块如意糕吃起来。
眼看这俩人又要咬起来,相大英只得道:“郭公主也是救子心切,为母之心,可以理解,眼看着她的儿子就不行了,任谁也会受不了这打击,就让她去找药人吧,反正也是找不到的。”
“如果能找到,便能得一千两银子。”汤小娘咽了口如意糕:“我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相老夫人看不惯她的财迷样。
那如意糕刚出锅不久,是厨房里的婆子新做的。
如今闲在府里没个正经事,便在吃的上头下功夫,这如意糕做得又软又甜,白的透亮,难怪汤小娘吃了早饭也要用两块。
坐了一会儿,相老夫人就借口吵得慌,把相大英跟汤小娘支走了。
相老夫人又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婢女,只留下苏嬷嬷在旁边伺候。
相遂宁将如意糕端到相老夫人面前,热气腾腾的如意糕,味道真好。
“我刚用了饭,不饿。”相老夫人将红豆放入篓子里,拉着相遂宁坐下:“祖母有话跟你说。”
相遂宁便坐在下首,恭恭敬敬地听着。
苏嬷嬷拿着一把剪刀,将花盆里枯黄的叶子剪掉,又给长出来的枝枝杈杈收拾利落。
相老夫人背对着她,银发鹤颜,很是安详。
而她的话,却让相遂宁大吃一惊。
“遂宁,祖母知道,你也在找药人。”
相遂宁点点头。
“祖母知道,你找药人,不是为了那一千两银子。”
相遂宁又点点头。
“这宣国的人,没几个人听说过药人,如今贸然提及,便是汤姨娘这年纪的人,也觉得稀罕,不过,祖母知道一个人,那是祖母这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以前祖母见识浅,总觉得那或许是个妖孽,如今想来,竟是祖母误会她了,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怎么会是妖孽呢?或许,她便是那药人。”
这些话,相老夫人说的很沉静。
苏嬷嬷在她身后修剪花木,也听得很沉静,甚至,给花浇水的时候,那倒水的速度都没有变,看来,她也知道那个药人的事。
“这些话埋在祖母心中好多年了,祖母一直不曾跟人提及,或许是怕她们的嘴不牢靠,或许是因为祖母十分信任你。本以为这些话要带进坟墓里去了,不想有生之年还能说出来。”相老夫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苏嬷嬷赶紧放下水壶,拿了一个软枕让她靠上,又递上来一杯沏好的绿茶递到她手中:“老夫人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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