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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迷魂汤


  相老夫人本来就没瞧中郭铴。

  让相大英这一顿上杆子爬的,似乎是抱不住郭铴的大腿,相家就要玩完了。

  危言耸听。

  相老夫人哼了一声:“你若早点绸缪至此,恐怕也该封侯拜相了,遂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让她牺牲这么多,对她不公平。”

  “娘,世间本就没有十分公平的事。”

  “别人家公不公平我管不着,对遂宁不公,我不依,趁早死心。”

  额。

  惆怅。

  相老夫人不同于小门小户的妇人,她眼界宽,能以大局为重,这让相大英佩服,也是他来后院的原因。

  他以为相老夫人会跟他统一战线,在相遂宁嫁郭铴这事上,他们推波助澜,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吹吹打打,也就办了。

  如果真能促成此事,相家的命运便跟郭铴休戚相关,对于相家人来说,便多了一层保障。

  女婿对相大英来说,算不得自己人,就是女儿,嫁了人也如同泼出去的水。

  所以郭铴是不是个好夫婿,是不是好色无能,或者有别的什么毛病,哪怕他嘴歪眼斜,行动不能自理或是不能人道呢,都无妨。

  他是二皇子便好。

  他是二皇子,这个事实,是改不了的。

  这一点,是根本,也最重要。

  相大英认为,相家的女人,就要识大体,懂大局。

  她们这一生,都是为相家而活,为了相家的荣耀,牺牲又算什么。

  不料相老夫人满心都是相遂宁,还管什么大局。

  只要于相遂宁不利,大局,不要也罢。

  相老夫人任性,相大英开始动员相遂宁。

  他娘这条路行不通,他也不敢硬劝,可相遂宁是他生的,他觉得,可以拿捏,就好像拿捏秋后山头的柿子一样,软软的,一捏一个坑。

  相遂宁的字写得极认真。

  或者说,因为相大英在场,无论如何写字也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相大英或许就要跟她说话,跟相大英说话,恐怕凶多吉少。

  相大英先是把烛台端远一些,果然,字帖就暗多了,看着有些费眼。

  “这么晚了,二姑娘还在用功,歇歇吧。”

  相遂宁只得放下毛笔。

  毛笔的墨汁还未干,往砚台里放的时候,还滴了一滴在字帖上,好容易写的字帖,写的手腕都酸了,这一滴墨,前功尽弃了。

  相遂宁觉得甚是可惜,想拿东西擦擦,一时又找不到顺手的物件,犹豫的时候,墨汁已经透过纸背了。

  “不过是一页字帖,无妨。”相大英十分温和的盯着相遂宁:“二姑娘似乎比去年高些了,小脸也红润一些了,女大十八变是不假的,遂宁的五官,越来越像她娘了,耐看,特别是写字的时候那个侧脸,更像。”

  相遂宁有些拘谨。

  以前相大英见了她,多半没什么贴心的话,有时候,直接拿着鞭子就开抽,虽然如今她大些了,相大英尽量收了性子,不会动不动就挥舞他的鞭子了,可过往种种,历历在目,相遂宁还是忘不了。

  或许他凶一点儿,相遂宁才自在。

  苏嬷嬷端了一碗红枣汤来,亲自递到相遂宁手中。

  “这红枣汤,是老夫人自亲交待了给姑娘煮的,用砂锅整整煮了两个时辰,一砂锅的汤,只熬出来这一碗,听人说,这红枣汤呢,最助人安眠,二姑娘喝了以后,今晚定然能睡个好觉,解解练字帖的困乏。”

  苏嬷嬷总是这般贴心。

  她熬出来的红枣汤,暗红色,透着浓郁的成熟大枣的味道,又香又甜,一端进房内,整间房都是枣子味儿,闭上眼睛,似乎身处沙漠深处茂密的枣林当中,连呼吸都是香甜的。

  相遂宁拿白瓷勺子轻轻刮着红枣汤。

  “姑娘快用些吧,这会儿温度正好,如今天凉了,这红枣汤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相遂宁舀了一勺子红枣汤,慢慢的喝。

  她低头喝汤,却在默默地观察相大英的动静。

  “娘对遂宁真是用心,这红枣汤,只有娘的厨房里熬的最好,我都多少年没喝过了。”

  相老夫人“沙沙”地盘着红豆,一粒一粒捡进手中,又放回去,似乎在听相大英说话,可一双眼睛只是盯着相遂宁,满是慈爱。

  “遂宁啊。”相大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相遂宁身后,语重心长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再过上几年,你不嫁人,爹娘就要去坐牢了。怎么爹瞧着,你一点儿也不着急似的?你这孩子啊。”

  “二姑娘在喝红枣汤,你有什么要紧的话,也缓缓地说。”相老夫人叮嘱。

  相大英只好又坐了回去,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相遂宁终于把红枣汤喝完了。

  相遂宁也有些无奈。

  她本来想慢慢地喝红枣汤,相大英等不及,或许也就走了。

  谁知道相大英像是被钉在了锦凳上一样,她喝汤,他就等着。

  没办法。

  小小一碗红枣汤,也不能喝到天亮去。

  总要面对的。

  逃也逃不掉。

  “遂宁啊,你觉得郭二皇子如何?”

  “爹怎么又问这个?”

  “爹是怕别人捷足先登。”

  “就郭铴这样的人品,有人捷足先登,那我得谢谢她。”相老夫人默默插了一句。

  “遂宁啊,你的婚姻大事,你有什么想法?”

  “但凭爹娘做主。”

  相大英真怀疑那红枣汤是迷魂汤,相遂宁喝了以后,竟是这般听话。

  她小时候又胆小,又倔强,像是拉不住的驴子。

  记得有一回,相大英房中的字画破了一个洞,正好相遂宁路过,他怀疑是相遂宁弄破的,便拉她去询问,又恐吓了一番,只说老实交代就原谅她,不然就吊起来打。

  相遂宁当场吓得哆嗦,可又坚决不认,把她关进柴房,她竟然两天两夜没有吃饭,虽然她还是害怕相大英,但她用绝食来表明自己的清白,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这不是憨是什么?说一句软乎的话就那么难?真是倔的可以。

  如今相遂宁软乎太多了,瞧瞧刚才的回答,相大英听得是心花怒放啊。

  “遂宁,爹知道,从小到大,爹都是严父,你母亲那样……你又没有慈母,所以你的性子有些不讨喜,也可以原谅。”

  相遂宁拿手帕擦了擦嘴,端端正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听相大英忽悠她。

  “不过各花入各眼,你在咱们家不出色,可皇上他喜欢你,可不就是你的福气来了?咱们相家,已经累累百年,虽历久,但到爹这一代,也只是二品,说起来二品官不小了,可是遂宁啊,爹这二品官,并无什么实权,不过是给皇帝润笔,或是写写书稿,间或督查个官员,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拿正眼瞧爹呢。”

  苏嬷嬷给相大英端了一碗清茶,他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爹这一代也就算了,你看看你弟弟果心,这孩子从小在上书房跟读,那里的师傅,都是宣国最闻名的,可你看看他,书读的不行,武练的不行,反正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吧。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以后长大,能不能考取功名还另说,到时候或许连立足朝堂的能力都没有,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咱们相家可怎么办呢?果心他这不成器的孩子,能保咱们相家万全吗?”

  “爹也不必忧思过度。”相遂宁劝他:“皇帝杀周升,是因为周升个人的缘故,爹不必太过害怕。”

  “你这么小,哪里懂爹的良苦用心?如今趁着皇帝看中了你,咱们快马加鞭的,就嫁给郭铴去,岂不是两全其美?万一哪天皇上后悔了,凭你的身份,如何能嫁到那样的人家?”

  “爹——”相遂宁低下头去。

  上一世,相大英并不曾为相遂宁的终身大事过多筹谋。

  相遂宁跟郭铴,也无过多瓜葛。

  如今相大英硬要把相遂宁塞郭铴怀中,相遂宁是拒绝的。

  可在宣国,儿女的婚姻大事,一向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遂宁嘴上的反抗,是无用的。

  窗下有个影子一晃,很快缩了回去。

  听到相老夫人身边的苏嬷嬷出去说了两句什么,一会儿便回来了。

  “小娘让春鱼姑娘来传话,说夜深了,露重,请大老爷回去歇息了。”

  真是救星。

  相遂宁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前院儿来叫,不知相大英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也困了。”相老夫人掩嘴打了个呵欠。

  相大英只好意犹未尽的退了出去。

  隔着门帘,相遂宁听到相大英问守在廊下的婢女:“传话的春鱼呢?”

  “春鱼姑娘说还要回去回话的,就往前院儿去了。”

  “怎么也没捎带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相大英撩了撩袍子,抬脚下了台阶。

  相大英一走,大伙顿觉轻松,觉得周身的筋骨都松泛了。

  相遂宁伸了个懒腰,相老夫人喜气洋洋地又喝了一盏茶,又让苏嬷嬷拿出她私藏的象棋来,将白子放在相遂宁那头,黑子放在她身边:“来,陪祖母下两局棋。”

  “祖母不是困了吗?”

  “我那是专门说给你父亲听的,不然他不肯走,在我这老婆子房中逗留久了,汤姨娘会疑神疑鬼,倒不如撵走他,咱们自在。”

  相遂宁捏起一颗白子,这象棋是玉石磨成,很是温润,指间不凉,反倒有一种光滑的触感。

  相遂宁落一个子,相老夫人便跟着落一个,二人下的很慢,不慌不忙的。

  相老夫人毕竟下了一辈子象棋,棋艺精湛,哪是相遂宁这种毛孩子可比呢。

  相遂宁走了几步,便被相老夫人逼进了穷巷。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

  “祖母,看来我要输了。”相遂宁举棋,很久没有落下去,落在哪里,都是一步死棋。

  相老夫人却将黑子放回陶罐里,伸出手去,握住相遂宁单薄的手腕:“祖母是不会让你身陷险境的,遂宁,只要有祖母在,祖母哪怕拼出一条老命去……”

  “祖母……”

  “你爹的话,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便是不听他的话,他还能怎么了你不成。”

  “是,祖母。”相遂宁将白子放入陶罐,倚着相老夫人坐着。

  窗外月色更亮了,不像是深夜,竟像是白天。

  那灰蓝的天空高远而宁静,一轮圆月,白的没有一丝杂质,像是水里浸过的。

  那月亮真好,它肯定没有一点儿烦恼吧。

  不用发愁吃穿用度,也不用被逼着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祖母当年读过些书,还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相老夫人倚在窗下,跳跃的烛火映红了她的脸,她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也多了几条,但她的声音却是那样的高亢:“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祖母……”

  “在祖母眼中,你只是一个弱女子,那些打打杀杀,建家立业的事,应该是男人们做的,有你爹,有果心,轮不着你为相家牺牲,你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遂宁明白。”

  “千万不要因为你爹的一两句软话就改了初衷,要知道以后你过得不好,你爹不可能代你受罪,到那时,你成了别人家的人,这相家还能不能回来,还很难说,谁又记得你为相家做的牺牲?”

  相老夫人考虑得周全。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相遂宁想回娘家找些依靠,恐怕汤小娘一行人首先会把大门给关上吧,免得让外人看笑话。

  从相老夫人那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不知怎么的,在相老夫人房中写写字,喝喝茶,时间就过得很快,就跟流水润物似的,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有些凉了。

  后院小花园里的蛐蛐也开始叫了,声音清脆,抑扬顿挫,“吱吱吱”的声音,在深秋的夜里传得很远。

  虽不是夏日的花团锦簇,经过花园的小路两旁也还是草木深深,裙摆微荡,溅飞几片叶子,夜深,叶子上已积了露珠,叶子一荡,露珠就甩了下来。

  明珠已经回房拿了披风给相遂宁系上,又提了个小灯笼在一旁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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