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 98 章 四更


开学无疑是新鲜而又忙碌的。

        适应新的校园环境,  认识新的老师同学,学习更深领域的专业知识。

        有的时候甚至还得去医院一趟,  和白画沟通交流,  用自己那毫无天赋的绘画技术,跟白画互相折磨。

        一段时间下来,哪怕自律如沈惠惠都有种快吃不消的感觉。

        好在伴随着周末的到来,  中秋佳节将至,  沈惠惠终于可以抽出时间回家一趟。

        当看到绣芬后,沈惠惠一惊。

        在南省别墅那段时间,绣芬养出了好气色,但内核精神依旧是萎靡的。

        来到京都后,  她终于找到了生活乐趣,  双眼一天比一天明亮。

        气血养足了,  精气神养好了,再加上本身底子好,直接逆生长。

        以前的绣芬本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沧桑一些,  虽然是公认的美女,但每一个细节都体现着她被生活折磨得,  年纪轻轻就已经苍苍老矣。

        现在的绣芬,明明年岁一年一年地增长,却越发年轻漂亮,很多不知道她年龄的人,  都以为她才三十岁。

        沈惠惠看在眼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就像绣芬热衷于买新鲜的菜,  做各种好吃的美食,想把沈惠惠养得白一点,胖一点。

        沈惠惠也希望在自己的影响下,  绣芬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爱自己的女性。

        如今好不容易初见成果,只是短短数日不见,怎么又回去了?!

        绣芬现在每天吃的用的,都比在福水村要好很多,容貌上倒不至于有太大的变化。

        但那明亮的双眼,肉眼可见的暗淡,眼下的乌青虽然被她偷偷用化妆品盖住了,但依然藏不住憔悴。

        见到沈惠惠后,绣芬努力挤出和之前一样的笑容,但在沈惠惠看不到的角落,她不自觉就放空发呆。

        “妈,是发生了什么让您为难的事了吗?”沈惠惠忍不住问道。

        绣芬顿时回过神来,当看到沈惠惠的眼神后,知道瞒不住女儿,绣芬想了想,最终将画馆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那天在画馆,绣芬和朋友们告别后,朝大门走了出去。

        没想到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女人,和绣芬面对面撞了个正着,两人摔成了一团。

        倒地后,绣芬和女人互相扶着对方道歉,当看到彼此后,两人皆是一愣。

        女人容颜清秀娟丽,留着一头乌黑秀亮的长发,身着一身得体的锦绣旗袍,将中式美人的气质发挥地淋漓尽致。

        然而绣芬的目光,却不是聚焦在她美丽的面庞上,而是不由自主的被女人身上的旗袍吸引。

        上好的真丝布料上,绣着不同颜色的丝线,针法细密,技艺精湛。

        伴随着工业化发展,机器刺绣早已普及,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机器刺绣和人工刺绣肉眼看不出什么区别。

        但对于绣芬这样钻研刺绣数年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她不仅一眼看出了这身旗袍上的刺绣是手工绣制的,更是一眼认出了针法与绣艺。

        “是苏绣,以黄金锤箔、捻线而成的纯金线进行绣制,先将两根金线并在一起放好压平,然后开始下针,用颜色相近的绒线将两根金线定在图案上,两根金线不断变化盘旋,一次固定才能形成这样的图案,这是苏绣中的盘金绣……”【注1】

        绣芬说着,越看越入迷。

        她从小学习刺绣,接触的全都是最上等最机密的刺绣知识。

        奈何她身处于农村,又赶上了工业发展的高速时期。

        那个年代的农村人,连饭都快吃不起了,有一层布裹身当衣物已经是万幸,谁会去深究什么料子,什么刺绣工艺?

        后来虽然能接触工厂和县城的人,但人们早已适应了机器刺绣,对于这种代表“封建”的传统工艺,是极为看不上的。

        好的绣布和丝线,需要斥资巨款购入使用。

        比如此时眼前这位年轻女子身上的刺绣,直接由黄金制成的丝线绣成。

        哪怕不考虑布料工艺绣艺这些附加价值,光是把金钱拆下来,就价值不菲了!

        以绣芬的人生经历,根本没有资格看到上层刺绣世家的作品。

        九十年代的信息发展不如后世发达,像绣芬这样的普通人,眼界很容易局限在眼前。

        没有敲门砖,她连门槛都进不去,更不用说接触交流了。

        这么多年来,绣芬还是头一次见到完美符合自己所学知识的珍品,明知道这样盯着人的衣服不对,但绣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错过这次,下次再看到这样的绣品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了,再看一眼,多一眼都好!

        和绣芬不同,年轻女人的目光,则是聚焦在了绣芬的脸上。

        这个年轻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姚家年轻一代夺得绣姓的首席,姚铃。

        作为京都名门望族,姚铃认识的上流社会人物自然不少,和白家也有几分交集。

        上次白启智大寿,姚铃就受邀参加过,对白家人的长相也是有几分印象的。

        白启智长相平平,夫人却是绝色,令人见之难忘。

        生下来的孩子,一连三个都不像纪舒华,唯独最后出生的小女儿有几分纪舒华年轻时的风姿。

        可惜那天寿宴,纪舒华和白画都没出席,全都是长得和白启智模样相似的白棋白书在主持全局。

        一场寿宴下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白启智的大寿,而是差点儿死在白家寿宴上的李绍霖,还有那幅不知名高手留下来的观音贺寿图……

        时隔这么久,白家都没给她个确切消息,一直到今日都没查出那幅刺绣的主人是谁。

        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和纪舒华那么像,看年龄不可能是纪舒华和白画,莫非是白家或者纪家什么亲戚不成。

        找她打听打听寿宴刺绣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有收获。

        姚铃这样想着,刚想组织语言询问,却见绣芬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衣服,甚至还直接道出了绣制手法?!

        苏绣和盘金绣不是什么机密,但同样的绣法,不同的流程步骤,制作出来的成品也有极大的差距。

        绣芬不仅一眼认出了绣艺,更是连细节都直接说出来了。

        姚铃脸色微变,这人是谁?难道之前一直在暗中关注姚家刺绣?

        姚铃刚想质问,下一刻又听绣芬摇头喃喃道:“可惜,中途出了差错,虽然瑕不掩瑜,但已经不能算是上佳之作了。”

        看着绣芬脸上那可惜的神色,姚铃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和窘迫。

        盘金绣必须要用一根线盘到底,中途不能断掉或者换线。

        姚铃在绣的过程中因为走神不小心出了点差错,导致线断了。

        因为这个料子做成衣服后,是打算自己穿的,所以她稍稍偷个懒,没有费功夫重新连起来,而是在断开的地方用上小技巧换线续上。

        一身旗袍中,图案繁多,一针一线加起来,总共有上万的针脚。

        别说普通人了,就是刺绣的行家在这密密麻麻的丝线中,一时半伙都看不出她这点儿小失误。

        怎么也没想到,这才一照面,不过片刻的时间,竟然就被人直接指出来了!

        这个人的水平,远远在我之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姚铃心中一惊。

        姚家凭靠多年累积,终于在京都甚至全国都有一席之地,姚铃是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刺绣传人。

        因为几十年前发生过意外的缘故,姚家刺绣出现了青黄不接的现象。

        现如今刺绣水平在姚铃之上的,只有家族中那些头发花白的老者。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眉眼间略微有岁月的痕迹,但至多不超过四十岁。

        这个年龄,刺绣水平比她还要高,京都何时出现这等人物了?

        上一次给她这样震惊的人还是……白家寿宴……

        两人相撞后,不仅人倒地,手里的东西也散落开来,落在了四周的地面上。

        姚铃盯着绣芬的脸发呆,绣芬盯着姚铃的衣服入迷,两人谁也顾不上一旁掉落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姚铃鬼使神差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在她们的左侧,散落的物品中,有本画册微微摊开,露出了画作的一角。

        姚铃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到一样,不自觉伸出手,将遮挡画册的封面掀开。

        一张张油画映入眼帘。

        有的是已经画完的,有的画了一半,有的才刚打了个框架。

        姚铃看着看着,手不自觉颤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表现得如此异常,绣芬一下子就惊醒过来,关切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撞到后不舒服?我先扶你起来……”

        绣芬说着,朝姚铃伸出手。

        姚铃却在下一瞬,反抓住了她的手腕。

        姚铃的目光从油画中移开,缓缓落在了绣芬的身上,古典细长的双眼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微微泛红。

        她瞪大眼睛看着绣芬,眼中神情震惊,复杂,不可思议,还饱含了几分意外清醒和不敢置信的惊喜。

        “这些画……是你画的?”姚铃轻声道,声音轻轻软软的,似乎深怕自己音量大一些,就从一场美梦中惊醒了。

        绣芬看了一眼被姚铃掀开的画本,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她从来没接触过油画,来到画馆后才开始学习。

        虽然大家一直夸赞她有天赋,但只有绣芬自己明白,她和大家的差距有多大。

        绘画不是短期内能一朝一夕速成的,为了让自己能最大限度地跟上大家,绣芬使用了个小小的“旁门左道”。

        大框架的时候,她不是使用传统的办法,而是将刺绣的框架运用到了油画之中。

        别人都是提笔描绘框架,绣芬则是用针在纸上轻点。

        针尾微微往下按,不至于刺破画布,但又能留下一些痕迹,颜料描绘上去后,深深浅浅,不仅速度快,比调色效果还要更逼真。

        自从第一次这样尝试之后,不仅没有收到批评,反而被纪老师大力称赞,绣芬就彻底走向了这条刺绣和绘画结合的“不归路。”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这种办法终归不是正途,所以平常不大好意思示人。

        没想到这一摔,一下子就暴露了。

        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的刺绣是手工绣上去的,很可能是她本人的作品。

        既然是刺绣的行家,肯定一眼看出她干了什么。

        绣芬有些尴尬地道:“是我……”

        姚铃缓缓起身,看着绣芬一字一句道:“这是乱针绣吧?”

        “嗯。”绣芬点了点头。

        “你会乱针绣,会苏绣,还会劈针绣、簇金绣……”姚铃道。

        绣芬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苏绣是她刚刚透露的,画本里只能看出乱针绣,劈针绣、簇金绣她并没有展露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绣芬刚想询问,对方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又道:“起针后第二针在第一针的中间穿过,每根线至少由五种以上的丝线捻合而成……金线描绘佛像身后的金光,寿字用特殊的技法隐于图中,又处处可见……”【注2】

        绣芬一惊,猛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些?!”

        白启智大寿,绣芬带着沈惠惠来京都贺寿,所送的寿礼  ,是绣芬亲自绣制的观音贺寿图。

        而眼前这个人所说的这些细节技巧,正是绣芬在绣制观音贺寿图时所运用的技法!

        那幅贺寿图自寿宴后就再没出现过,绣芬默认被白家带走了。

        白家人绣芬基本都见过,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人。

        她是谁,为什么会刺绣的同时,还知道观音贺寿图的细节?!

        “我的名字叫姚铃,是姚家新一辈的刺绣首席,得姓于绣,你也可以叫我——绣铃。”

        得姓于绣。

        姚家,绣铃……

        绣芬彻底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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