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夙愿(六)
徐千屿人在下沉, 手却没停,长剑一勾,两只泡泡砰地炸裂。又是几道炫目的剑光闪过, 泡泡一个挨着一个化为齑粉。整片无色之海震颤起来,像怒发冲冠的人, 徐千屿被包裹她的水波颠簸得眼前发黑,无法稳稳持剑。
震颤传到很远之外。
浮在空中的尹湘君, 注视着好似在沸腾的运河水。
不久之前, 洛水以自身为媒, 带着那两人沉下去了。他毫不怀疑洛水“境”的能力, 但现在她不知出现什么问题,竟没能压住这两人。
尹湘君又看向天。在他头顶, 弦葭的乌云密布的天幕如干涸的壁画,开始剥落, 斑斑驳驳的天似乎变成了胸腔, 随另一人痛苦的心跳震颤, 伴随着呼吸声。
它们属于徐芊芊。
徐芊芊是梦的第一层。血缘的力量甚是奇妙, 她像通灵般感受到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她梦中身处穷途末路,竟不甘再睡下去, 要强行醒来。幻境的异动让尹湘君感觉很难受。
尹湘君伸手,将天幕如撕纸一样扯下来。无数灵气自破口泻入他巨大的手掌中, 形成漩涡。挨了三道雷的太上长老想必在远方受了重伤,这才令气运的枷锁炸开,也令尹湘君的修为暴涨, 成为近神的存在。
他的睫毛与瞳孔都变成浅金色, 皮肤上亦浮现出藤蔓一般的金色纹路。对恢复力量的渴望, 令他的动作变得急切而残暴, 不顾徐芊芊的惨叫,将层层梦境如废纸一般撕扯破坏,全部按进水里。
随后他闭目念咒,封存一切,将万物镇压在他掌下。
他这样做无疑毁坏了洛水的境。谁料到最后关头,尹湘君手握力量,连洛水也顾不上了,只想将一切全部毁灭,迅速重回上界。
徐千屿在水下听到一声衔恨的抽泣,无数傀儡丝从水中向上飞,她还以为是捆她的,便全部砍断了。随后尹湘君的手掌压下来,就像有人丢了一块墨锭入水,眼前迅速一黑。
黑暗如泰山将她压倒,下面灵气稀薄,肺部憋闷得像要炸裂一般,她本能地向上游,可是抵不住水流下冲。她使进浑身解数,还是如一只逆流的鱼,不能向上分毫。她被退进石缝之间,脚踝一阵刺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
徐千屿试着拔出自己的身体,洛水尝到她的血的味道,愈加兴奋地将她向下卷。徐千屿以败雪刺入一个气泡中,堪堪稳住身体。黑暗与水如一只手扼住她的胸腔,她的灵池迅速抽干。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散失。
深水之中,徐千屿漆黑而瑰丽的瞳孔开始失神。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被谢妄真杀死时,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这是濒死的感受,每个瞬间都被拉得极为漫长,呼吸也极为钝重。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徐千屿无疑很怕死,而且不甘心。
她不能孤身死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还没有见到师兄,还没有和外祖父与观娘说一句话。
经脉内灵气枯竭,涌入干烧的血液,她的唇边溢出一枚气泡,境内再度凝出极小的火焰,手上用力,竟然如散发橘金光芒的金鱼一般,又向上游动了一寸。
又是一寸,血丝从撕裂的伤口涌出。
那吃人的嘴张大口欲咬她的小腿,徐千屿垂眸反手一剑,猛刺入它的上颚。
被卷入水中的萤火虫尸体与她相撞,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它们忽而起死回生,先是一只拍着翅膀飞起,随后是一串。最后所有的萤火虫都急切地拍翅而起,嗡嗡道:“坚持住,我来救你了!”
“……可云?”徐千屿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只见数百只萤火虫的灯盏一盏盏亮起,连成一串,竟然勾勒出一个人形。这个“人”伸出手,拉住徐千屿的手向上猛拽,竟将徐千屿连那东西一起拽了上去。徐千屿边游边砍,终于感觉脚上一松。
头颅不甘地落下,成了一团蠕动的长发。借着萤火虫黯淡的亮光,徐千屿才看到,头发下面铺陈着森森白骨。
全是困死在境中的人。
她背心一凛,又凭空生了力气,向上逆流而去。
终于到了梦境气泡悬浮的地方,徐千屿拨开气泡,爬上一只气泡顶端,撕一缕裙摆包好脚踝,抬眼注视着可云,眼中水波粼粼:“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眼前无数萤火虫勾勒出的“人”的轮廓,有着短短奇怪的头发,微胖的身形,眼前架着一副眼镜,样子很是古怪。
它望了望自己的“手”,也惊呆了。
它以前只是练习附身蚊子,最多附身五十只蚊子,凝成一股麻绳去挑水,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变回人形:“我,我刚才这么一着急,感觉有股力量冲出了以内……”
它试图回到徐千屿身体内,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只有一种熟悉的力量在牵引着它,只好目瞪口呆看着坐在气泡上的少女。
徐千屿道:“你与陆呦一样吧,都到了可以回去的时候。”
“什么?!”系统感觉自己被大奖砸中了脑袋,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可是我身为系统,什么也没干,根本没有辅导你女配翻身,走上人生巅峰啊。”
它仅仅是跟着徐千屿修炼了几日而已。
早知认真修炼才是回家的钥匙,它早就开始修炼了!
但若是没有徐千屿威逼利诱,它恐怕永远猜不到正确的答案。
它再看眼前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回想起她这一路如何离家,日日夜夜努力,她分明有血有肉,哪里是书内一个扁平苍白的角色,系统鼻子一酸,“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写成工具人。”
徐千屿只是朝她伸开双臂:“抱一抱。”
萤火虫人立刻扑进她怀里。不同世界的两个女孩紧紧相拥。
“天哪,我感觉到那种力量了,和我来时一样!”系统道,“我可能真的要走了。千屿,保重,保重啊!我一定会给你写一百个番外的,我会去庙里给你烧香的……”
话音渺茫,徐千屿感觉怀中一松,仰头看着无数萤火虫散乱地穿过无色海,如炊烟飞向天幕。
系统也走了。
徐千屿心中像是空了一块,复而变得沉静。她将伤口包扎好,用力打个结。后面的路,只有她一个人走了。
按她从前心性,应该是很怕落单的。但修道至此,明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只是难受一下,也习惯了独行。没有人能总让旁人拿主意。
萤火虫的光华残余在水中,留下一条光亮的通道。外面是作威作福的尹湘君。
徐千屿从芥子金珠内取出那只幻梦蝶。幻梦蝶虫卵虽是洛水所种,却是她孵化的,此时亲昵地在她手中翕动,听她号令。她顺着通道将它放飞。
幻梦蝶飞上去,面对尹湘君却有些害怕,想要折返,一道神识自徐千屿体内迸出,捉住了幻梦蝶。
她在修炼神识之前,便有可御万物的强大意识,此时这缕神识更如浩然剑气挟住了它,不容置疑地将它推出了洛水的境。
洛水奄奄一息,嗤笑一声,竟没有阻拦。
徐千屿持剑,像鱼一般在气泡间逡巡着,没有感觉到沈溯微的气息,便将其拨到一边。她终于找到一个气泡,拿剑划开一条缝,硬挤进去。
外面,尹湘君满意地看着重归平静的河水。方才一击,应该已经将所有隐患尽数镇压下去。只等天雷劈死太上长老,气运加身,叫他彻底成神。
巨大的神像垂下金色眼睫,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亦没有注意到,自河中飞出的一只小小的幻梦蝶,如风中花瓣沾在他身。
沈溯微已在北商宫生存了一年有余,母亲说的人还是没有来。
他日积月累地扭转众人对朔月公主的印象,令宫人习惯公主的性情从跋扈变成冷漠阴郁。贵妃甚至有几分满意,因为公主年幼时像个野兽一般,如今终于呈现几分贵胄的优雅,可以讨陛下欢心。
唯一令人担心的是,在充足的阳光和灵气滋养下,沈溯微原本羸弱瘦削的身量开始如竹节拔高。
北商君将贵妃打横抱起,她喂了他一枚葡萄,嗔道:“月儿长得有些太快了,前些日子裁的衣裳,到了月底又不够穿了。”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北商君扫向坐在对首、一身黑衣的朔月公主缺乏血色的面庞,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朔月公主从前上蹿下跳,如今竟然可以如此安静地品尝糕点,简直像是长成另一个人。
北商君挥挥手,令内侍过来。
沈溯微看不见对面的端倪。近日频繁的宴饮,令他殚精竭虑,心盲再度复发。但他现在可以冷静如常地吃东西,不会令人觉察不妥。他正在饮酒,忽然什么东西跃上桌案,打翻了他的盘盏,发出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只金丝猴灵兽,是朔月公主那只死去的灵宠的同胞幼崽,只是长得不够可爱,所以被留在了兽园。它熟知朔月公主的气息,原本应该对她俯首帖耳。此时被内监抱上桌,却对沈溯微充满陌生,又仿佛嗅到他手上沾有同类的血,半是惊恐半是忌惮地大叫起来。
叫声充满敌意,沈溯微僵在原地,能感觉到对面几双怀疑的眼睛看来。忽而金丝猴的叫声一停,身子瘫软下去。他嗅到血的味道蔓延开——金丝猴被人砍杀了。此人的剑术极高,杀意不外露,竟然在他没有感知的情况下近了身。
血气中混杂着一丝香气,随后一只细腻、柔软、温暖的手捉住了他的手,他惊而甩开,却被剑气操纵的丝绦缠紧,坐在椅上不能动弹。
“你要往哪里跑呀?”徐千屿坐在他身边,忍不住环顾四周,邀功道,“其他的人,不对,魔,都被我杀了。”
沈溯微这才听到殿内变得极为安静,魔气亦被肃清。这个说话的少女,身上没有魔气。他从她的气息中判断来人身形,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添酒婢女。
是谁?
化身添酒侍女的徐千屿见他面无血色,直直坐着,好像很害怕的样子。她试着去碰他的手,一碰,他便将手缩回去。他发髻高挽,着宫装,施淡粉,从外表看去,全然是一位苍白瘦削的公主,很难看出真容。
徐千屿盯着他好一会儿,也不知该怎么让他不要害怕,从境中把自己兔子的布偶拿出来,轻轻塞进他怀里,未料沈溯微甩手将它丢出老远。
有金丝猴在前,他对这种毛绒绒的东西有了阴影。
徐千屿双眼睁圆,她哪里见过沈溯微这般对她,有些恼了,倾身一把将他搂住,沈溯微身上佩环叮咚,没能推开她,整个僵住。
这个女孩搂着他的脖子,透露出一种霸道占有的姿态,就像朔月公主搂着她的金丝猴。但他从未和人挨得这么近,她身上清甜的香气和暖意源源不断地朝他身体内涌。沈溯微触碰到坚硬、冰凉之物。她手上拿剑,他一瞬间便想起母亲说过会来搭救他的人:“你是修士?”
“是呀。”
“你会带我入仙宗?”
“带你入仙宗的应该不是我吧。”徐千屿眨了下眼睛。
沈溯微终于将她推开,触碰到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柔软的身体,他猛地收回手,难以启齿道:“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女孩子。”
沈溯微惊在原地。
徐千屿抬起下巴,注视着眼前黑衣的公主:“你日后还要迎娶我,与我做道侣,所以你当然不能是女的。”
她冒犯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令沈溯微的耳梢染上一层绯色。
“既然不是带我走的,那便快离开罢。”他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摸到酒杯抿了一口,“留在此处会连累你。”
此处偶有修士路过,皆为完成仙宗任务而来,但没有一桩任务是他。她这个年纪,就算在仙宗内也只能是小弟子。
“我是想带你走,可你若不醒,我如何带得走你啊?”徐千屿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听不明白,冷漠道:“你冒犯了,退下。”
徐千屿亦听到外面传来宫人的动静,她知道他是怕人发现他们的对话:“外面还有些没料理干净,我去了。三日后又是宫宴,届时我会回来,你等我!”
面前气息消失,她利落从花窗翻出去了。
满堂尸体中,只有带着血腥的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帘栊扫过沈溯微的手背,有些发痒。
烈酒入喉,他心里想,太奇怪了。
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
他没能得知她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她说话的声音脆而甜,语气颐指气使,一看便是被娇宠坏了的角色。有朔月公主在前,他应该是极惧怕这样的人。
也应该是很厌恶。
可是兴许他的日子枯寂了太久,紧绷了太久,在他着裙装时,宫人替他梳妆时,他走在宫道上时,夜里躺在床上时,最该小心提防的时段,他竟走神了。
也许是因为她冒犯地说他日后会“迎娶”她,这话如落进心中的种子。他忍不住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构想她的样子,像是幻想着远方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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