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这日,卯时三刻。
天色微明,东宫的金辂车便从长街尽头辘辘驶来,吁停在公主府门前,接初沅前往承恩侯府赴宴。
将养几日,初沅脚踝的扭伤也大致痊愈,只是不便行于坡道。她就着流萤的撑扶,提裙踩上梅花凳,进到了马车。
车里,太子妃靠着窗牖端坐,鹅蛋脸清丽,眉眼柔婉,一见,便知是诗礼之家的闺秀。
看到弯身走近的初沅,她连忙笑着招手,示意身旁的位置,“初沅,快过来。”
太子妃柳边夏,乃是河东柳氏正房嫡女,真正的望族贵女,性情淑静,有林下之风致。
初沅进宫伊始,不知深宫里的规矩。是太子妃亲自教导,助她学会了宫中的各项礼仪。
或许就是因为这层情分,初沅也很愿意亲近这位端雅娴静的长嫂。
她顺着太子妃的意思,坐到旁边的空位上。
不多时,金辂车便又踩着辚辚之声,沿朱雀大道而行。
初沅没忘记先前琴谱的事情,所以在临行前夜,特意让流萤去府中内库拿取了另外的孤本,以赠予太子妃。
太子妃珍而重之地捧着那本古朴珍籍,却是笑着婉拒了。
“这本《西出阳关》,原先收贮在宫里的琼林库之时,我就曾向皇后娘娘讨要过,但当时,皇后娘娘没舍得,只借我誊抄了一份。”
“所以,阿嫂已经需不着了。”
说着,她便将孤本交还到初沅手里,“这册琴谱世间仅此一份,如今,它既是你的私藏,那你就该妥善保管,快些收起来罢。”
初沅不知有这么一出,闻言,神情有刹那的懵怔。
平日里,她并不热衷于弄管调弦,只闲暇之余,随意拨弄几下。府中贮藏的诸多曲谱,都是先前有一回,皇后莅临公主府之时,见她在庭中抚琴,过后差人送来的。
初沅拿着那本稀罕的琴谱,一时间,居然觉得有些烫手。
——她还以为,阿娘轻易就送给她的东西,应当不会过于贵重。
岂料,原是千金难求。
……
金辂车驶过长安城的纵横街径,直往承恩侯府而去。
半个时辰后,终是在一座府邸前停住。
今日庆贺承恩侯府的老夫人寿诞,来往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初沅跟着太子妃下车,被阍者迎着进府,先去正堂拜会老夫人。
正堂大都是承恩侯府的家眷,鬓发如银的老夫人儿孙绕膝,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笑吟吟地听着轮番进呈的贺词。
见到款步行来的初沅二人,老夫人连忙拄着拐杖起身,携满堂后辈拜见,“老身参见太子妃,参加公主殿下。”
还未待她彻底丢弃拐杖跪拜,太子妃便上前扶住了她,“都是自家人,外祖母不必如此多礼的。”
话虽如此,但规矩却不能废。
尤其承恩侯府还是极重君臣礼仪的世族贵家。
纵使初沅有意免去他们的行礼,亦没能挡住他们所有人的动作。
她这边刚扶住躬身下去的老夫人,几步之遥的另一边,端然而立的青年便率先拱手长揖,声音清泠若玉碎,“见过公主殿下。”
随他一道拜见的,还有老夫人的两房人丁:承恩侯夫人和她的妯娌,以及年龄不同的几个少年少女,老夫人的孙辈们。
显然,那个身量颀秀的青年,便是老夫人的长孙,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
既是有意撮合他和初沅的姻缘,那初沅对他的看法,便是重中之重。
太子妃不禁往初沅的方向瞧去。
时至今日,初沅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众星捧月、敬如上宾的场面。
她懵然地微启樱唇,隐约露出莹白小齿,愣怔片刻之后,这才后知后觉地磕绊出声,“不、不必如此多礼的。”
待她话音落下,一旁的滕子逸终是徐缓抬起头来。
眉宇俊秀,眼瞳漆黑,簇新的竹青圆领锦袍加身,愈发衬得他翩翩如玉,雪中松柏一般,清冷又透着坚毅。
与此同时,初沅也在不经意间,和他抬首望来的目光相撞。
相视瞬息之后,是初沅先回过神来,噙着些微笑意,冲他略一颔首。
而那边的滕子逸亦是反应淡淡,微垂着眼睑,慢半拍地别过头。从始至终,都守着君子之仪,便是这瞬间的对视,都克制着没有打量,教人不觉冒犯。
当真是,克己复礼、察纠百官的侍御史。
太子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梭巡,半天都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到底是过来人,她沉吟片刻,还是觉得,应该试着让两人多相处看看。
好巧不巧,想打瞌睡时,就有人来送枕头。
一名随行的小宦官趋步进屋,至她跟前躬身附耳道:“太子妃,那位金吾卫将军虞崇峻,也来给老夫人贺寿了。”
闻言,太子妃神情微变,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初沅。
读懂她眼神的深意,初沅向她凑近些许,趁无人注意之时,小声问道:“怎么啦?阿嫂。”
太子妃在她耳边轻叹:“虞崇峻来了。”
提及此人,初沅便是禁不住地双眸圆睁。
“如今,三月之期已至,他的禁足也就解了。”太子妃旋即补充。
初沅无措地掐紧掌心,“那、那我是不是,该提前离开了呀?”
不然,又该惹出麻烦了。
其实,初沅这个反应,并非是畏惧虞崇峻这个人,而是有点,无法直面他的一些出格行为罢了。
虞崇峻出身行伍,常年镇守边关。
直至三年前,扬州水潦,匈奴伺机来犯,他借着这场战役,用两年多的时间将匈奴远逐,得到了圣人的嘉勉,方入京领金吾卫将军一职,护佑皇城安宁。
也就是在他披甲凯旋,载着满城百姓欢呼进京的那日,他对茶楼上,临窗品茗的初沅一见钟情,自此,便开始整日围着她打转——
不是堵在公主府门前,就是想法设法地去拦她的翟车,送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以表心意。
丝毫不懂得含蓄,热狂至极。
未曾去过边塞的初沅,又何曾见过这般阵势?
她既是震撼,又是无措。
婉拒无果后,只有极力回避。
然虞崇峻此人,实在不知脸面为何物,还以为初沅躲着他,是因为害羞。
三个月前,为了表明心意,他竟是去雇来六十多辆犊车,装满姹紫嫣红的繁花,将整个公主府团团围绕。
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初沅不堪其扰,惹得圣人大怒,罚令禁足他三个月,并笞打四十,停俸一年,勒令他不得再此般行事。
他这样的行伍之人,按理说,是和承恩侯府沾不上边的。
他说是来为老夫人贺寿,想必,定是冲着初沅而来。
想想虞崇峻的行事作风,太子妃也分外无奈。
她安抚似的轻拍初沅肩膀,随即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滕子逸,唤道:“子逸。”
滕子逸迟疑地看了眼她旁边的初沅,慢步走近,收礼地止于一步之远的地方,略微颔首应道:“不知太子妃有何指示?”
于是太子妃便将情况轻声对他说明,叹道:“初沅不知侯府路貌,就劳烦你,先送她从侧门离开。”今日是老夫人寿辰,初沅不想在宴会上生事,搅黄了这么桩喜事。
话音甫落,初沅也跟着抬起头,向他望来,一双眼眸仿若林间清泉澄澈,潋滟着温柔眼波。
四目相对之时,滕子逸神情微恍,沉声应道:“是。”
“……还请殿下,随我而来。”
担心在中途碰见虞崇峻,临行之前,初沅谨慎地戴上了帷帽。
***
待到虞崇峻入宴之时,正堂已然不见了初沅踪迹。
他手扶后颈茫然四顾,属实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悔恨。
他一介莽夫,直来直往惯了,哪里还记得中原的规矩?
惊吓到公主实乃不该,他今日过来,不止是想见她,更是想当面给她赔个不是。
结果,公主好像躲着他,他根本就找不到人。
虞崇峻在衣香鬓影之中来回穿梭,末了,终是认清事实,杵在原地长叹。
这时,额头突然砸来一小片湿润。
虞崇峻站在人来人往的正堂,疑惑地蹙起眉头,抬手抹去那片湿迹。
拿到眼前的手缓缓展开,醒目地沾染了一抹猩红。
紧接着,又是一滴殷红落在手上。
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久经沙场之人,太清楚这是为何。
他退后半步,抬头。
只见承尘横亘的房梁之上,一个满身血迹的女人趴伏着,瞳孔放大,苍白的脸藏在凌乱发丝间。
诡异到可怖。
有人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往上看去。
刹那间,正堂惊叫着乱成了一片。
……
当谢言岐带着差吏赶到之时,这场寿宴已是混乱不堪。
他逆着汹涌人潮走近正堂,驻足抬首,望向头顶死不瞑目的女人,目光一沉,道:“立即封锁承恩侯府,一个不放。”
今晨送来的信条并未言明时间,所以出事的时间,是今日。
滴落的血迹显然没有干涸。
真凶,一定就还混在这群来客中间。
好在他们来时,谢言岐提前留了一行差吏守着正门,所以,只需堵住各处侧门即可。
但若是那人提前离开……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佩戴过玉戒的指节,提步而行,在一众差吏的簇拥之下,大步走向正门。
……
正堂的喧闹被距离削弱,遥遥传至耳畔,听得不甚分明。
疑心是虞崇峻惹出的麻烦,初沅倏然顿住脚步,在阶前回首,望向侧门框出的那处葱郁庭院,怔怔出神。
旁边的滕子逸落后她半步,自是瞧见了她眸底的担忧。
他沉默片刻,出声道:“殿下莫要担心,或许,是府里请来的戏班子,正惹得满堂喝彩。”
闻言,初沅眼波流转随他而动,睫羽轻颤,“……原来,是这样的么?”
隔得远,那边的动静听在耳中,显得尤为模糊。
先前,阿耶已经惩戒过那个虞崇峻了。
所以……站在应该不是因为他而闹出的事情吧?
她眨了眨眼,终是拎起裙摆,准备走下门前的这排台阶。
孰料足跟落梯,便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扯动着脚踝,使得她禁不住地身形一晃。
离得较近的滕子逸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殿下小心!”
初沅顺着倾倒的趋势,下一刻,不慎后仰撞到他胸膛,几乎是被他拥在了怀中。
顾及礼数,滕子逸一怔过后,连忙松开她,退后半步。
但脚上的伤痛实在令初沅难以站定,她出于本能地,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来。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挺拔颀秀若松竹。他身着深绯官服,金玉带掐腰,逆着初晨的天光大步迈近,站定于台阶下,随后,慢慢抬起头来。
官样幞头之下的清隽面庞,一点点在朦胧光影清晰。
初沅站在阶上,借着位置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时间,心跳快得仿若静止。
有关于他的无数记忆,一幕幕在眼前回溯。
隔着帽檐垂落的朦胧轻纱,她不敢眨眼,长久静默地凝望着他,于无声时怔然落泪。
似是过了一瞬。
又似是,过了上千个日夜。
她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软糯的嗓音一如梦境中的那般温柔,此时,带着些微轻颤。
轻而易举地,就能勾起他胸腔的悸动。
谢言岐的目光,从她轻扶滕子逸的玉手上,一扫而过。
他喉结微动,抑住喉间上涌的那股腥甜,双臂微抬,广袖随之而落,垂首迤然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见过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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