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169章
圣人也不曾想,值此恍惚之际,朝堂的局势便是陡然一变,扯到了当年的旧案。
他不由神情微怔,凝眉看着底下接连上奏的朝臣。
对于此事,有人赞同,自然就有人站出来批驳。
一时间,整个宣政殿吵嚷不休:一方指责对面的不切实际,竟敢妄想重查十八年前的旧案;另一方则义正词严地正言直谏,道是这般方可安定民心,彰显陛下明德。
双方各执一词,谁都不肯退让。
圣人在旁边听着他们的争执,脸色是愈发难看。
终于,他猛然一拍扶手,怒道:“宋颐的案子,是由朕亲自决断!当年,他私自调兵、擅离镇地,危及朕的皇权,是事实!铁证如山,还要朕如何重审?”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说罢,他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见到这样的一个情景,原先聚讼纷纭的诸多朝臣,也因此归于肃静。
侍奉在旁的内侍连忙上前,适时地给圣人递上一方绸帕。
圣人顺手接过,用以捂唇,再拿开的时候,素色的绸帕俨然是殷红的血色一片。
这就是报应。
宋家对他的报应。
圣人眼神微黯,默不作声地收好那方绸帕。
良久,他抬首看向底下这众噤若寒蝉的朝臣,道:“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他也不欲多留。
正当朝会将散之际,这时,冷不防地自外头传来一阵击鼓之声。
按理说,此鼓是为朝会秩序而设:在百官进殿之前桴鼓相应,命令禁军列仗殿前殿内,以护佑朝会的平安。
可如今,这面鼓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众人俱是为此一怔,不由自主地回首,看向宫殿外头。
奈何相隔甚远,他们在殿内,只能望见一道素白的纤薄身影,弱不禁风地立于那面夔皮大鼓前。
她手里握着鼓杵,广袖滑落臂弯,露出细白的手臂,极尽所有微不足道的力量,努力地击着鼓。
她的四周,是手持陌刀,意欲将她抓捕的金吾卫。
可她的身边有一个暗卫相护,这些金吾卫始终都近身不得。
锋锐的刀剑相接,发出尖锐的铿锵之音。
她的嗓音柔细轻软,却足以穿透刀光剑影,越过遥远的距离,传至殿内——
“罪臣之女宋初瓷,求见陛下!”
“请陛下,容我回禀要事!”
尽管距离削弱了她的音量,但在殿内的人,却还是若有似无地听见些许。
官阶稍低的,立于靠门较近的地方,听得最为真切。
他们一个传一个地,转述着宋初瓷的话。
很快,圣人也知晓了此事,“什么,竟然会是宋初瓷?她是怎么进到宫里来的?”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又是窃窃私语。
“这个宋初瓷,不是在七夕那晚葬身火海了么?”
“这青天白日的,总归不是鬼魂罢?”
“所以,她现在这是死而复生了?”
……
圣人也不由得为宋初瓷的突然出现而愣神。
最后,他到底是应允,让金吾卫准她进殿。
从前,她尚且是常宁公主的时候,总是华冠丽服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举一动之间,尽是身为帝女的雍容闲雅。
如今,她一身素裙,顶着两旁诸多朝臣的肃容打量,慢步走近金碧辉煌的大殿,仍旧不显半分怯懦,一如既往的仪态万方。
宋初瓷行至殿中,高举手里的竹简跪下,陈词道:“陛下,罪臣之女宋初瓷,今日以死明鉴,恳请陛下彻查当年,我们宋家的谋逆一案!”
“十八年前,家父宋颐擅自调兵离境,并非是蓄意起兵,妄想夺得皇位,而是为了和吐蕃两国的敦睦邦交。”
“当年,吐蕃王薨逝,他的两位王子一个主战、一个谋和,家父不愿见到吐蕃的皇权更迭,致使两国的兵戈扰攘,是以,便决心出兵,助那位一向谋和的大王子夺得王位。”
“这些,便是家父和吐蕃的大王子松瓒,来往的书信,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她俯身愈低,鬓边一缕乌发垂落在地。
“家父终其一生,都在为天下的太平劳心,又怎会犯下大逆之罪?”
“还请陛下,重审此案!”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温柔又坚定的嗓音,回响在大殿之内。
圣人如何都不敢相信,她一个柔心弱骨的小姑娘,竟会找到十八年前,宋颐留下的信函。
他正惊措之时,大理寺卿冯稷复又出列,道:“陛下,当年之事,仅凭宋颐私自调兵一举,便定下他的罪名,委实不妥。现如今,又因为桓颂闹出的风波,民间人心惶惶,更有居心不|良者,竟是趁此机会,胆敢妄议陛下残贤害善,意图污陛下清名。”
“既然宋姑娘坚称宋颐无辜,甚至还能呈上证据,以证宋颐清白,不若,就请陛下允准老臣,重新审理此案。”
圣人目光如炬,眼珠不错地盯着他,心里始终疑云不散。
——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年前,偷梁换柱的事情水落石出,宋初瓷也由此被逐出皇宫。
这三年,有关宋家的纷乱不断,他心有忌惮,便一直让人在暗中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又如何来的机会,去往吐蕃找寻这些信函?
可惜,眼下的境况,却不容他深想。
镇国公谢怀便接着附议:“倘若宋颐真是无辜背负罪名,那么,臣的两个儿子,岂不是惨遭无妄之灾?还请陛下,重审当年宋颐谋反一案!”
镇国公是朝中的开国功臣,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此话既出,他的门生、部下,自是随之应和:“请陛下重审宋颐一案!”
殿中的大臣们,有不少是见过华清宫那场变故,见过圣人质疑镇国公、展露的多疑之心,一时间,不免也开始动摇,思索当年的事情,是否真的属实。
——如果圣人真是因为心中忌惮,谋害了宋家,那么下一个,会不会就是他们自己?
于是,又有朝臣出列请命:“还请陛下,重审此案,以彰陛下明德!”
“臣,附议!”
……
接二连三的随声附和,使得圣人措手不及。
他怔然望着底下,俯首称臣、却又执意忤逆的众人,恍惚间,竟是生出几分无助。
最后,他目光微动,扫过出列的朝臣、伏跪的宋初瓷,最后,停留在始终缄默,立于朝臣之中的谢言岐身上。
——谢言岐救过他的性命,是他钦定的未来女婿,这回,他是否也会如之前,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
谢言岐未曾抬眸,终于,他也在此起彼伏的请愿之中,向左迈出一步,持着手中玉笏行揖,道:“请陛下,重审此案。”
原本,是该由他提及此事。
可他的恩师冯稷,却适时拦住了他:“蕴川,我知道,你一直都背负着你两位兄长的过往,介怀他们的亡故,所以,想要亲自揭露真相。但现在,你大婚在即,你未来的夫人,是当今的昭阳公主,是今上的金枝玉叶,如果你公然现身和陛下作对,那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该如何抹去你和陛下、和殿下之间的这份隔阂?”
“所以,让为师去吧。”
思及此,谢言岐不由得微闭双眸、齿关紧阖,可当他再睁眼时,已是沉静如常。
要知道,他现在和初沅的婚约已是公之于众,在场的人都晓得,他将是未来的驸马,等同于皇室中人。
见此,又有不少人接着附议。
圣人听着殿内的回音,久未言语。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初他的即位,是民生之所向,
如今,若是他没了威望,也终将落败。
昔日,他不信宋颐。
眼下风水轮流转,是他的臣民,不信他。
圣人闭目许久,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
重审宋颐旧案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大理寺府衙。
虽说谢言岐早就备好了一切,但若是过早地回禀调查结果,反倒会引得圣人质疑。
所以这些时日,他一直都宿在府衙,帮着冯稷处理一些公务。
初沅听闻他如此恪尽职守,甚至夙兴夜寐、朝夕不倦,一时间,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愠恼。
——他的伤尚未痊愈,便这般折腾自己,莫不是以为,自己真是刀枪不入的神人?
总归他们已有婚约,初沅也不用再有过多顾忌。于是她便让来庭驾着车,径直去往大理寺府衙。
到了以后,大理寺的衙役们顾及她公主的身份,也不敢阻拦。
她随着一个大理寺官吏的引路,绕过值房、行过回廊,最后,终是停在了谢言岐所在的厅堂门前。
可惜她来得不巧,谢言岐连夜处理了一件案子,如今,正欹靠圈椅假寐。
初沅不好惊醒他,只好悄然退出屋门,百无聊赖地在外头等待着。
怎知,她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回廊尽头走来的,一位故人。
初沅看着那个身形单薄、捧着托盘趋步走近的少年,一时间,模糊的回忆闪现脑海,竟让她有些恍惚。
她望着他,犹豫着、不确定地唤道:“来风?”
作者有话说:
再填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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