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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第 440 章


提到在家听曲儿那一位,众人可就打开话匣子了,话里话外还很有些恨铁不成钢,说是那位叫王磐。

        就那个磐石的磐。

        这家伙脾气也跟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少年时随便一考就考成了生员,偏偏入官学后又嫌弃学堂生活太拘束,没念几天书就回家了。

        他家有钱得很,竟也由着他造作,这些年他在城西这边起了栋高楼,自个儿养了个乐师班子,有雅客登门就让人吹弹新曲,没有客人他便自个儿读书听曲,日子过得好不悠哉。

        太可惜了!

        这么好一读书苗子,至今连贡院门槛都没踏进去过。

        文哥儿自从结识了钱福,便不觉得这种视功名利禄于无物的家伙稀奇了。钱福好不容易考上了状元都能说致仕就致仕,人王磐不喜拘束压根不想参加科举也很正常。

        得知王磐家中藏书也很多,文哥儿便生出了想去登门拜访的心思。

        只是不知人家会不会欢迎他们这些俗人。

        文哥儿这段时间到处拜访藏书家,也不是没有被拒之门外过的。别人不喜欢和你这种入朝为官的人打交道,你名气再大都没用。

        好在文哥儿是从来不怕闭门羹这种事的,人不让他进门,他就记下来回头让杨慎去拜访。看看咱这个杨小慎,没有入仕对吧?才华也够出众对吧?你们有什么理由再把他拒之门外!

        反正应天府一带的藏书家都被他们师兄弟轮流骚扰过一遍。

        到现在还会被康海他们这些庶吉士骚扰。

        想借书看,脸皮就得厚!

        文哥儿也没急着去登门,而是在王磐那边唱起第二遍《朝天子》的时候招呼朱厚照仔细听。瞧这唱词,当真是朗朗上口又意味深长,写出它来的人绝对称得上是才华横溢!

        朱厚照刚才也听了一耳朵,只是没听全整首曲子,如今听那高楼里又唱了第二轮才慢慢品咂起来。

        这一细品,就感觉有哪儿不对。

        什么叫“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

        什么叫“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总感觉这唱词唱的没一句好话!

        周围人听得脸色也有些不对,怕这首《朝天子》会带来祸事。尤其眼前这两少年郎身后跟着些护卫的人,一看就知道来头很不一般,听了这曲子会不会传扬到别处去?

        众人都没了比拼谁家腌蛋更好的心思,都想马上带着自家腌蛋回家去,省得被卷进什么不好的事里头。

        文哥儿见状从各家买了些咸鸭蛋,交给随行的人准备拿回落脚处再好好尝尝。等周围人散去后,他才转头看向脸色臭臭的朱厚照,挑眉问道:“你不喜欢这曲子吗?”

        朱厚照不懂就问:“这唱的是什么?”

        文哥儿便给他解释了一下,说是官船下乡时经常吹号头征集人手,军户和民户都会被摊派不少苦役,所以百姓们听到那喇叭唢呐都担忧害怕,不知道这次落到自己头上的会是什么苦差事。

        更要命的是地方官能摊派,上面下来的官也能摊派,这一层叠一层的苦役堆下来,可不就是“水尽鹅飞”(家破人亡)了吗?这种情况下,不少百姓都选择把自己的土地投献给乡绅富户,以逃避无穷无尽的苦役。

        事实上选择咬牙投献土地的百姓也只是饮鸩止渴而已,官府不仁慈,乡绅富户也不一定会仁慈,无非是把从已经无法忍受的痛苦生活变成稍微能忍受的痛苦生活。

        他们献出田产想喘上一口气的代价是那些不愿投献土地的百姓要承担更多的徭役。

        等将来哪天所有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真正水尽鹅飞的日子就不远了。

        朱厚照一下子想到自己眼睁睁看着岐山县一次次破败下去的残酷体验。

        那时候他的“岐山县”里也有这样的“恶绅”“恶商”“恶民”,当然,偶尔还会有文哥儿倾情演出的“恶官”——反正无论文哥儿选择什么角色,都能轻松扰乱整个岐山县。

        想要一个县城变好都那么难,何况是想让整个大明变好?

        这一刻,朱厚照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当初那个对着岐山县舆图手足无措、又气又急的小孩儿。

        “那怎么办?”朱厚照忍不住抬起头看向文哥儿,和小时候一样寻求文哥儿的帮助。

        文哥儿微微地弯起了唇,噙着笑回道:“你可以不看不听不问,这样自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永远不必为这些事烦恼,待在京师舒舒服服地当你的储君,日后登基顺顺当当地当个太平天子。”

        文哥儿慢条斯理地讲完了,仿佛还觉得不太够,又贴心地给朱厚照补充了别的建议——

        “要是遇到说话不中听的家伙你就让人把他们拖出去统统打死,久而久之肯定是你想喜欢听什么底下的人就给你讲什么,大明上下无一处不安宁。”

        朱厚照:“…………”

        好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小先生说起话来还是这么气人!

        他真要是成了那样的皇帝,肯定第一个就让人把他小先生拖下去活活打死!

        朱厚照哼道:“我们去拜访那什么王磐去!”

        话不好听他也要听!

        他倒要当面问问看,这人为什么让人唱这样的曲子,事情是不是真的像文哥儿说的那样!

        文哥儿道:“那你可得先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毕竟不是谁都愿意放我们进门的。”

        朱厚照哼哼唧唧地迈步往王磐家那栋高楼走。

        他又不是没吃过闭门羹!以前他宣文哥儿入宫,文哥儿次次都不情不愿的;他想去文哥儿家里玩,文哥儿也不乐意让他去。

        他当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捧着他这个太子,更知道不是人人都会把功名利禄放在心上。

        师徒俩相携来到王家大门前,文哥儿亲自上前叩门。

        王磐这个主家最喜欢结交文人雅士,底下的仆从迎送时也会先估量对方的身份。见门外来了两个少年郎,一看便是读书人打扮,门房当即笑脸相迎:“两位小官人有什么事吗?”

        这时高楼上唱起了另一首曲儿,唱得洒脱又自在,起首一句唱的便是“不登冰雪堂,不会风云路;不干丞相府,不谒帝王都”。

        隐逸心迹尽在曲终。

        这显然是位不想当官的闲云野鹤。

        文哥儿侧耳认真聆听完全曲,才笑着对门房说道:“我乃浙江余姚王慎辞,今儿与友人行经此地,偶然听了西楼先生两首好曲,冒昧登门想当面拜谢西楼先生。也不知你们主家今日是否愿意见客,还请门公替我们通传一声。”

        那门房见两人年纪虽不大,衣着谈吐却都不一般,当即也不耽搁,二话不说入内与王磐说起门外有这么两位来客。

        王磐筑起的这座西楼平日里也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即便他从来没参加过科举,一听“浙江余姚王慎辞”也知晓来人是谁。

        这位赫赫有名的王小状元可是不少达官贵人把他当座上宾的,没想到居然会寻到他这偏僻的西楼来。根据王小状元的说法,还听了他今儿叫人学唱的两首新曲?

        王磐想到太子抵达南直隶大半个月也不曾传出什么扰民的事迹,这位王小状元也只是拜访各方藏书家(其中几人还写信跟他夸赞过这位状元郎),心中便没生出多少排斥。他既然敢教人唱,自是不怕被旁人听见!

        王磐命人去把文哥儿两人请进来,自己也起身到门外相迎。

        文哥儿这几年身量渐长,身姿笔挺如松,步履从容自在,远远看去便觉来的是个丰神秀异的少年郎。走近一细看,更觉他眉目清俊明秀,活像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朱厚照年纪还小,矮了文哥儿一个头,瞧着倒是不怎么引人注目,只给人一种兄长带着弟弟出来玩耍的感觉。

        王磐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被人领进来的文哥儿,暗自感慨难怪天子亲自点他当状元郎,这精神气瞧着便与旁人不一样。

        江南人最大的共同点(或许该说大部分人的共同点)就是对长得好的人分外偏爱,像徐祯卿写书吹嘘自己认识的朋友都叫《新倩籍》,表示我的朋友个个都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王磐本来不打算热情招待文哥儿两人的,见到人以后脸上便添了几分笑容,主动邀文哥儿两人登楼听曲。

        高邮城西相对比较冷清,周围没什么高楼,王磐这座西楼便有种鹤立鸡群之感,到了楼上能一览高邮全貌,每日坐在楼头就着好歌好酒享用好风好景,难怪他要说“不干丞相府,不谒帝王都”!

        寸土寸金的京师繁华地哪能有这样的自在快意?

        文哥儿想到他爹在绍兴买了宅邸,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头得寻个机会回去认认家门才是。怎么着都要比京师的大明公务员安置房大吧?

        他由衷地向王磐表达自己的羡慕。

        朱厚照虽也觉得坐在这高楼上感觉很不错,听到文哥儿艳羡的话还是哼了一声。他住的东宫不比这大多了?!

        在这种破落地方造栋楼有什么稀奇的!

        文哥儿瞅了朱厚照一眼,大大方方地给王磐介绍起来,说旁边这小孩儿叫朱寿,这次跟着他出来长长见识。

        王磐一听姓朱就已猜出朱厚照的身份。世上姓朱的人不少,可谁不知道王小状元是跟着太子南巡的?

        不过既然朱厚照没亮出真实身份,他也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叫人上些茶水点心招待文哥儿两人,并让自己养的乐师班子挨个上前跟朱厚照他们见礼。

        时人爱养年纪小的优童,一面让他们学弹唱,一面让他们当娈童伺候自己。

        王磐是不喜这种风气的,所以他们家这乐师班子没有妖妖娆娆的傅粉童子,全都是正儿八经的弹唱能手。

        王磐转头对文哥儿说道:“不知你们想听什么?我让他们唱上两首尽一尽东道之谊。”

        朱厚照立刻说道:“再唱一次那首《朝天子》,就是唱喇叭唢呐的那个!”

        王磐挑眉看向文哥儿。

        文哥儿笑道:“这唱词听着很有意思,是西楼先生自己填的吗?”

        王磐道:“闲暇之作,不值一提。”

        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这首《朝天子》得罪太子,还真叫人再唱了一遍。

        坐在这高楼之上听曲,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朱厚照绷着一张小脸听完一曲,才向王磐发问:“官府摊派下来的徭役真有这样多吗?”

        王磐没想到朱厚照竟还能听出这唱词讲的是什么。他又看了旁边的文哥儿一眼,泰然自若地指着城外的江河说道:“这首《朝天子》只是某日日坐在这里看着江上舟船往来偶有所感,随手写来消遣消遣的小曲罢了。若是这位小友想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妨亲自去问问江边那些村落的百姓。”

        朱厚照道:“孤……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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