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病树前头万木春
烛龙,是上古传说中的灵兽,身长千里,通体赤红,为钟山山神。
烛龙殿,之所以会以烛龙为名,是因为他们的宗门便建于这钟山灵脉之上。
虽然今日钟山之上已无龙。
当年为抢占这钟山灵脉,烛龙殿初代祖师,王普贤,火燎天穹,最终以力占下了这片福地。
此后万年,烛龙殿便一直被视作仅次于太清宫的法修宗门,也是天下最有可能晋升为道宗的顶级宗门之一。
但要想成为道宗哪有那么简单?
先说阻力,天下六修,到目前为止都是各出一家道宗。
法修要想出第二家,其它五家道宗哪里会愿意?
这不是让原本平等的六修体系衍生出法修最强的说法吗?
法修、体修、剑修作为修真界御三家,原本声势就已经是强于其它三修不少。
而在御三家之中,体修由于它的接地气,一直是深受它家歧视。
毕竟其它家都是羽衣翩翩,好不潇洒,卖相极佳,就你一家跟武夫一样,不歧视你歧视谁?
剑修性子特立独行,无意去争夺名声,别人没事也不愿意去惹这些杀胚,所以,剑修声势不低,但也不至于最高。
这般盘算下来,法修这一道统,反而声音最大。
树大招风,大家原本就看你法修不顺眼了,还想出第二个道宗?
坚决不同意。
更现实的是,不只其它五家道宗不愿意看到烛龙殿晋升,实际上就连同为法修的太清宫也不乐意。
因为,若是世间出了第二家法修道宗,那无疑会极大动摇他们太清宫法修圣地的地位。
另外,太清宫专注雷法,烛龙殿擅火法。
由于太清宫势大,所以才一直有雷法为尊的说法。
若是烛龙殿也成了道宗,那到时是雷法在前,还是火法在前?
说不清。
那就别说。
对太清宫而言,烛龙殿晋升既要分薄他们的利益与名声,还会带来道统之争,他们又哪里会愿意?
另外就是地域之分了。
人族总共七域,七家道宗已经各占一域,你烛龙殿若是成为了道宗,届时又该如何?
一山不容二虎,谁愿意跟你分地盘?若是分了,谁老大,谁老二?
即使是为了这可能的地域之争,七家道宗都不能对烛龙殿视若无睹。
这般下来,各家道宗虽不至于做出上门砍人之事,但有意无意地各种排挤却是免不了的。
王普贤祖师,生前一直在为烛龙殿晋升道宗之事而奋斗,甚至他还修炼到了道主境界。
道主境界,其实也分属于九境修士。
不过,道主又超脱于寻常的九境修士。
最主要的差别就是,道主一定是九境修士,可九境修士却不一定是道主。
通俗来讲,道主之于法修,等同于“剑仙”之于剑修,“灵尊”之于灵修........
只可惜,即使这样,烛龙殿最后也未能成为道宗。
在王普贤祖师道陨之后,烛龙殿便是再也没有出过新的道主级别修士,自然更不可能去谋划那道宗之名了。
因为,有“道主”的法修宗门不一定能成为道宗,但法修道宗,一定得有“道主”。
这是硬性条件。
传承至这代,如今烛龙殿的大祖师,共有三位。
其中一位名为王道德。
王道德祖师在烛龙殿当代三位大祖师之中,是最为不得意的一位,他既没有什么太大功绩,也没有什么惊天的修为。
相比其它两位祖师的声名在外,这位王道德祖师更是犹如“宅男”一般,终日呆在烛龙殿中不出。
再加上形象邋遢,形似一个老农,终日就知道伺候着后山中的那几株柑橘树,这让烛龙殿许多弟子心中对其颇有微词对这位祖师不大认可。
另外,这位王道德祖师一生无子无徒。
所以,在面对宗门弟子的流言蜚语,也没有什么能为他说话的人,他在烛龙殿中的名声也就更为低下了。
唯一让烛龙殿弟子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每次宗门的大年会,这位邋遢的王道德祖师会坐在主位之上,而其它两位声名显赫的祖师却是居于次席?
难道这位祖师是位深藏不露的大高手?
后来,有消息灵通之弟子,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这位王道德祖师,是烛龙殿初代宗主,王普贤的独子,同时,也是当今烛龙殿辈分最高的人。
但是这个消息,非但没有让宗门弟子改变对这位王道德祖师的看法,反而是使得他们更加看不上他了。
王普贤祖师一生英明,为烛龙殿晋升道宗鞠躬尽瘁,修为通天,近乎天人,为何偏偏是虎父犬子?
在他们看来,王道德便是王普贤祖师的唯一污点。
直到近年,在暮年之际,这位烛龙殿辈分最高的祖师,不知是动了什么凡心,突然是收了一位来自南域偏远州域的修士为徒。
也是因为对这位王道德祖师的意见颇大,所以连带着大家也不喜欢这位祖师收的徒弟。
即使这位名叫莫炎的修士,由于身为王道德嫡徒的原因,在烛龙殿中是辈分一等一的高。
…………
烛龙殿,后山。
风高气爽。
一袭黑衣的莫炎上山。
山上有青衣老道,卷着衣袖,小心伺弄着那几株不知道被照拂了多少年的柑橘树。
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老道多年如一日的静心伺弄,这几株柑橘树不但没有枝繁叶茂,没有硕果累累,甚至是枝叶还变得愈发干瘪起来。
“师傅。”莫炎对着老道恭敬道。
老道好似耳背,头都没回,依然在一叶一叶细细查看着柑橘树叶的纹路。
“师傅,”莫炎又唤了一声,见老道依然没有作答,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道:“我已经领悟火属本源真意,准备进阶炼虚了,所以来与师尊说一声,这些时日应该不是不能来看师尊了。”
“我一个人独自在这片山上呆了数千年了,早已习惯,又何须你来看,你不来最好,”老道人背对着莫炎,对着这个自己晚年所收的徒弟,晃了晃脑袋,不以为意道:“前些时日你离宗一趟?”
“嗯,”莫炎没有隐瞒,“和一个好友一起出门了一趟。”
“就那个叫陆青山的?”老道有些印象。
莫炎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头道:“是。”
“你与他怎么相识的?与他关系如何?”
莫炎顿了顿,组织了一番语言,便是将当年蛟龙岛之事全盘托出。
名叫王道德的老道,在了解清楚自家徒弟与那个叫陆青山的剑修之间的羁绊后,不由闭目暝神,似在思虑什么。
“好,我知道了,”最后,邋遢老道点了点头,似有意似无意地肯定道:“此子有大才,有大义,可以多接触。”
莫炎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话。
“没什么事就退下吧。”邋遢老道悠哉悠哉道。
“那弟子就先退下了。”莫炎当即拱了拱手,告辞道。
“走吧。”邋遢老道接着看他的柑橘树。
莫炎也不拖沓,转身便是下山。
……
莫炎刚转身离开,又有一道身影在这时飘然而落。
来者同样青衣飘飘,但相比老道的不修边幅,却是一副神仙模样。
此人出现在王道德身旁,对着邋遢的老道喊了一声:“小叔。”
若是旁人看见这幕,定然难以置信。
因为这位称邋遢老道为小叔的神仙道士,正是烛龙殿三大祖师中的赵玉鼎祖师。
赵玉鼎认真凝视着莫炎远去的背影,思索了一会,最后缓缓问道:“小叔,你说我烛龙殿未来五千年气运,便是取决于这位出身南域小岛的小散修,如此孤注一掷,当真有把握?”
世俗之中,将一家之气运系于一子身上,倒是常见得很,这将一宗的气运归结于一身,赵玉鼎心里终究是有几分不信的,或者是说,根本没有信几分。
王道德似有他心通,一眼看穿了赵玉鼎的心中想法,也不直接辩驳,而是低声道:“人族七域,不知多少人口之两万年气运,当年不照样是由夏道祖一人所决?
我们小小一烛龙殿,区区五千年气运,由一人所定,又怎么不可?难不成我们还能大过人族?”
赵玉鼎一时语塞。
“那他所决气运又将是福是祸?”赵玉鼎忍不住又问道。
“是福是祸,除了天机观那一群神神道道的老怪们,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怎能窥探天机?”王道德平淡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之全力。”
赵玉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仔细看了一眼邋遢老道的面相,突然脸色一变,“小叔,你开始祭炼那道.......”
王道德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
“值得......吗?”赵玉鼎艰难地从喉咙之中挤出几个字。
邋遢老道平静道:“他是我们的气运种,我既然在他身上赌下了我烛龙殿未来五千年之气运,哪有不下赌注,便想赢得盆满钵满的道理?”
“当年王普贤祖师天纵奇才,都无法使得我们烛龙殿再进一步,你信他能做到?”赵玉鼎似赌气的小孩,语气之中颇有不满与埋怨。
“我信。”老道就是两字。
“他凭什么啊?就凭他那手炼化异火的本事吗?”赵玉鼎不甘,“就不怕是条不归路?”
他其实早先对于自己这位小叔所说的,莫炎干系烛龙殿气运之说,便一直是不以为意的
这话实在太大了。
烛龙殿虽然不比太清宫,这些年也愈发势微,但再怎么样也是雄踞钟山灵脉,弟子十数万,天下火法领头羊的顶级宗门。
这样子的烛龙殿,气机竟然会由莫炎一人所牵动?
简直儿戏!
他无法当真。
但是如今,他也不得不上心几分了。
因为,王道德竟然已经开始孤注一掷,抽调钟山气机以及.......为那莫炎去祭炼长生火。
他不上心也不行。
“是大道是歧路,”王道德低声道,似在安抚赵玉鼎,又似在安慰自己,“总是要走一走看才知道。”
“这烛龙殿,是小叔的父亲打下来的基业,道宗,也是王普贤祖师的遗愿。
小叔既然准备豪赌一场,我作为‘外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罢了罢了!”赵玉鼎苦笑一声,一拂袖,带着几分薄怒,已然心事重重地离开。
赵玉鼎离开之后,邋遢老道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出神了许久,最后将目光看向自己所伺弄的那几株柑橘树。
可见,原先满树干瘪的树叶之下,已然有着无数鲜嫩的新芽长出。
虽然不是很明显,也不是很旺盛,但却是绿的喜人,满是生机。
“老树吐新芽,”老道眼中满是伤感,“父亲......孩儿不孝,伺弄了一辈子这几株柑橘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让它们结果的一天。”
他的眼前,在此时,似有一幕幕幼时景象闪过。
“爹,这几株柑橘树怎么一直不结果啊?”
“爹,你陪我玩啊。”
“爹,我这段时间有努力做功课,功法已经修习到第五层了,长老他们都夸我呢,你今天陪陪我好不好.......”
“爹,你怎么天天都在陪着这些柑橘树,反而没空陪我啊?
到底我是你儿子,还是这几株柑橘树是你儿子?”
暮色中,邋遢老道身影萧条,须发凌乱。
小时候,他一直不满父亲没时间陪他,却一直有时间照看着这几株柑橘树。
那时的他,恨不得偷偷将这几株柑橘树砍掉才好。
直到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在世人眼中近乎天人的烛龙道主,只是拉着自己的手,悠悠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是爹对不起你。”
然后,就再没有其它交待。
也是那天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父亲所在意的这几株柑橘树,是种在烛龙殿气脉之上。
烛龙兴,则树盛。
烛龙衰,树则枯。
老树结果那天,便是烛龙成为道宗之时。
自那之后,他便自顾自地,与父亲一样,开始日复一日地照看起这几株倾注了父亲大半辈子心力的柑橘树。
但在父亲道陨之后,不论他如何精心照料,这几株柑橘树的状况都是每况日下。
柑橘树一片片叶子开始干瘪,直到前些年,似得了什么不治之疾,几乎是要枯死。
他在柑橘树前不眠不休,静坐了数年,心力交瘁。
直到那一日,那个名为莫炎的少年入宗之时,其中的一颗柑橘树上,在枯黄的老叶之下,突然是抽出了一颗新芽。
“他凭什么?”王道德重复了一遍先前赵玉鼎的质问,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知道啊.......毕竟天机难测。”
“但是,我现在好像知道了一点。”王道德小心翼翼摩挲着那刚长出来的新芽,好似是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
“陆青山,”王道德念着这个名字,看着满树的新芽,喃喃问道:“是他......吗?”
莫炎不过是与这个叫陆青山的剑修出宗一趟,便已经是.......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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