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蒸羊眉罕
礼部几位考官窃窃私语, 稍后靠边的一位体格瘦弱,言辞却犀利的莫考官发问,说:“你可知, 君子以为易, 其难也将至矣。若是按你所说,举全城之力办船赛, 让流民有银钱安家糊口。但船赛非一日之功, 等大兴土木, 有活可做之时, 前期又该如何安抚流民?”
他眼神直视裴恒昭,嘴里的话没有停下“毕竟,时年岁善, 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 则民吝且恶。且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你确定,流民真的能安稳等到那时?”
几位考官细想后,暗自赞许, 论策论策, 并非是照搬书里头那一套,他们更想听到的是实实在在可用的, 这回答着实新颖,也确切有不足存在。
裴恒昭面对考官的问题, 并没有慌神, 面上越发沉稳, 他说道:“在办船赛前, 自然得先平稳粮价。”
“如何平稳?灾年粮价只会居高不下。”
考官皆抬起头来, 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恒昭。
“若是当地粮价一石为一百文, 则可提粮价为一石一百八十文,且不能随意再降。静候几天,只要当地粮价上涨的消息传出,自有不缺粮的外地米商会连夜赶来。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等市面上的米多起来,粮价自会回落。此乃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粮价回落后,只要双管齐下,又何愁流民不安稳。”
裴恒昭当时既已想好对策,自是要周全,可时辰不够,他只说了最要紧的一步。
“那按你所讲,司农寺又或是常平司无需再开仓赈灾?提点刑狱点也不用抓捕盗贼,稳定治安?安抚司也派不上用场?只需派人提高粮价即可。”
莫考官其实心里是极为满意的,可旁的几位考官资历高,又爱端着,他只能不停地发问。
台下看着的学子都为裴恒昭捏了一把汗,按照常理来说,有灾荒就会用到上述几个司,可他却一个都没有说到。
“非也,毕竟赈灾一般分几种,赈给、赈贷、劝分法,赈给则是朝廷将粮直接给灾民,而赈贷,则是先给再让百姓还回来,劝分法,让一些大家富户开放粮仓,这些实行起来各有各的好处和弊端,若是能有更加简便的方法使粮价平稳,有何不可呢?”
裴恒昭稍稍停顿一会儿,理清自己的思绪接着往下说:“据我所知,年年各地都有大小不同的灾荒,如年前胡城、费城接连发生雪灾,而相隔很远的闵州干旱,固城大水,若是全靠转运司将粮食运过去,又或是直接赈粮,大多皆会折在半路,因此四地民风彪悍。自是要有旁的应对,且如此一番后,提点刑狱司照旧可□□,安抚司亦可出来安抚众人,只是无需再赈灾而已。”
一番话引经据典,条理清晰,一直出声的莫考官不再询问,反而是赞许地点点头,论策前面有没说到的地方,后续问话且都能一一回答上,已是不错,且他也没什么好问的。
论策本来应是写出来,现在除却要写,还要考校学子的临场应变能力。皆因之前官家一览太学的私试程文后,直接写下“近览太学生私试程文,词烦理寡,体格卑弱,言虽多而意不达。”
他除了降官后,私底下又召见了他们几个,让几人务必严苛考校,若是弛愎不公,考察不实,那等着他们的除了严厉谴责以外,还有旁的惩罚。
等负责撰写的考官停笔后,几人互相商量后,都在各自的册子上写了个优,最后有位年长的考官说道:“观你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望你步入仕途以后,为官造福一方。”
这已是极高的赞赏,他平日轻易不夸奖人,今日听闻这一番话,却觉得后生可畏,他自己已是思为朽木。
裴恒昭道谢后行礼,面色平静,内心也并无波动,毕竟,他从来都不担心自己能不能当官,反而是忧心自己能不能当得一个好官。
他垂眸,其实刚上台后看见对面的楼阁之上,有个脸熟的小娘子站在那里,有一瞬间他确实晃神了。
等到下来后,对面也是人去楼空,好似刚才是他出现的幻觉。
裴恒昭无意在此事上头多想,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旁边徐培风就挨过去,低头小声说话:“明日晚间,祝家食店去不去,正好上舍试都考完了,我攒了一堆古大古二的坏话要告诉小娘子呢!”
他额头一跳,发现怎么自从去过那家食店后,近几日祝这个姓,就一直围绕在他耳边呢。
“不去。”
“为什么不去,难道你现在也这么迂腐,觉得一个小娘子不能抛头露脸出来开食店?所以才不去的!”
徐培风听了太学有个别人的言论,真是气到了,又听到裴恒昭也这么说,自是又想到了这茬,语气稍稍加重。
“你胡搅蛮缠的功力见长。”
裴恒昭连话都不想多说,瞟了他一眼,没想到徐培风见硬得不行,干脆就来软的,一直在他耳边念叨。
“你要是能安静到论策结束,我就去。”
他真的是不堪其扰,听徐培风说话,不如让他站在台上再答一场来的要好。果然,他此话一出,徐培风立马安静坐好。
———
祝陈愿看完裴恒昭的那一场论策后,久久都无法回神,觉得自己宛如在看江湖中的高手过招,一人剑剑出得快且凌厉,另一人接招毫不费力,整个过程下来行云流水。
她估计自己得有一段时间才能忘记今日所见,早先时候,还真以为读书人擅长纸上功夫,如今却发现自己浅薄,嘴上也足以见功底。
只要一思忖,能够站在那里高谈阔论,且言之有物,就越发觉得裴恒昭厉害。
她收起无端且杂乱的思绪,在太学厨房里头忙活完后,时间已经过了晌午,两人想走,庞师傅还想极力挽留,让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吃顿饭再走。
祝陈愿婉言相拒,“我们就不留在这里了,等之后有空会再来的。”
好说歹说,庞师傅才一脸可惜地放两人走,人走出去了,还跟在后头叫到,“下次来国子监的时候,也过来太学这般看看啊。”
她随口应声,和夏小叶匆匆赶回食店,那里不止有叶大娘等在门口,还有乐山推着辆小车站在门口,上面还放了一个很大的盆子,因为是用油纸完全盖住,祝陈愿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
“乐山大哥,你这是拿了什么东西过来?不会就是你们昨天说的什么羊吧。”
她昨天同意的时候,以为不过是一小盘的羊肉,可这一盆比她一条胳膊都要来得长。
乐山一个劲地傻笑,他说道:“是我们女真的蒸羊眉罕,用一整只小羊煨煮的,大是大了点,不过味道是真不错。昨日这么小娘子你的一番心意,我们两个也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羊你们就收下吧。
更何况你昨日这一番话,乐水昨晚睡觉都好了不少,不再频频起夜,胃口虽然还是不成,可你说的伏神汤我们看过大夫后,说是能吃,多吃几天后,害喜就不会那么严重。我心里头是真高兴。”
他们女真族最是豪爽,虽然一只羊价格算起来也得好几贯,可乐山在这上头是一点都不心疼。
祝陈愿不愿意占人家这个便宜,只能一再拒绝,“乐山大哥,这些实在是太多了,你看,要不我就拿上一点,其余的你都拉回到铺子里头,我们尝个味就好了。”
“那可不成,你要是不收,我就放在这里,自己走了,左右我是不会再拿回去的,乐水还在店里等着我回去呢。”
他放下板车,作势就要往后头走。
两人又拉扯起来,祝陈愿说那就晚间过来一起吃,都被他回绝,板车也就放在那里,自己一路狂奔回去。
祝陈愿先看看天,再看看板车上的羊,得嘞,今日食店也不用开门算了,干脆喊上叶大娘和夏小叶,还有南静言和宋嘉盈,几人一起晚间过来吃顿饭,热闹热闹。
她当机立断,先跟叶大娘交代一番,让她帮忙去书铺跟祝清和说一声,找人寄个口信去宋府。
南静言就在隔壁,她让夏小叶去说一声,要是江渔肯来也一并过来。她自己则去挂牌,全部弄完后才和夏小叶扶着板车回去。
到家后,祝陈愿打开那盆蒸羊眉罕,羊的头骨和蹄脚是没有在里头的,盆里只有被切成八段的羊肉,底下是焦黄的汤汁和青绿的葱花。
羊肉是刚煮熟不久的,一股一股往上冒着热气,钻到祝陈愿的鼻子里头,她嗅到了胡椒、红豆、花椒和陈皮的味道。
一块羊肉比她的脸都还要大,祝陈愿拿刀割了一小块,入口第一感觉,羊肉质地极为细嫩,好似在舌尖一抿就会化掉一般,里头带出红豆的沙甜,杏仁的些微苦涩,良姜的辛辣爽口。
肉吃下去,只让人觉得余香满口。
作者有话说:
君子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国语》
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墨子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晁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
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史记》
“近览太学生私试程文,词烦理寡,体格卑弱,言虽多而意不达。”——宋徽宗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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