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真君粥
那日告别后, 祝陈愿安排好所有的事宜,一家人坐上了去明州的船。
在汴河沿线上,衣衫一减再减, 热意从河面的风中吹来。
从出来时至暮春卖最后一季繁花, 他们到明州下船后,已经开始卖夏日第一茬采摘的菱藕。
明州的热闹一点也不输给杭城, 大抵市舶司就在这港口边上, 来往的商船众多, 而蕃坊也距离此处不远, 从近海过来的蕃人不在少数。
偶尔有肤色发白,嘴唇樱红的蕃人混在人群里,明州的百姓早就见怪不怪了, 也只有祝陈勉在明州待的时间不长, 才会觉得新奇。
陈欢站在船头,深深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街边开了十几年的明月酒楼还是没有变模样,它边上的铺子每年来都换了一家。
熟悉的乡音, 熟悉的味道, 还有熟悉的人。
她看见码头上出现的人时,眼睛里雾蒙蒙一片。
一对老夫妻相互倚靠, 男的大腹便便,脸上有着青黑的胡须, 眼神泛着精光, 上了年岁, 脊背却照旧挺得很直。
女的则还能看清年轻时的风致, 哪怕皱纹横生, 可周身的气派却没有丢, 庄重中又透露出慈爱。
陈欢哽咽,她不顾人来人往,朝他们飞奔过去。
那是她的爹娘啊。
“阿喜,你慢些来,怎么当了娘的人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陈母连忙走上几步去迎她,嘴里叫她慢些,可自己却也走得飞快。
“阿娘,阿娘。”
“哎。”
陈欢忍不住想哭,也只有阿娘和阿爹会叫她的乳名,回到了明州,她感觉自己才是真正的回家了。
“你呀,年年回来都这样,哭什么,我们老两口的身子骨可好着呢。”
陈父他可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明明最想女儿的是他,一天能问个好几遍,船到哪里了,可一见到人,就好似夹枪带棒。
“好了,你别说话,我们阿喜呀,这是想家了。”
陈母握住陈欢的手,眼睛却是不住地看,老太太惯常是慈爱的,说出口的话温柔,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多说什么,可让在场的人都心里发酸。
每年就见这么两次面,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不疼呢,怎么能不想呢,只是她要是哭了,站在后头的一大家子人,少不得又得宽慰,便强忍着憋住。
只是一直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后面站着的两个儿媳,也俱是心思活泛又知礼数的人物。
陈大嫂端庄,一颦一笑都带着和雅,却养出了陈怀这样的顽主来,而陈二嫂人开朗大气,最爱打趣,养的几个哥姐是各有各的本事,就是惜字如金。
“要我说呀,娘一看阿欢回来了,把我们几个倒是全都抛在脑后了,我愣是没得着一个正眼,真真叫人伤心呐。”
陈二嫂假做拿帕子拭泪,一番唱念做打,叫刚才还伤感的几人全都笑了出来。
“你这张嘴呀!”
陈母忍不住拿手指隔空点了她一下,倒是真切笑出了声。
“大嫂、二嫂。”
陈欢不好意思地给两人行礼,她还未出嫁时,她们三人就相处得很好,并未有红过脸的时候。
“你呀,也不说多回来几次,年年就这一两次,倒叫我们好等。”
陈大嫂走上前,拍拍陈欢的脊背,这明是数落,实则也是想让她多回来看看。
“就是,赶明儿我也上那汴京城去,瞧瞧让我家阿欢舍不得回来的地界是怎么样的,多待些时日,回去时也好让爹娘都出来迎我一番。”
陈二嫂此话一出,又是惹得大家一阵的笑,论这打趣的,就没人胜得过她。
“外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二舅母你也别等赶明儿了,我们回去后你就跟着一块去汴京,最好住上一段日子,好让大伙儿都瞧瞧,这偌大的一个家里没了你呀,怕是不成的,可不就得巴巴地盼你回来。”
祝陈愿一一见过礼后,一脸带笑地接住了陈二嫂的话。
陈二嫂笑得爽朗,一拍自己的大腿,上前拉住祝陈愿,对着一大家子的人说道:“我就说,岁岁合该是我女儿才是,你们听听这话说的,简直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生的那几个呀,就是锯嘴葫芦。”
她一脸嫌弃地扫过站在后面不出声的几个人。
几个无端被骂的锯嘴葫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无奈地装作他们娘不是在骂自己。
这下,大家都快笑得岔过气去了,惹来了不少人的注视,才一个个进了边上的明月酒楼里,陈大嫂掌家的,一早就定了个大厢房。
一大家子刚好能坐得下,陈母拉着祝陈愿和祝陈勉坐在她的边上,眼神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姐弟二人。
嘴上絮絮叨叨:
“岁岁你的身子可得调理好,外祖母瞧着你好似又瘦了不少,这可不成,我们一家子身体康健的,你的几个哥姐都皮得跟猴似的,唯独你身子不好,我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你了。你跟你娘倒好,也不说月月来封信。”
祝陈愿趴在老太太的胳膊上,她笑道:“有你老人家的挂念,我的身子又怎么会不康健。
不写信呀,真是我犯懒了,外祖母你瞧,给你和外祖父写信,舅舅舅母和几个哥哥姐姐我都得写上一封,要不然你们都有,唯独他们没有,那不就厚此薄彼了,我可断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话说出口,听得大家又是一阵笑,陈母擦掉笑得渗出来的眼泪,无奈地拍拍她,“我倒是信了你二舅母说的话。”
一时大家笑得更加大声了,那笑意就跟生在了脸上一般,陈怀笑得肚痛,靠在那桌子上喊道:“祖母你别听她的,岁岁那张嘴惯会哄人。”
惹来他娘的一掌,陈大嫂看不惯他这副模样,说道:“你给我坐直了!”
陈怀灰溜溜地坐好,果然啊,远香近臭,明明他刚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陈母自持是一碗水端平的人,她又问祝陈勉,瞧着虎头虎脑的外孙子,心里自是一阵欢喜,“勉哥儿,在国子监的课业还跟得上吗?我家勉哥儿真是长大了,比去年来时高了不少,人抽条了,也瘦了不少,要多吃饭。”
“外祖母,你也要多吃饭,这样身体才能康健,不过外祖父,我觉得你老人家要少吃点,忌口。”
祝陈勉的话还是委婉了一些,他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陈父的凸出地肚子上,面上有些纠结。
“阿爹,你听听,这可不是光我一个人说的。”
陈欢坐在两个嫂子的中间,一脸语重心长,陈父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胡子底下却满是笑意。
等到陈母又问候过祝清和,才放开祝陈愿的手,说道:“岁岁,你去找几个哥姐说说话,我和你娘还有舅母再聊聊。”
之后就是众人分散开来,陈母几个围坐在一起,陈祁拉着祝清和坐到陈父旁边,陈望给叫了一壶茶,边喝边聊。
最热闹的还是属底下这一堆,已有妻室的大表哥和二表哥,携妻带子,尚未婚嫁的陈怀和四表哥,还有已经出嫁的陈思和陈幸。
陈思是二房的,圆脸,眼睛也生得圆,又很爱笑,话不是很多,为人却最是细心入微。
陈幸是大房的,长相称不算漂亮,脸上有几颗小痣,人有些胖,不过胜在肤色雪白,又识得诗书,只安静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如同芝兰,自带芳香。
祝陈愿带着祝陈勉给众人一一见礼。
“快些坐下,从三哥回来后,我们两个便等着你来呢。”
陈思起身拉祝陈愿的手坐在她和陈幸的边上,她们三个虽然是表姐妹,却跟亲姐妹也并无分别。
尤其底下的这个妹妹身子不好,又生得玉雪可爱,哪里会不疼她。
“劳两位姐姐挂念了,我心里也想早日过来,自从那你们出阁后,我们姐妹几个,还是头一次聚在一起。”
祝陈愿今日一直在笑,见到了亲朋好友,她心里开怀着。
不等陈思和陈幸接话,一脸哀怨的四表哥就嚷嚷道:“岁岁,你四哥平日对你也不错吧,怎么就光想着见她们两个,倒是把你的这些哥哥全都抛在了脑后,果然是男女有别啊。”
他明明生得正派的长相,浓眉大眼,以前也是个沉默寡言的,自从跟了陈怀一起去海商行做事后,就应正了那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大表哥和二表哥是纯粹的有妻有子万事足,抱着孩子坐在边上,看着他们几个人斗嘴,颇有趣味,偶尔还给添一把火。
“老四,这你都攀比上了,我说你这做人啊,肚量还是太小。不如跟哥哥我学学,明日的月湖船菜我可是都给岁岁定好了,你看嘴上说得没用,还要靠做的,让你抠门的,出些银钱也不肯。”
陈怀一脸得意,只有祝陈愿明白他的小算盘,当即接话,“可不单单是给我一人定的,四表哥和几位哥姐嫂子都一块过来,难得有三表哥这么大气的时候,自然是不能放过,到时候想吃什么,想买什么,三表哥出钱,毕竟他可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里最大方的人,你说是吧,三表哥?”
“这个好,让陈怀出点血。”
“哈哈哈哈,还得是岁岁能治的住他,明日我肯定去,最近百宝阁上了新品,正心疼银子没敢买,这下倒是省钱了。”
陈幸说道,哪怕是自个儿的亲哥,坑起来也不会心慈手软。
“祝陈愿,你这小白眼狼,嘿,胳膊肘往哪里拐啊!还有陈幸,你是谁的妹妹!”
气得陈怀作势要上前教训祝陈愿,大家笑闹着帮忙拦住,还有四表哥直接挂在陈怀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压趴下。
“老四你给起开,猪都没有你重。”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热热闹闹地跟过年似的。
两位嫂子都是面皮薄的,只是看着几人打闹,便觉得好生有趣。
等到打闹方歇,祝陈愿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髻,外头有跑堂的过来知会,要上菜了。
陈欢是坐在陈母旁边的,祝陈愿跟两个姐姐一起坐,祝陈勉最喜欢四表哥,两个人黏在一起。
陈父看着这热闹的一家子说道:“今日是阿喜一家回来的日子,接风宴便在这里吃了,等他们回去时,在家里好好置办一桌。我今天心里高兴,叫壶酒来,我和女婿也喝一杯。”
大家笑而不语,这就是戒了几日酒,忍不住了,陈母也没拦着他,反倒是叮嘱大家不要拘束。
桌上摆了好些菜,鲜虾粉、羊头元鱼、三软羹、生丝江瑶、紫苏虾、海腊、三鲜棋子等。
祝陈愿最怕热,苦夏加上坐船,胃口倒是不是很好,她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便夹点前面的菜小口地吃着。
边上就放了一碗黄澄澄的真君粥,陈思收回自己的手,挨在她边说道:“知晓你年年到了夏日,对油腻的吃食便有些食之乏味,真君粥正好开胃的,你多吃一些,午后回去歇着。”
陈思的心思细腻,明明也大不了几岁,却做足了姐姐的派头,很会照顾人。
“好,二姐你别顾着我,自己吃,我会夹的。”
祝陈愿喜欢明州,最主要的缘由就是,她的家人真的都很好。
她搅拌着碗里的杏子,真君粥实则是将杏肉放到粳米里煮熟,撒点糖就可。
明月酒楼用的是甜杏子,有些熟透了,煮起来也就特别容易软烂,酸味也更容易进到粥里,若是不多加点糖,会难以入口。
熬粥的大师傅有一手,粒粒白米分明不黏稠,杏肉和糖的把控很好,入嘴后有丝发酸,咬到杏肉后,那股软糯的口感,酸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让人有了些食欲。
吃饱喝足后,人就有些惫懒,尤其是坐了那么多日的船过来,祝陈愿有些犯困,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陈大嫂正好看见,当即说道:“爹娘,坐船最是疲乏,我瞧岁岁都要睡了,不如我们先回家去,让他们休息会儿,还有那么多天,慢慢聊。”
“对对对,先回家去。”
大家索性也不说话了,一起出来,坐上停靠在码头的马车上,祝陈愿困得将头挨在陈思的肩膀上。
陈幸笑着说道:“岁岁小时候犯困也爱躺在你身上,一转眼,她都快定亲了,时间过得真快,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妹妹。”
“是啊。”
陈思轻轻抚摸祝陈愿的头发,哪管以后变成什么模样,她始终都是妹妹。
两个人小声地说话,马车从喧闹的大街慢慢驶到陈府的宅院门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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