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虾脯
哪怕有无尽的话要说, 也得止住,天色将晚,陈府的亲眷好友陆陆续续进门来, 陈父陈母自是得迎接一番。
廊檐下的灯笼一盏又一盏被点亮, 众人在外间交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欢声笑语时不时从里面传来。
祝陈愿受不了众人的吹捧, 找了个借口出来吹风, 她半倚靠在柱子上, 心中也有淡淡的不舍。
她正想着事情, 后面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去,是祁秋霜。
祁秋霜从栏杆上翻过来, 坐在廊椅, 仰起头问道:“怎么,明日要回去了,现在就惆怅起来了?”
“可不是吗,年年就来那么几日, 又得急匆匆回去。”
祝陈愿在她身边坐下来, 颇为无奈地说,汴京跟明州相隔甚远, 路上所耗时间过多,经不起那么久的折腾。
“别想了, 左右都得回去, 不如想想怎么安置叶三姐, 明日一早我就带着她过来, 至于说的寻亲, 你到时候听她说完后, 再看看能不能帮着找到,找不到也是她的命。”
祁秋霜拍拍她的肩膀,绕过这件事,转而说起了旁的来,祝陈愿点点头,不等姐妹俩再多说些什么,里间就开席了。
两人并肩走进去,女眷已经坐满了两桌,陈欢招呼着让两人坐下来,祁秋霜的旁边正是陈大嫂。
两个未来婆媳,相处得还算融洽,毕竟也过不了几个月,祁秋霜就要嫁入陈府了。
几人交谈的时候,有女使将菜端上来,第一盘便是明州虾脯,宫廷菜之一,陈母特意请了一个专做此菜的厨子。
做虾脯很讲究,得用特殊手法将大虾处理好,绿豆粉上浆,做成虾脯最关键的是,掌握力道敲成虾脯,厚薄要均匀,还要熬高汤。
所以明州虾脯盛放在淡黄清亮的汤汁里,微微向两边散开,宛如振翅的蝴蝶一般。
祝陈愿调整筷子姿势,快准狠地夹了一片,虾脯很薄,比之纸也差不了多少,她塞到嘴里,细细咀嚼,最先能感受到的是鲜,纯粹中是混合着鸡汤和虾两者相碰撞的鲜味。
虾肉很嫩滑,银芽卷爽脆多汁,再喝一口煨了许久的汤汁,那真是山珍海味也不遑多让。
只瞧祝陈愿吃了一筷子,再探头,盘子里便空的可照人了。
她只能等着下一道菜,再上来的是群鲜脍、石首桐皮、笋焙鹌子、虾蒸假奶、蛤蜊淡菜、糟脆筋等,更有四时果子:福李、花红、银瓜、蜜橘,并一些干果:春兰、秋菊、韵果、麝香豆沙团子等。
吃得宾主尽欢,哪怕时至夜半,也只有小儿先被带着出去,其余的长辈先就祝陈愿的事情,说到了海商货物上,几位小辈不能再待着了,大家便一起结伴出去。
明日一早就得走了,祝陈愿没有闲心去逛,早早歇下了,也没关注后面陈怀和祁秋霜两个人一起出去。
等到第二日天色将亮,一行人站在码头上,回汴京的船只时辰就定在这时候。
早几天过来接风的,一个不落,还多了祁秋霜和叶三姐。
前面是吹来的海风,吹到众人的脸上,都不如接风时那般开怀。
陈母和陈父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他们两个只是一遍遍叮嘱,“路上多注意自己的身子,还有记得来信,下一次过来早点在信上说。”
陈大嫂和陈二嫂则拉着陈欢,俱是表达不舍,希望她今年要是再过来,多待上几日。
陈思和陈幸这一帮哥姐就围着祝陈愿,他们的意思也很简单,就是“如果要是在汴京受委屈了,就说一声,别憋着,家里的兄弟姐妹都会给你出头的。”
促狭一点的,便是“你且等着我们几个给你备好添妆,到时候风风光光出嫁,之后裴恒昭要是对你不好,我们几个连夜坐船过去打到他认错为止。”
把祝陈愿难得的伤感说没有了,反倒是哭笑不得。
祁秋霜也走上前来说道:“我才不跟他们一般粗俗,世上法子那么多,何必拘于打闹。不过我希望岁岁,平安就好。”
她上前揽住祝陈愿,添了一句,“路上小心些,如果我有空,会去汴京看你的。叶三姐我让她先上船了,所有的我都处理好了,岁岁,来日再见。”
“嗯,阿姐你也保重身体,你和表哥成亲前我再来见你,那时候就是嫂子了。”
祝陈愿靠在她身上说着,那边祝清和父子两则和陈父几人说话。
最后,他们一家四口跟全部一一告别后,才一步一回头上了船。
底下大家挥着手,追在船前面异口同声说道:“一路平安,一路顺风啊!”
“爹娘,舅舅舅母你们回去吧!”
两边人都喊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身影,大家都有些怔然。
陈欢觉得心里难受,被祝清和扶到船舱里休息会儿。
世上所有短暂相处后的离别,都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祝陈愿将手撑在船头的栏杆上,看着海面刚初升起的日光,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转头正准备回船舱里时,瞥见缩在一旁的叶三姐,比起之前见的时候更憔悴了一些,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海风吹着冷,还是其他的原因。
祝陈愿心里犹疑,还是走上前去,蹲在叶三姐面前,“叶娘子,你要不先跟我到船舱里休息会儿,喝杯热水先。”
叶三姐低头嗫嚅地道谢,并不多说一个字,看出她的防备心很重以后,祝陈愿只是将她领到了船舱里面,去前头灶舱里讨了碗热水给她喝,便带上门出去了。
那碗热水静悄悄地放在那里,而船舱里的叶三姐猛地滑倒在地上,爬着过去趴在窗户前面,死死盯着船只驶离这片之前她怎么逃都出不去的海域。
良久到眼里渗出泪水,眼眶通红。
胸膛剧烈起伏,她埋头在自己破旧的衣衫里,脊背瘦弱,很久后才听见一声呜咽,像是年迈的野兽那种嘶鸣,却又不敢让人听见。
终于逃出来了,时隔二十三年后,她才得以自由。
因为不能有孕,多年无子,她被沈家人肆意□□,拳打脚踢,他们还要脸面,每次都是往她的身上招呼,尤其是肚子,要么拿脚踹又或是直接上手,睡在漆黑又满是虫子的柴房里,也就是靠着在军营里做活,才能苟活到今日。
叶三姐半靠在舱壁上,她掀起自己满是补丁的衣服,肚皮上全是浓重的青紫,痛得她蜷缩起来,也不能缓解半分。
不过,她好半天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失神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恨,喃喃自语,沈家人得到报应了。
而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叶三姐整个人躺在船舱的地上时,呆愣地望着头顶,她想,自己要活着见到阿姐。
不过,没想到她半夜就发起高热来。
正被前来叫她去吃饭的祝陈愿发现,怎么敲门都无人应声,怕出什么事情,就推门进去。
结果发现叶三姐满脸通红地躺在地上,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模样,把祝陈愿吓了一跳,赶紧出去找随船的大夫来。
也惊动了陈欢几个人,一家四口围在面前看大夫诊治。
随船的大夫是陈家里供奉的,姓谷,他把脉完,眉头深深皱起,示意他们到外面去说。
谷大夫叹气,“常年亏空,淤血郁结,能活到现在算是她命大,先给她换件衣服吧,拿盆水擦拭一番。我熬点药,到下一站港口去买点药草,船上的救不了她。”
“谷大夫到时候让清和跟着你一块去,银钱不是问题。”
陈欢立即表示,后面她去船舱里翻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准备给叶三姐换上。
到了里间,她才撩起上衣的时候,看见那一大团黑紫般的痕迹,下意识和祝陈愿对上了视线,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惶然。
不过看着叶三姐烧到通红的脸,和被汗浸湿的衣裳,陈欢还是忍着难受,将她的衣服给掀开。
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除了大团颜色深的淤血以外,还有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疤痕,遍布全身。
陈欢给她换完衣裳后,咬着牙齿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畜生!”
骂的是那些不把女子当人看的,如此行径比之畜生又有何不同。
祝陈愿也心惊,怪不得一向冷静的祁秋霜会出手,大抵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下如此狠手,比直接要人的命还让人难受,祝陈愿默默地拿蘸水的巾子给叶三姐擦拭脸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现在的心情,比知晓白和光的经历时,还要来得复杂。
她们两个给叶三姐喝了谷大夫煎的药,高热到天黑还是没退,晚间是陈欢守在那里的,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总想着做点什么才好受。
到了隔天,叶三姐的高热缓了一些,照旧没醒,晌午又烧了起来,谷大夫给灌了一剂猛药,才慢慢退下去,人还是没醒。
一直靠汤药吊着,行进的第三日才有了些意识,到第五日才能进食,第七日的时候,叶三姐已经能下地走路,只是人呆愣愣的,除了磕头道谢外,就没再开口说过话,总是时常望着海面。
不过大家都理解,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很难一下缓过来。
直到回了汴京,叶三姐被暂时安置在祝家,毕竟伤现在很难好全,等她身子好一些时,再做打算,至于是为人,陈欢看人挺准,知道这就是个苦命女子。
女子最懂做女子的苦。
几人到了汴京后已经临近晚间,安顿好后,大伙都入睡了,只有叶三姐睡不着,她每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在沈家的场景,让人无比痛苦。
等到隔日时,祝陈愿起来后,陈欢几人也都醒了,祝清和一早送祝程勉去国子监,落了那么多的课业总得早点补上。
至于陈欢,她反正还有几日假,便打算陪着叶三姐先,不过她看着祝陈愿要外出时的架势,问了一嘴,“岁岁,你这么早去食店?”
祝陈愿僵硬地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去接雪蹄和橘团回来,这么久不见它们肯定想我了。”
得到陈欢了然的笑声,“你去吧,提点我们从明州带回来的东西去,麻烦人家照料了那么久。”
真是想雪蹄和橘团,还是某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回明州前,雪蹄和橘团本来是想交给旁边的梅花嫂子照料的,最后却被林颜揽过去,放到了裴府上。
可不就钓着她家丫头眼巴巴过去了。
陈欢无奈摇头,女大不中留啊,东西都该准备起来了,这孩子女工不行,还得她这个做娘的帮着绣嫁衣。
祝陈愿装作一副我就是想它们了的表情,快速点点头,挑拣了一篮子的东西就迈着碎步赶紧出门去。
走到门口长舒一口气,不过等坐到马车上她心又提了起来,越近裴府跳得越快。
到了门口,她有些胆怯,觉得这样好像不矜持,不过她默念,自己是来接雪蹄和橘团的,某人可能还在太学里。
鼓起勇气敲门,第一遍没人,她又敲了一遍,才听见林颜的声音,“等会儿,我走过来了。”
门被缓缓打开,林颜疑惑的表情,在看见祝陈愿的时候,瞬间被惊喜取代,是真的高兴。
她连忙上前拉着祝陈愿的手,语气上扬,“岁岁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赶紧进来,看门的老爷子他今日有事去了,我在里面才听见。”
祝陈愿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连忙说道:“我昨日回来的,这不是想着许久未见雪蹄和橘团了,就早点上门过来带着它们回去,这一个月也真是麻烦伯母了,正好从明州带了些东西,还请伯母收下。”
“来就来,可别带什么东西了,雪蹄和橘团我很是精心照料,就怕到时候回来跟你不好交代,看你这么挂心,我带你先去瞧瞧。”
林颜拎过她手里的篮子,放到桌子上,牵着祝陈愿的手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就听见雪蹄和橘团欢快的叫声。
还夹杂着裴枝月的笑声。
一人两猫一狗在那里玩扔球的把戏,本来玩得好好的橘团和雪蹄,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祝陈愿,立马扑过来。
雪蹄真的被照料得很好,起码壮了不少,这么亲热的一扑,差点没把祝陈愿给撞倒,还使劲摇着尾巴,冲她吐舌头。
橘团就一直围着她转圈,祝陈愿蹲下来左右手各摸摸它们的皮毛,虽然两小只都不会说话,可她知道它们想自己了。
“姐姐!你回来啦!”
裴枝月也赶紧跑过来,抱着樱桃叫得十分欣喜。
“对呀,昨日刚回来的。”
祝陈愿抱着紧紧挨在她身上的裴枝月,一脸笑意地回答她。
林颜在旁边默默看着,心里十分满意,等几人叙旧够了,她才及时出声,“岁岁,我们家含章这两日太学休沐在家,他正在书房里,你要去看看吗?不然他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全天底下哪个阿娘还会跟她一般,如此操心自己儿子的进展,林颜觉得自己真是煞费苦心。
祝陈愿摸着雪蹄皮毛的手顿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他在书房里,我去应该会打扰到吧。”
“打扰什么,他还巴不得,咳咳咳,我的意思是说,含章这段日子伏案读书也累得不成,你去正好,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穆穆,你先带着雪蹄和橘团玩,我领你岁岁姐去书房。”
林颜生怕她不去,一边说一边拉着她的手,七拐八拐到了最边上的书房,用眼神示意这间就是,自己转身就走了,半点不带留恋的。
留下祝陈愿盯着这紧闭的大门好半天,才试探着举起手来敲门,她声音不重。
里面却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她突然有些胆怯,想回头,手却不听使唤地上前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进门是茶室,书房得从月照门走过去,她提起裙摆,轻轻地走到门前,半伸出脑袋,探头出去。
入目全是书,没有空余的格子,墙上挂着一幅大字,上面写着静心二字,书房里是极好闻的熟龙脑香气。
她再转过去,裴恒昭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上身挺拔,半低着头在写些什么。
时隔一个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好像又隐隐约约有了些改变。至少现在祝陈愿觉得自己好像更容易害羞了,她莫名地没有出声,想悄悄地溜出去。
“嗯?怎么来了不出声?”
裴恒昭以为是裴枝月来了,她到书房里来就喜欢这般,得他先说话后才会开口。
不过好像又不太对,裴枝月不会那么安静。
他抬起头来,看到是祝陈愿后,有明显的愣神,没有想到她回来了。
不过看到她转身想出去,裴恒昭手比脑子快,将笔放在一边,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
稍后就放开了,他垂下眉睫,颇为郁闷地道:“怎么见了我就要回去?”
这个小没良心的,至少若是他隔一个月才回来,决计不会就看一眼立马往回跑。
祝陈愿收回抬出去的脚步,她干笑,“我是看你好似在忙,不好打扰。”
裴恒昭不说话,默默听着她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那你不如来看看,我忙的是什么。”
他摊手,让她跟着自己走上来瞧瞧。
祝陈愿脚步迟疑地往前走,这写的东西是她能看的?
书案上摆着一卷纸,卷起来的部分写了很多字,而摊开的,是裴恒昭刚写完的一首诗,不过是誊写的古人诗句。
她小心地探头过去看,题名是孟冬寒气至,匆匆看完后,脸瞬间就红了,只红两腮,她眼神无处安放,还以为裴恒昭在准备殿试,没想到他居然在书房里写,写这些东西。
“你”,祝陈愿一时语塞,“这不是…”
“你想说深闺诗词?”
裴恒昭很坦然,他发出一声轻笑,“可是我觉得尤为能写出我内心的想法。”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他们两个倒是全然颠倒了过来。
祝陈愿一时语塞,才时隔一个月不见,怎么裴恒昭行事大胆了起来,她根本招架不住。
“你坐这里。”
她被按着坐在刚才裴恒昭坐过的位置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拿那双桃花眼盯着他。
裴恒昭只是喃喃自语:“怪不得承云河上的莲花都开了。”
原来是等的人回来了。
他咽下后半句话,而是问起,“你还记得你走之前说什么吗?”
“嗯…,吃莲房鱼包?”
他松口气,生怕又只有他一个记得,裴恒昭放下心里的万般心思,而是抵着书案,直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一个月,我也就学会了这道菜,可还没有人尝过。”
“嗯?”
祝陈愿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做菜?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说到这上面,祝陈愿就起了兴致,裴恒昭做菜哎,她反正是真想不出来那画面,顺势就同意了。
作者有话说: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出自《孟冬寒气至》——汉代
最后一句话意思是我一心怀抱着衷爱之意,只怕你不知道这一切。
此为闺阁女子表现思君之情,这里拿来化用,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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