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焦臣杭
焦臣杭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衬衣。
白色的,做工很精细,衣领熨帖,在阳光下望,能望见极其繁复的暗纹。
大片的手工藤萝刺绣从右侧肩膀一直蔓延到背后,低调至极,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它被装在黑色的扁平盒子中,用同样色系的手提袋装着,送到面前。
拎着袋子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一看就没做过什么重活儿,甚至可能在学习上都没怎么吃过苦,十指不沾阳春水,指甲上涂着温和明亮的落日橘色甲油。
“给你的。”手的主人语调轻快,令他暧昧地想起某些昂贵的瓷器,碰在一起,发出的似乎就是这种响声。她笑起来也很好听,不去看眼睛,就能轻易认出来,“男朋友。”
她叫他男朋友。
焦臣杭的意识飘远又飘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行走在梦中。
他去牵她的手,握紧了,仍然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他就一遍遍地叫她:“钟颜,颜颜。”
钟颜咯咯笑,学着他的语气,也重复两遍:“怎么,怎么?”
他说:“谢谢你,我很喜欢它。”
二十一岁,焦臣杭在P大读书,生活平静,母亲健在,手边挽着一位娇气漂亮的女朋友。
五月末的春日,他过完生日的第二天,邮箱叮咚响,百度向他发来实习ffer。
紧随其后的是腾讯、阿里,字节和美团。
他总共也只投了五个公司。
早在前几天,导师就私下问过他,之后怎么打算。
同门大多继续读书,保研或者准备申请国外。
焦臣杭当时没答,现在想到了,平静地告诉老师:“我打算工作。”
导师有些意外:“你不继续读书了吗?我以为你会想要留校——不过,你这个专业。”
停顿一下,他说,“不搞研究也行。”
左右也还没到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焦臣杭嘴上说:“我之前没有工作过,想先试试看。”
但心里其实早已经有了决断。
搞研究需要什么呢,耐心,精力,时间,以及钱。
比较不巧的是,目前这几项,他都不太有。
哪怕能申请到高额奖学金,比起小女朋友的花销,实在是杯水车薪。
“谢谢老师。”最后,他说,“如果我改变主意,过段时间,还会再来跟您沟通。”
离开教研室,他直奔美院去。
五月末六月初,儿童节快要来临。
惠风和畅的春日里,学生们步伐轻快,偶尔有人背着画板从走廊穿过,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
安静的教室中,响起女孩子惊讶柔软的询问:
“什么,你不读书了吗?”
钟颜听到他的打算,第一反应也跟他导师差不多,一双杏眼瞬间睁圆。
她系着围裙、戴着白色的尖顶帽子,一手拿着颜料板,一手攥着画笔,在画儿童节展示给自闭儿童的壁画。
丙烯颜料在墙壁上铺展开,她海蓝色连衣裙的袖口蹭到一点颜料,脸颊上也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亮得出奇。
像游戏里,跳跃着穿梭在建筑群中的小公主艾达。
“对。”她从梯子上倒退着往下走,焦臣杭怕她脚下不稳,伸出两条手臂,一边扶梯子,一边虚虚环抱住她。
钟颜退到梯子最后两级,高高举起两只手,小声嘀咕:“别碰到我的手哦,有油彩,会弄脏你的衣服。”
焦臣杭轻“嗯”一声,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下来。
稳稳落地,怀里热气一触即离。
她轻得像一团云朵。
“你不是很喜欢读书嘛,而且又很有读书的天赋……可以继续读啊,虽然计算机读研读博什么的可能也不太有必要……”
钟颜放下调色板,碎碎念,“但如果你去做程序员的话,到十五岁会被优化,很可能还没十岁就秃了。不如读完博回来做教授,虽然薪水不一定特别高,但我又不需要你养。”
焦臣杭失笑:“做教授没那么容易,搞学术也会秃。”
“理工男就是比较容易秃。”钟颜两只手沾了颜料,用画笔的笔杆挠挠脸,白皙的脸庞包子似的皱起,“我不要跟秃子在一起,你没头发的话,我以后就不亲你了。”
“好。”焦臣杭跟她恋爱年,已经完全掌握了接茬方式,声线清澈,“我一定珍惜我的每一根头发。”
钟颜换了衣服洗了脸,跟他一起往外走。
路边碧绿柳条抽芽,春风迎面来,带起她海蓝的裙摆。
两人穿过树林,往食堂的方向走。
斑驳的阳关从枝头跳跃而下,跳跃着点缀到两人相扣的十指之间。
走出去一段路,钟颜突然:“哎呀。”
焦臣杭回头:“怎么了?”
她停住脚步,板着他的肩膀转过来,指指他白色短袖胸前一点点海蓝色的印痕:“还是沾到了一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应该是抱你的时候,沾到了你围裙上的颜料。”焦臣杭低头看看,失笑,“你怎么还怪我。”
“本来就是啊,你抱我抱得太用力了。”钟颜停顿一下,好像贪恋他的体温,又重新握住他的手,一双眼弯成桥,“没关系,回去我帮你洗。”
“我自己洗。”焦臣杭低声应了句,随口问,“颜颜以后,想做什么?”
“没想好,但我肯定不会失业的。”钟颜对这个没太多考虑和规划,她选择很多,可以去做策展人,可以开画室,可以做自由职业的油画家,甚至可以去流浪。
不管她做什么,总之不会缺钱,从前没为钱发过愁,以后想必也不会。
“要是没钱了,我就去卖画。”钟颜想了想,说,“我跟你说了没有……是不是还没顾上告诉你,我上个月放在妈妈那里的那副《绿锈》,卖了八十万。八十万诶!虽然钱不多,但我的画也不是卖不掉啊!”
八十万,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半辆平平无奇代步车的钱。
但是,她没靠自己赚过这么多钱。
所以她其实也不知道,一个大的美术生,一幅画卖八十万,是什么概念。
焦臣杭忍不住想,钟颜好像,一直就,对钱没有概念。
“你接了百度的ffer,我可以给你换一台新的电脑。”钟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亮晶晶地,开始畅想,“不过你们公司是不是会给你发工作电脑?你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吗?或者我们可以在儿童节的时候一起逃走,找个地方度假……”
“你不用给我买东西。”焦臣杭牵着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指,轻声,“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一个故事。”
“嗯?”
“读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带我们参加作文比赛,大家都没有得奖,只有班上一个男生得了,老师就把他的作文拿出来展示。”停顿一下,焦臣杭说,“他的作文标题叫,《我的市长父亲》。”
钟颜愣秒,脖颈涨红:“焦臣杭!”
阳光的光点在两人之间流转跳跃,焦臣杭笑意飞扬:“哎你打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那你也不可以否认我的努力以及我天才的画工,快说,钟颜是仙女!她的画就是值八十万!跟她的画家妈妈没有任何关系!”
“颜颜……”
“快说!”
焦臣杭攥住她纤白的手指,无奈地笑着投降:“好好好,钟颜是仙女。”
钟颜凶恶:“后半句呢!别以为夸我一句我就既往不咎,你那明明不是真心的眼神!你……”
她话没说完。
空荡的树林间,绿意摇晃,面前的少年身形高大,逆着光,头发被照得毛茸茸。
她被他拽着,身体朝前,猝不及防地,直直摔进他怀中。
他身上清洁的皂角香气铺天盖地。
钟颜脑子混沌了一秒,想起她放在洗衣机中的洗衣凝珠。
他们现在一起住,他的衣服和她的衣服,变成一样的味道,连身上的气息都开始相似。
“不管值不值八十万,你都是最好的钟颜。”他一只手落在她后脑,轻拍了拍,低声说,“我的爱人钟颜。”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十月。
时节进入深秋,学校主干道两旁的叶子悄悄变黄,各个大厂开始下秋招的ffer雨。
焦臣杭结束了在百度的实习,从一堆ffer里挑出给价最高的一个,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入公司,等待毕业转正。
钟颜给自己放了个大假。
暑期结束后,她也没有回北京,一直在澳洲待到国庆结束,才拎着满满一行李箱的礼物,不紧不慢回到P大老巢。
焦臣杭接她回家。
夏季过去,两人在海淀租了新的两居室,比之前那个房子的空间稍大一些,有一个采光很好的大阳台。
钟颜换了衣服洗了澡,在盥洗室的架子上,将自己的瓶瓶罐罐一字排开,有一些放不下,她只能暂时收进壁橱。
焦臣杭来盥洗室拿东西,立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将她一整只圈在怀中,从壁橱里取出新的牙膏盒:“我扔了一些没用完的东西,买了新的,放在这里,你认认地方,别等会儿找不着。”
“好,我看到了。”钟颜披着浴袍,柔软的黑发散落肩后,用毛绒发箍挡住碎发,正对着镜子认真贴面膜,“不过,阿杭,你打算在北京待多久?”
焦臣杭关上壁橱,拆掉牙膏盒,将牙膏保护膜撕开又扣回去,放在她刷牙杯旁:“怎么?”
“我觉得这里的人均占地面积好小。”钟颜耸耸鼻子,说,“就我这样的废物,如果靠自己奋斗,得很久很久,才能买一套大面积的房子。”
焦臣杭失笑。
他知道钟颜所说的“大面积”的房子,指的是什么。
她家在广州和香港,名下有房产无数。
读中学时,他曾听一位同学非常偶然地提到,钟颜家某处庄园的后院,有片宽阔的跑马场。
她父母如果想在北京给她置办房产,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钟颜目前在这里没房子,他父母就这么一个姑娘,他们希望她毕业之后回广州生活。
“可能需要一些时间。”焦臣杭在她身后,抱住她的肩膀,“但我会努力的。”
“我没有不相信你。”钟颜敷着面膜没法亲他,伸掐掐他的脸,“我是想说,你介不介意,让我爸妈,赠予我们一套房子。”
她话音落下,狭小的空间内,气氛僵持了一秒。
焦臣杭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结婚了,就可以住在那儿啊。”钟颜整个假期都在想这件事,觉得这个流程水到渠成非常完美,不明白焦臣杭为什么短暂地沉默。
她睫毛卷翘,转头看他,一双杏眼眨啊眨,小声补充:“其实我跟我爸妈说的是,希望他们赠予套。北京这么大,人至少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你以后工作在海淀,我在朝阳,但我想在香山也能拥有一套小别墅。”
这话焦臣杭就有点接不上。
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钟颜才会比较容易理解:女方的父母应该都不能接受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事情发生在自家女儿身上,尤其是,她的父母。
钟颜的父母一生征战商场,应该相当精明。
他虽然没见过他们本人,但通过钟颜,很容易猜到——
天真的小孩背后,一定有只手遮天的父母,在为她支撑这个纯净的世界。
她的父母不可能是什么简单人物,为什么要做这种慈善。
但是对上她发亮的眼睛,他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她是非常期待……
跟他结婚,吗。
焦臣杭攥住她的手指,垂眼看她:“我有没有机会,见一见你的父母?”
停顿一下,他声线低沉,神情难得有些不自然,移开目光:“我还没顾上求婚……但结婚之前,总是要见见父母的。”
钟颜微怔,反应过来之后,疯狂点头:“当然有,他们下个月本来要来北京看望我的,我可以让他们提前来,就这个月底……不,就下周吧!”
焦臣杭看着她敷完面膜,洗干净,然后像一只树懒一样,熟练地窜到自己身上来。
他抱她去卧室。
与钟颜父母见面的时间,定在她返校后第二周的周五。
焦臣杭在小女朋友的指示下准备了礼物,但一直到出门也没想好要穿什么,钟颜撑着脸,提议:“你不如穿我上次送你的那件衬衫,反正也洗过了。”
只是放在衣柜里,一直没见他穿过。
有些事情,钟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她很少追着问,觉得问太多,别人会烦。
她热爱自由,所以对焦臣杭也一直很松弛,他不说的,她向来不好奇。
但也因为很少跟他提要求,几乎所有她提出的想法和建议,他都不会拒绝。
所以这一次,焦臣杭也说:“好。”
见面的地方定在城东。
焦臣杭这些年居住在北京,跟师门聚餐也好,在公司团建也好,去过不少从未踏足的场合与饭庄,对五位数的餐标可以平静接受,也没想过怯场。
钟颜的父母和他预想中大差不差,钟父是中年精英的长相,几个月前途径北京,在这家店存了一瓶六位数的酒。
钟母和钟颜长得很像,非常有艺术家气质,腰肢纤细背脊笔直,黑色长发用一根梨花木簪挽成髻,长裙上绽开大朵大朵素色海棠。
这顿饭吃得十分平静,酒过巡,钟父钟母只字不提结婚与恋爱,话题始终缠绕在:
“小焦是学计算机的呀,听说你工作已经定下来了?做算法很好呀,刚毕业年薪就有五十万吧。”
“小焦父母都不在北京,那父母是哪里人呢?”
“小焦以后是不是想在北京生活?挺好的,发展好。”
……
这些信息,焦臣杭不相信,钟颜没跟她父母讲过。
但他们还是在问。
语气真挚,态度和蔼,好像真的是长辈在关心晚辈。
一整晚,焦臣杭的理智和情感拉扯着,始终有一种感觉:
他们其实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是什么。
并不是钟颜没有说过,而是,他们听了,但不在乎,所以选择性忘记。
可钟颜毫无所觉。
在她的视角里,大家其乐融融,父母对她的男朋友很感兴趣,这意味着两人结婚有戏。
酒过巡,她起身出去补妆。
离开时关上门,脚步走远,室内忽然陷入静默,钟父钟母的目光一齐焦臣杭望过来。
焦臣杭的分醉意,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焦。”钟母伸出纤白手指,捋了下掉到耳朵前的碎发,终于进入正题,“颜颜很想跟你结婚,她决心下得很大,但阿姨劝你一句,你这样的家庭情况,跟颜颜在一起,未来你们两个,都会很痛苦的。这个道理,颜颜不懂,你应该懂。”
焦臣杭静默着,想。
他是什么家庭?
他有天底下最顶天立地的工程师父亲,最平凡坚强的护士母亲。
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把他带大,他被特招进钟颜所在的学校,是校长亲自为他减免学杂费用。
他每天起得最早、离开自习室最晚,才能考上P大,坐在这里。
“我确实非常普通,靠一点小聪明,走到现在。”
焦臣杭沉默很久,说:“但是,我有和她一样的决心。”
钟母本就不太好看的神情,更冷淡分。
不过,也早就猜到了言两语说服不了年轻人,她想了想,还要开口,被钟父拦下。
钟父拍拍妻子手背,笑笑,朝着焦臣杭道:“也不着急做决定,你可以再想想。我们就颜颜这一个女儿,跟她有关的事,做父母的肯定谨慎、小心再小心,更何况,是结婚这样的大事。”
钟颜还没回来,焦臣杭不说话,见钟父不紧不慢拿起手机,发消息:“李秘书,你进来一下。”
室内沉寂几秒,沉重的金属门发出敲门轻响,服务生帮忙开门。
穿正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拿着牛皮纸文件袋,径直走进来,躬身交给钟父,低声在他耳边带了句话。
“行。”钟父拍拍他,“你去吧。”
年轻人转身离去,大门重新关上。
寂静的室内,钟父靠在座椅软枕,不紧不慢地,将纸袋上绕了很多圈的白线一圈圈解开,探身,含笑递给焦臣杭:“颜颜要回来了,你拿回去看。”
焦臣杭低低应了声“好”,将牛皮纸袋放进电脑包。
没一会儿,果不其然,钟颜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她推开大门,凉风席卷而入。
钟父放下茶盏,笑着起身:“小公主回来了,来吧,我们下去走走。”
“你们吃好啦。”钟颜干脆就没再坐下,去衣帽架拿包包,见焦臣杭还坐在原地,转身来牵他的手,“走呀,阿杭。”
阿杭。
焦臣杭恍惚了一下。
她叫他阿杭。
多少积攒的情绪和不满,都溶解在她这一声柔软的称呼里。
焦臣杭没有立刻拆开那个文件袋。
一直到周末结束,周一清晨,他背着电脑去上班,在公司茶水间,四下无人时,他才拆开它。
里面是一份婚前协议。
焦臣杭仔细看完,陷入长久的沉默。
坐在原地思考很久,将文件收起来,放好。
“颜颜。”他坐在公司茶水间,打电话给钟颜,“我们结婚吧。”
十月末,钟颜也开始实习。
她在油画馆搬砖,工作间隙突然接到这么个电话,猝不及防,愣了好一会儿,才尖叫:“你说什么!”
“我说。”焦臣杭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此刻,这么清醒。
他声音平静,认真到近乎执拗地,又重复一遍:“我们结婚吧。”
他没见过太多婚前协议,觉得钟父给自己的这份略有一些苛刻,但似乎又没那么苛刻。
不仅仅是钟颜婚前的财产——钟颜婚后的财产、未来十年的收入、她父母给她的钱房子和股票,通通与焦臣杭及他们的小家庭,毫无关系。
除此之外,他不可以动用任何钟家的社会人脉,公司合作恰巧遇见了,需要适当避嫌。
协议甚至对焦臣杭的财产做了简单规划,维持小家庭开支的钱他和钟颜一人出一半,他可以接母亲来北京养老,但绝对不可以让钟颜和婆婆同住一个屋檐下,也不准要求钟颜为他的母亲做任何事,无论是看望、照顾,还是简单的见面。
诸如此类的条款,协议里洋洋洒洒写了五十条。
焦臣杭看完了,觉得,他都可以做到。
他想娶钟颜。
这种“想”的感觉,有些类似于痒,挠在骨头上,哪怕短暂被打压下去了,隔天过了夜,念头又会复现。
“哪……”钟颜在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哪有人电话求婚的!焦臣杭你是傻子吗!”
做完决定,心头一颗巨石落地,焦臣杭如释重负,笑道:“我提前通知你一下,等到了日子,再求一次。”
如他所说。
没过多久,焦臣杭又求了一次婚。
两个人飞快地订婚,在年初领了证,约定一毕业就立刻办婚礼。
翌年月,焦臣杭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在北京工作、实习,钟颜跟朋友飞到日本毕业旅行,一走就是两个月。
中途曾有一次她在东京半夜喝得不省人事大哭着喊想他,他放下工作,过去陪了她一个星期。
之后的一切,一直都非常稳定,有序,符合预期。
他联系婚庆公司,为他们准备这场婚礼,他给的预算价格很高,婚庆公司的人从头到尾非常积极。
直到四月末,他的母亲突然提出,想来北京住一段时间。
“你不是要毕业了嘛。”母亲说,“我去看看你,你有什么用不到的东西,我顺路先给你带回来,放家里。”
焦臣杭的母亲知道他结婚的事儿,但一直没见过儿媳妇。
与其说是广州到北京太远,她平时没什么过来的机会,不如说是,焦臣杭本来也不是很想让她俩见面。
他认为母亲秉性不坏,但她这个人,有时的确行为过激。
他理解母亲那些行为背后的逻辑成因,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小城市辗转到大城市,将他抚养成人,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她需要对抗很多不怀好意的人与物,日久天长,很难不变得泼辣算计。
但是——
焦臣杭坚持:“您不用过来,我们摆酒席的时候,会回南方。到时候,您就能见到您儿媳妇。”
焦母否认:“我不是去看她的,我是去看你的啊。”
“这个档口,我可能没有时间带您逛。”焦臣杭这说的也是实话,“最近公司和学校都很忙,我要准备毕业答辩,新的产品要上线,而且……”
“那你让她带我逛。”
焦臣杭:“……”
钟颜吗。
钟颜比他还忙,而且,她也不在北京啊。
焦臣杭笑起来:“您别闹。”
她说:“没闹,我过段时间就过去了,你还是前段时间我给你邮东西那个地址,没变吧?”
焦臣杭嘴上有点敷衍:“嗯,没变。”
心里想的其实是。
他妈来不了。
焦母前半生没怎么出过远门,一个人坐飞机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不给她买机票,她要怎么来。
从日本回来之后,积压的工作雪花一样飞到他的邮箱,焦臣杭已经连续加班整整半个月,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母亲的事,就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情况,以一个比较诡异的方式,出现了。
一周后,某日他下班,进门,在客厅,看到乖巧坐在沙发上的钟颜。
他愣了下,脱了外套,走过去习惯性地朝她伸手,想抱她:“你回来了?”
结果钟颜躲开了这个怀抱,很神秘地对他眨眼:“有个惊喜给你。”
焦臣杭低笑,靠近她,仍然想亲昵地往她身上蹭:“嗯,你从日本给我带回来什么?领带夹?绝版书?一串代码?”
钟颜咯咯笑:“都不是,你回头看看。”
焦臣杭胸腔微震,轻笑一声,有些随意地回过头。
然后定在原地。
卧室里走出来一个人。
中年人,中等身材,保养得还不错,笑盈盈的。
这个人是谁呢。
是他妈。
坦白讲,焦臣杭内心是很震惊的。
因为他没想着让他妈和钟颜在这里见面。
结果,他妈,竟然,直接,摸到了两人家里。
这顿晚饭,气氛有些怪异。
用钟颜的话来说,她进了楼道走上来,就看到了在家门口徘徊的老太太,问清情况之后,发现这人真的是焦臣杭的母亲,于是很热情地把她迎进来了。
焦臣杭:“……”
他是真的也没什么办法,当着母亲的面,又不能说:还是让她出去吧。
吃完饭,焦臣杭沉默地起身,收碗,放进洗碗机。
焦母探头问:“这是什么?”
钟颜解释:“洗碗机,就,放进去之后,它会自己洗干净。”
“啊。”焦母有点惊讶,“你们都不自己洗碗?”
“是啊。”钟颜觉得这问题好奇怪,“那不然……手洗吗?”
焦母没说什么,看着焦臣杭将碗收拾好,把剩余的菜覆上保鲜膜,放进冰箱。
她又问:“你们每顿饭,都是焦臣杭做饭,然后他来收拾吗?”
“不是,我们有时候也……石头剪刀布。”钟颜想了下,舔舔唇,“不过,一般是他输。”
焦臣杭听见两人对话,及时走回来,制止母亲继续发问:
“外套您放盥洗室的脏衣篓就行,不用洗,周末会有阿姨过来收,她会洗干净、晾好。卧室的床单被罩我都给您换过了,您今晚就先睡这儿,我和颜颜去睡书房。然后明天,我给您找个酒店,您再换地方,行吧?”
焦母盯着他看几秒,有点不乐意:“我为什么要换地方?你们这房子两室一厅,不能给我一间卧室住几天?我又不在这里待很久。”
“另外那间不是卧室,是书房。”焦臣杭跟她讲道理,“我跟钟颜要在那边办公,只能支一张行军床暂时睡一下,放不下更大的床了,不然就得拆书柜。”
焦母:“那客厅也有沙发呢,你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能委屈下自己,睡几天沙发?”
焦臣杭:“让颜颜也睡沙发?”
焦母:“颜颜跟我睡。”
焦臣杭这回想都没想:“不行。”
遭到果断的驳斥,焦母有些悻悻,退而求其次:“那好吧,就先这样。”
钟颜放在书房里这行军床,是她从一个行为艺术家那儿买来的。
本来只是摆着看,没想到有朝一日真派上用场。
床太窄,关了灯,她的下巴贴着焦臣杭的胸口。
两个人呼吸相融,钟颜忽然笑起来:“我从没在睡觉的时候,贴你这么近,你身上好热。”
焦臣杭无奈叹息:“凑合一晚吧,你明天是不是还要回学校?赶紧睡。”
钟颜舔舔唇,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书房的窗帘拉不严,有一点点清亮的月光透过窗缝流泻进来,她仰头望他,突然小心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喉结。
焦臣杭整个人一僵。
钟颜浑然不觉似的,揪住他睡衣胸前的扣子,小声:“这床我买回来还从没睡过,不知道质量怎么样。你说要是被我俩弄塌了,会不会搞出很大的动静,到时候,你妈妈怎么想?”
焦臣杭有阵子没见到钟颜了,俩人贴这么近,他没有火也要被撩起来。
他手掌朝下,声音发哑:“她听不见。”
牙齿刚碰到她的蝴蝶结,寂静空间内,两人交叠的急促呼吸,忽然被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撞碎。
“焦臣杭,你睡了吗?”焦母在门外问,“你房间那个空调,怎么关啊?”
刚刚把钟颜按到身.下的焦臣杭:“……”
焦臣杭咬牙切齿,顿了顿,才应声:“您等一下。”
他起身穿衣服,趿拉着拖鞋,去给母亲关空调。
书房门虚掩着,钟颜伸长耳朵,听见他低声嘱咐母亲,卧室里各种东西的使用方法。
须臾,他去而又返。
“砰”地关上门,落锁。
钟颜忽然觉得非常好笑,她缩进床里,只露出一双眼,小心地看他:“小焦,你还行吗?”
小焦必须行。
焦臣杭俯身吻她,吻得克制而小心,两人灼热的呼吸打在一起。
进入的瞬间,书房门再一次“笃笃笃”。
焦母在外面叫他:“焦臣杭?”
焦臣杭:“……”
钟颜真的笑起来。
焦臣杭咬牙切齿,将被子拉高:“你就不该放她进门。”
钟颜抱住他肩膀,柔软的嗓音浮现一些水汽:“主要是……我也不、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啊。”
焦臣杭睨她:“你知道她是哪样的?”
“她、她很喜欢你吧。”钟颜声音有些断续,咯咯笑,“我听……听说,母亲太喜欢儿子,就会……会对儿媳妇,产生敌意。”
她短短一句话,尾音被焦臣杭吞下去。
他吻住她,到最后,钟颜迷迷糊糊,忘了自己一开始想说什么。
翌日清晨,钟颜起了个大早。
她和焦臣杭的外套衣物都在卧室衣柜里,迷迷瞪瞪走到卧室门口,看见紧闭的门,才突然想起。
对诶,这里面现在有人了。
她没敲门,刷了牙洗了脸,穿着睡衣去冰箱里拿吐司,叼着凉牛奶意识不清地走回书房,还想再亲亲抱抱焦臣杭——
旁边的卧室门霍地打开。
她与正走出来的焦母面面相觑。
钟颜头发乱糟糟,愣了下,看着眼前装束一丝不苟的焦母,咽下嘴里的面包:“早,婆婆。”
焦母打量她,视线落在她手里的切片吐司上:“你们早餐就吃这个?”
“是啊,全麦的。”钟颜理所当然,“我们有时候也热一热。”
这么个空档,焦臣杭也穿好了衣服,从两人身边经过。
他扒拉开焦母:“我拿下衣服,颜颜你今天穿什么?”
钟颜跟在他身后走进去。
衣柜分两边,一边是他的短袖长裤,一边是她的连衣裙。
钟颜的夏季衣服非常多,另买了两个单独的衣架也还是不够用,衣柜里,她的衣服占据分之二的空间。
她指使焦臣杭:“我要那条黄色的裙子,你帮我把抽屉里的腰带也一起拿出来,在第二格。”
焦臣杭轻车熟路,抱着衣服关上柜子门,转头就撞上他妈不太高兴的表情。
怎么大清早就不高兴。
他把裙子和腰带递给钟颜,焦母问:“你早饭也是面包凉牛奶?”
“我不吃早饭。”焦臣杭从根本杜绝一切找茬的可能,“我去公司吃,公司餐有自助。”
焦母还想说什么,焦臣杭拽住钟颜:“快走,要迟到了。”
钟颜下意识看眼挂钟,现在还不到八点。
焦臣杭的公司不打卡,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她乖乖跟他一起走。
他们住在海淀,离学校公司都不远,出门就是地铁站,13号线一路往北。
焦臣杭昨晚没休息好,稍有一些起床气,下地铁时看眼表,嘱咐钟颜:“中午我去给我妈订个酒店,你在学校好好吃饭,晚上如果我下班早,过去接你。”
钟颜抱抱他:“好。”
焦臣杭所在的业务线,是公司诸多核心业务线之一。
核心产品每个月都在测新版本,他忙得脚不沾地,偏偏算法岗也不是一直加班就有用,最近一周,他都有点找不着头绪。
已经够烦了。
他给母亲订了新酒店,母亲还拒绝前往。
“我找不着地方。”焦母在电话里言之凿凿,“北京这么大,你不怕我走丢?”
“离得很近,您走路就能到,找不着的话,就还是打车吧。”焦臣杭戴着耳机,盯着电脑屏幕沉思,分心与她对话,“您能从广州一路找来北京,找个酒店也不难的。现在在家吗?您下楼站路边,我给您打个车。”
“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我找颜颜去。”
焦臣杭手指一顿:“你知道她在哪?”
“知道啊,她不是跟你一个学校么,美院的。”
“学院很大,你过去也找不到的。”焦臣杭已经有点生气,“您别闹。”
“我不闹,我可以去他们教研室,找他们老师问啊。”焦母说,“我都没有颜颜的联系方式呢,正好去教研室问问,也就有了。”
焦臣杭“啪”地将电脑阖上。
茶水间有同事路过,朝他投来目光。
他站起身,拿起工卡,转身下楼:“我现在就回家,您再折腾,我只能把您送回广州去了。”
见他认真了,焦母赶紧:“你上着班呢,瞎跑什么。”
“我要上班,颜颜也要上学。你打扰我和打扰她,没什么差别。”他走到出口处,“嘀”一声轻响,闸机打开。他将工卡随手装进外套,从旋转门大步走出去,“您坐那儿别动,我十分钟后就到家了。”
焦母赶紧:“你不用回来,那我不去找她还不行吗?”
“您收拾东西吧。”焦臣杭在公司门口招手,平静地拦车,“我送您去酒店。”
这混乱的一天,以焦臣杭回家帮母亲收拾行李、送她去酒店,画上句号。
但焦臣杭也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焦母一开始真的只是短住,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坚定地认为儿子在北京过得不好。
于是改了主意,打算住得久一些。
她在酒店只待了短短两天,从第四天起,就一直大呼腰酸背疼房间有鬼,要求焦臣杭要么接她回去,要么给她也租个房子,在他俩附近长住。
焦臣杭觉得他疯了都不会这么做:“您知道北京房租什么价位吗?就我和钟颜租的那小两居,一个月一万五,不含服务费。”
焦母沉默了下,问:“你给她租一万五的房子,钱全是你出?”
“当然不是。”焦臣杭撒谎,“她出分之二。”
“这样也行。”焦母松口气,“她家是不是挺有钱的?她那手,看着确实也不像能干活的手。我都没见过她父母,你们这个婚结得太匆忙了,有人赶似的。”
确实很匆忙。
但这事儿没法展开说,焦臣杭含糊其辞:“她家跟我们家差不多,也没有特别有钱。只不过父母一般对女儿都比较大方,怕她在外头吃苦。”
这也合理,焦母真信了。
但是转头,第二天,她就在新闻,看到了上个月,钟颜和父母在日本出席公益晚宴的合影。
这怎么也不像平平无奇普通人的女儿。
她去问焦臣杭,这回焦臣杭没能糊弄过去。
焦母突然乐了:“我儿媳妇这么有钱吗?”
焦臣杭感到头大,就这一句话,他可以在脑海中构想出十个“母亲到处告诉别人她儿子好牛逼娶了个巨有钱的姑娘”的画面。
他打断她:“您什么时候回广州?”
焦母看他:“我才刚来没半个月呢,都没好好在北京逛一逛。”
从这天起,她不再缠着焦臣杭了,目标变成钟颜。
钟颜的毕设早已做得差不多,她在油画馆那工作本就可做可不做,实习时间相当自由。
婆婆虽然小心思多,但也没在明面上做什么坏事,钟颜笑盈盈的,有空也真陪她玩。
五月中旬,焦臣杭手上的周期项目进入尾声。
焦母将城里景点逛得七七八八,转头想来逛P大。
焦臣杭终于忍不住:“你领她进来,让她自己逛。”
钟颜有点意外:“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你也在学校,不陪陪她吗?”
焦臣杭只是说:“不用陪她,她走不丢。”
钟颜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但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
她很想问,你是不是其实,并不想让同学,见到你的母亲?
她叫他:“阿杭。”
焦臣杭从电脑前转头,专注地看她。
顶灯清冷的白光落在他眼镜上,在眼底也映出一点点摇晃的光。
钟颜朝他飞吻:“喜欢你呀。”
二十岁出头,焦臣杭真的以为,他和钟颜,可以走到非常遥远的未来里去。
五月下旬,焦臣杭和钟颜一起毕业。
钟颜父母在婚前为她准备的房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预计最快下半年就能投入使用。
两个人路过天桥,焦臣杭为她买了一枝茉莉,放在书包侧面。
北方清凉的夏风迎面来,钟颜身上每一粒兴奋因子都被唤醒,朝着他张开怀抱:“你看,小焦,新生活!”
焦臣杭扶住她,转头问:“你想象中,最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
“现在就挺好的。”钟颜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用为钱发愁,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可以一直玩一直玩。”
焦臣杭笑起来:“你只是想一直玩。”
“哪有,明明我学习工作也很认真。”
“那我再努努力。”
“什么?”
“让你,就算没有市长父亲,也能过自由的生活。”
这一年,焦臣杭一直在想,其实他能给的东西,有哪一样,是钟颜没有的呢?
但是,但是。
他还是想亲手,再给她一次。
五月天空蔚蓝,两个人肩并肩,穿过北京夏日的人潮。
很多年后,焦臣杭回想这一日,自己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是终点。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这一天。
两人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家中,焦母刚好做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
她看看两个人,笑:“回来啦?”
焦臣杭脱外套换鞋,平静点头:“嗯。”
焦母在北京住了小一个月,焦臣杭的态度时而冷淡时而平静,总之是不算热情。
就算没有婚前协议的条款约束,他也不希望母亲跟钟颜有太多交集。
他以前想象自己婚后生活,也没想象过母亲跟妻子在一个屋檐下的画面,属实是没有必要。
但是。
今天日子特殊,焦母提出“提前到家中给他们做午饭,一起庆祝一下”这种要求,就很难拒绝。
这是最后一次了。
焦臣杭想。
下个月,一定要想办法,把母亲弄回广州。
“看看我给你们做了什么。”焦母给他们盛饭,“都是你们爱吃的。”
钟颜换了衣服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
焦臣杭给她夹鸡翅,焦母状似随意地问:“颜颜今年跟焦臣杭一起毕业,你跟他年纪一样大哦?”
“没。”钟颜咬住鸡翅,含混不清,“我比他小半岁。”
“这样啊。”焦母若有所思,“那你们今年下半年摆酒席,明年就可以开始备孕了。”
焦臣杭:“?”
不管钟颜怎么想,他觉得匪夷所思:“有这么急?”
焦母问:“不然你们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焦臣杭还真在心里算了算:“再等七八年吧。”
钟颜才多大。
他觉得她心理年龄都不到十八。
焦母吃没几口,放下筷子。
她也不看钟颜,轻飘飘地望着焦臣杭,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起身,转身进厨房去了。
钟颜吃完两枚鸡翅,一抬头婆婆人没了,她一头雾水:“怎么了?”
“没事。”焦臣杭拍拍她手背,“你吃你的,我去看看。”
他起身,进厨房,反手关上厨房的门。
钟颜竖着耳朵趴在餐桌上剥虾,每往自己嘴里塞一个,就往焦臣杭碗里也放一个。
剥到第四个,厨房里突然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
继而是激烈的争吵。
钟颜微怔,连忙起身,想拉厨房门,却发现拉不开。
焦臣杭和母亲的吵架内容非常简短,钟颜猜测,他们前面应该压低声音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不知是聊到什么,焦臣杭突然发了火。
一门之隔,听见他低吼:“你翻我东西?”
焦母狡辩:“谁还刻意去翻你东西啊,桌上抽纸用完了,我想到书柜里有新的,就去书柜里找找。谁能想到,就翻出那么个东西。”
“放文件的抽屉我落了锁,钟颜找不着的钥匙,你都能找到。”焦臣杭被气笑,“得亏只是给了你大门密码,再给你几个密码,天底下没有拦得住你的地方了。”
“焦臣杭!你怎么跟你妈说话!有本事你把她叫进来对峙,我倒要看看,什么家教能写出这种婚前协议!”
“协议也不是她定的,她不知道这件事。”焦臣杭克制怒气,“您别在这儿闹,改天我给您解释。”
“还改天?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
钟颜用力晃门锁,妄图引起里头两个人的注意。
下一秒,厨房门霍地打开,焦臣杭拉着母亲,一阵风一样从钟颜面前卷过:“我出趟门,马上回来,你在家待着。”
然后两人就这么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颜有些莫名,但记住了刚刚焦母说过的那个关键词。
婚前协议。
什么协议?
她揣着疑问,等焦臣杭到黄昏。
中午的饭菜没怎么动,天色擦黑时,他才从外面回来。
她不知道他跟母亲谈了什么,眉宇间神色如常,看不出变化。
他照旧在玄关换了鞋和衣服,走进来看到餐桌上一桌子菜还原样摆着,有点意外:“你没吃饭吗?”
钟颜茫然地仰头:“我在等你啊。”
“是我回来太晚了。”焦臣杭哑然失笑,伸手拍拍她的头,“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或者,叫外卖来家里。”
钟颜安静地抬眼望他,沉默着,难得没有搭腔。
焦臣杭唇边的笑意渐渐消下去。
他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小小地凹陷。
两人间静寂片刻,钟颜问:“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焦臣杭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着她沉默几秒,伸出手,将她落到眼前的碎发拂上去:“你问吧。”
“你跟妈妈,今天中午,为什么会突然吵起来?”
“她无理取闹,翻我东西。”
“我听见了。”钟颜抿唇,“我听到你们说,‘婚前协议’。”
她停顿一下,问:“那是什么东西?焦臣杭,你背着我,签过协议吗?”
夕阳光辉在客厅内铺洒一地,焦臣杭沉默地看她,想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她问什么、他都如实作答,但这份协议,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有。”所以他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人生第一次,对她撒了谎,“是我妈弄错了。”
“焦臣杭。”钟颜肩膀塌下去,“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他一时语塞:“颜……”
“我问我爸妈,我爸妈不告诉我,我问你,你也不告诉我。”钟颜觉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事,现在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可是,她才是那个跟焦臣杭结了婚的人啊,“你到底签了什么协议?你私下见过我父母?”
现在想想,也不是无迹可寻。
钟父钟母一直不同意她和毫无背景的焦臣杭结婚,结果几个人在北京见了一面,父母那头忽然就松口了,虽然没有立刻把所有的结婚流程都提上日程,但至少不反对他们在一起了。
她当时还天真地想,看吧,焦臣杭这么好,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他,连一贯严格冷漠的父母也被他打动了。
到头来。
根本不是这样。
“是一份保护你婚前财产的协议。”焦臣杭在心里过了遍措辞,停顿一下,缓声表示,“颜颜,如果我是一个父亲,我的女儿要跟一个……和她经济水平差距非常大的人结婚,我也会这么做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钟颜真正纠结的点是这个,“你也知道我父母是什么人,他们拟定的合约,肯定很苛刻,我不相信它只约束了我的婚前财产。何况……”
“颜颜。”焦臣杭打断她,停了停,说,“我想跟你结婚。”
他一直觉得,在物质方面,自己给不了钟颜什么。
所以同样的,钟颜手上的东西,他也从来没有想要过。
只要她在他身边,那些东西,有与没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唯一会感到遗憾的,仅仅是。
钟颜极其偶尔提到几次,想要大一些的生活空间,但现在的他,没有支付能力。
钟颜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长久地望着焦臣杭,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泻掉。
“焦臣杭。”她看着他,初夏时节,面前高高大大的男生穿一件薄薄的套头卫衣,像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如同一片沉默的海。
明明,他今年,也才大四。
她忽然被巨大的惆怅感包裹,伸手,捏他的脸,“那你打算怎么跟你妈妈说呢?”
“我已经安抚好她的情绪了。”焦臣杭避重就轻,就着她伸过来的手,轻轻揉一揉,“下周,她会回广州。”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两个就拿到毕业证了。”她的手好软,焦臣杭忍不住,将她整个人都抱过来,放在腿上。他说,“我们可以搬家,换一个比现在更大一点的房子,然后,养一只猫。”
最后这句话,好像蛊惑。
钟颜突然开始非常期待明天。
她小时候就想养猫,但妈妈不喜欢,就一直没机会。
长大之后,偶然一次,跟焦臣杭提过一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记住。
他虽然话少,但他记得很多事。
钟颜想。
他记得她喜欢茉莉味的香薰,记得她喜欢新鲜出炉的炸鸡翅,记得她喜欢在没有人的教室里画画。
但这些明明都只是,她只提过一提的事情。
所以事实上,直到最后,钟颜也没有见到那份“婚前协议”的条款内容。
但是,就那天,她脑子里,第无数次,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要永远跟这个人在一起。
六月下旬,钟颜和焦臣杭准时拿到毕业证书。
两人在朋友圈晒证书和毕业合照,评论区一堆祝福和羡慕的留言。
朋友和同学们大多不知道他们已经领了证,钟颜躺在沙发上刷朋友圈,体会到一种上帝视角看剧透的快乐感:“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焦臣杭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低笑:“嗯。”
钟颜两眼弯成桥:“等发婚礼邀请函时,就可以吓他们一大跳。”
婚礼定在初秋。
钟颜的小裙子们上半年就已经定下了,焦臣杭一开始担心时间太赶,再推迟又怕气温降低,中途提过一次“要不要把婚礼推迟到第二年春天或者初夏”,被钟颜一句话就噎回来。
她睁大眼,问:“你不想快点告诉全世界,我是你老婆吗?”
怎么会不想。
焦臣杭觉得。
对于“结婚”和“昭告天下”这两件事,他可能是,全世界,最积极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焦臣杭和钟颜正式成为社畜,像人海中任何一对平平无奇的情侣一样,平日上班,周末一起出行,发了奖金就去打卡以前种草过的贵贵的店——
变故发生在七月初。
直到很多年之后,焦臣杭仍然很难完整回忆起,这个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人的身体比意识诚实,替他抹去其间无数细节,让他得以在漫长的回忆中苟且偷生。
起初是,钟颜的父亲病倒了。
钟家有高血压史,钟父此前没有犯过病,这次病得猝不及防,又意外地严重。
据说他是在公司里众目睽睽之下倒下的,一群人给他叫救护车,医生在车上就给他注射了药物,但直到他被送进急救,也毫无苏醒迹象。
钟颜在父亲病情稍稍稳定后才得知消息,震惊之余,立马买了当天的机票。
焦臣杭不放心她一个人,当夜请了假,打算跟她一起走。
结果,钟母在电话里,毫不避讳,开门见山地说:“小焦是不是在你旁边呢?如果你要回广州,就别让他一块儿跟着来了。你爸这次就是为他的事儿气倒的,别他一来,你爸病得更重。”
钟颜蒙了:“什么叫因为他……他根本没离开过北京,就算要气爸爸,也气不到啊?”
钟母冷笑:“你不如问问你那个婆婆,做了什么。”
挂了电话,钟颜茫然地转头看焦臣杭。
焦臣杭一言不发,打电话给母亲。
焦母早料到儿子迟早找过来,一早在心里想好了说辞,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其他。
焦臣杭不断逼问,她扛不住,才说:“那不是你姑姑想过来工作,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能让她做什么,想着钟家名下那么多公司肯定有她能做的,就去问问嘛。”
焦臣杭扶住额头:“但是你也不认识钟父钟母,所以你直接跑到了他们家公司,到处跟人说,无论如何,钟总得给你找个活儿。”
“我也没想到,他会犯病啊。”焦母停顿一下,“但他的病,估计是装的。”
焦臣杭结束了话题,放下手机,起身拿外套:“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广州。”
钟颜犹豫:“其实,你可能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焦臣杭轻声打断她:“总得有人过去道个歉。”
钟颜沉默一下,带他一起上飞机。
北京到广州个半小时,两个人连夜赶到医院,焦臣杭连病房的VIP区都没进去,就被钟父的秘书客气地拦在外面:“焦先生,您在外面等一下吧。”
钟颜跟着秘书进去,一走就走了两个钟头。
她回来时,天光熹微,已经是晨光初露。
焦臣杭记得她家住得离这儿不近,就近订了个酒店,叫她:“你先去休息会儿。”
钟颜没有说话,接过房卡。
焦臣杭不知道她跟父亲谈话谈这么久,到底谈出了什么,但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恍惚。
两个人进门,她趴在他怀里,很快睡过去。
快中午时,钟颜醒过来。
焦臣杭几乎彻夜未眠,整宿只睡了个钟头。
她顶着毛糟糟的头发坐起身时,看到正坐在桌前处理工作的男人。
钟颜忽然有点茫然,叫他:“阿杭。”
焦臣杭摘了眼镜起身,走过来抱她:“我给你点了吃的,酒店的拉面、刺身和天妇罗。”
钟颜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想说什么呢,她想说,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努力。
现在的焦臣杭,本就比同龄人要优秀很多很多。
但是——
但是。
他在床边坐下,问她:“吃完之后,我陪你回医院。或者,你要不要回趟家?”
钟颜低头,靠到他肩膀上,叹息:“去见见爸爸吧,爸爸他,现在应该想见你了。”
这场见面并不愉快。
焦臣杭原以为自己可以预见这种“不愉快”,但也没想到钟父会将话说得那么直白。
钟颜中途离开了一下,他故技重施。
在钟颜看不到的地方,对焦臣杭说:“你不用来看望我,你跟她离婚、让她死心,都是送我的礼物。她还年轻,你这样耽误她,是不是很快乐,或者,觉得自己非常有魅力?”
焦臣杭不愿意接这个茬,又没法当面驳斥岳父。
他长久地沉默。
两人在医院陪了几天床,北京的工作番五次催促,焦臣杭不得不提议返程。
钟父病情稳定,钟颜跟他道别。
然后,她第一次,在父亲身上,见到那种胶着不舍的神情:“你们以后要一直待在北京吗?我只有一个女儿,还离我这么远。”
钟颜非常意外。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永远强大,无所不能。
她都忘了他会生病,会老,会死。
她只能跟父亲说:“我们过段时间,还会来看您的。”
返程路上,钟颜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但她始终没问焦臣杭,你想不想回南方。
焦臣杭想,有时候,两个人太了解彼此,也未必就全是好事。
她很清楚他为什么选择留在北京,所以她干脆,就连问都不问了。
焦臣杭突然意识到。
钟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很可能,也对钟颜说过。
他劝他离婚,大概率……
也劝了自己的女儿。
航班在清晨抵达北京大兴。
钟颜迷迷糊糊醒过来,焦臣杭帮她解安全带,忽然非常认真地,叫她:“颜颜。”
她揉眼睛:“嗯?”
“我没有打算一直待在北京,你等等我,等我在行业里站稳脚跟。”再之后,他回广州继续待在大厂也好,自己创业也好,都可以。
他赤手空拳,需要的只是时间。
钟颜有点茫然地望着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但她郑重地点头:“好。”
两个人离开机场,各自往工作的地方去。
傍晚,回到家中。
出现了一个完全超出焦臣杭想象的状况:
他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北京。
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妈妈带着他姑姑,一句招呼都不打,直接拎着行李箱,住在了他和钟颜的卧室。
怎么描述这种崩溃感。
焦臣杭都不敢去看钟颜的表情,他黑着脸,一言不发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拿出来放到客厅,将床单换了,把他和钟颜放在床头柜的东西收走。
然后,跟焦母说:“今晚,去住酒店。”
焦母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去住酒店?这儿明明住得下,卧室能躺两个人呢。你姑姑没来过北方,我带她来玩玩,这回估计要待得比上次久。”
姑姑,焦臣杭都被气得忘了还有个姑姑。
焦母前头话音落下,后头姑姑兴奋的声音就从盥洗室传了出来:“哎,小焦这儿东西还真全,这都是他给老婆买的吗?”
钟颜愣了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盥洗室那些瓶瓶罐罐。
焦臣杭深呼吸。
如果现在问他,你前半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他会毫不犹豫地说:
上次送母亲离开,竟然忘了改大门密码。
焦母说:“他们的浴缸还带按摩功能呢,晚上你试试,比酒店的都舒服。”
姑姑兴奋:“真的啊?我能不能现在就试试?”
焦臣杭大步上前拉开盥洗室的门,拽住姑姑,冷声:“出来。”
姑姑:“哎唷,小焦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
焦臣杭无意多说:“你动架子上的东西了?”
姑姑:“我就是试试……”
焦臣杭:“你试了哪几瓶?”
姑姑报了几个名字。
焦臣杭板着脸,一言不发进盥洗室,出来,将她说的那几个名字抱在怀中,硬塞给她:“拿着,带走。”
都是钟颜用过的护肤品。
大牌,开了封,余量都不少,有些是一半,有些还剩分之二。
姑姑愣了下,到这份儿上,傻子也该反应过来。
她有点不高兴:“你儿子好像不欢迎我们?这是嫌弃我们呢。”
焦母抱着手,意有所指:“那毕竟是人家媳妇的东西嘛。”
姑姑朝着一直没吭声的钟颜看过去。
钟颜茫然地转过来。
从进门起,她就在状况外。
她长这么大,从没遇见过这种事,实在太超出她认知范围,她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钟家虽然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亲戚,但大家勾心斗角,话题核心也不过是围绕在权利和钱。
抛开他们的精致和算计,他们其实非常懂分寸,知进退。
钟颜没有遇到过,这么,没有界限感的人。
一声不吭就到别人家里来也算了,为什么会直接进别人卧室,躺下。
她感到匪夷所思。
焦臣杭低头看表,下最后通牒:“车五分钟后到,你们现在就可以下楼,我带你们去找酒店。”
“这就下逐客令了?”姑姑在沙发上坐下,“那我更不能走了。你妈说了,这整个房子都是你出钱租的,那让妈妈和姑姑住几天,怎么了?”
焦臣杭现在总算明白过来。
他转头看焦母:“你特地过来找茬?”
“我儿子带着媳妇回广州,连我这个当妈的都不知会,还得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哦,我儿子回来了。”焦母笑笑,说,“也不知道这么些年,我是在给谁养儿子。”
焦臣杭感觉自己的忍耐值已经快要抵达极限:“钟颜她爸高血压昏倒了,我陪她回去看她爸。我公司项目一天都不能缺人,我总共就只敢请四天假,您希望看到的就是,我每天不睡觉,通宵赶工作,再抽空过去问候一下您?”
焦母听不进去。
今晚时间太晚,又正是旅游旺季。
焦臣杭取消叫车订单之后,想再问下酒店,发现家附近的酒店竟然都订满了。
他没有办法,只能像上次那样,让钟颜先在书房将就一宿。
但今晚,钟颜比上次要沉默一些。
他坐在她身边给她下单买新的护肤品,感觉到她的呼吸。
她像是在思索,想了很久,才说:“要不,我去朋友家住一段时间吧。”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试探性地,提出这样的想法。
焦臣杭身形微顿,折身望她。
钟颜稍稍坐起来,舔舔唇,向他展开阐释:“我,我可以去住我发小那儿……他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子,应该是闲置的。”
焦臣杭回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说的“发小”,应该是赵辞树,或者谢长昼。
中学时,她就跟这两人关系最好。
坦白讲,焦臣杭不是很能接受,他的妻子,婚后,住在另一个男人家里。
哪怕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企图,甚至这个男人连人都不在北京。
焦臣杭叹息:“我明天去订酒店,我跟你一起过去,我们先在酒店住几天,好不好?”
“可是……”这附近酒店很贵,焦臣杭又不肯让她出钱。
钟颜说,“不知道要住多久。”
如果时间很长,那还不如,直接住到谢长昼那儿去。
“可是,你住到朋友家。”焦臣杭不放心,轻捏捏她的脸,“会让我觉得,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不会的。”钟颜垂眼,“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反正,如果她站在他那个位置,也没法把这事儿处理得更好。
她完全、一点点,应付这种人的经验,都没有。
焦臣杭低头吻她脸颊,胸口发闷。
他想到,几个月前,毕业季,他本来打算再换一次房子,结果被钟颜制止了。
他当时奇怪,问她:“你不是想换更大一点的住处?我转正了,有涨一点点薪水。”
钟颜纠结:“可是现在这个地方,我们只住了半年。退租的话,就收不回押金了。”
焦臣杭笑起来:“你还考虑这个?”
“对啊,这个两居,你一万五租的嘛。”虽然不是她付钱,但钟颜有印象,“那如果房东不退押金,我们就白白损失了一万五。”
焦臣杭一直觉得她对钱没概念,在过去,五万,仅仅是钟颜的一点点零花钱。
他就乐了,笑着问她:“你现在觉得,一万五,可以做什么?”
她想了很久,说:“可以买很多很多茉莉。”
她说得也没错。
房子最后还是没有换,那天晚上,他给她买了一屋子茉莉,摆满整个阳台。
但是,她本来,可以做一个,不知道这些事的人。
焦臣杭没答应她的提议。
翌日,附近的酒店仍然人满为患,他干脆在附近,给焦母和姑姑短租了一间新的一居。
他没给两人思考的余地,直接连人带箱子放到了车上。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改大门密码。
然后扔了一部分床品,换上新的。
焦母并没有因此善罢甘休。
之后的每个周末,她都会以各种理由,上门,要求见面,或一起吃饭。
偏偏周末,焦臣杭和钟颜一般都在家,就连反驳的理由都很难找。
四个人一起吃饭,气氛总是很奇怪。
这次来北京,焦母的态度较之上次发生了相当微妙的变化,自从知道了有那份婚前协议,她对儿媳妇就变得非常不客气。
饭桌上,姑姑问:“小焦的媳妇在做什么?”
焦母就接嘴:“她在油画馆。”
姑姑又问:“听起来好高大上的样子,我去油画馆参观,可以找你做向导吗?”
钟颜摇头:“我是策展人,如果有画展要开在油画馆,是我来负责整体布局。但向导,我没有做过。”
焦母插嘴:“没关系,不会你可以学啊。”
焦臣杭摔了碗。
每一顿饭都不欢而散。
进入下半年,焦臣杭变得非常忙碌。
他跟母亲私下聊过很多次,但两人的想法始终无法达成统一,最过分的一次,她闹到公司里。
焦臣杭气到头疼,转头才知道,她也去油画馆找过很多次钟颜。
但焦母找钟颜做什么、期间两人说过什么话,钟颜从没有告诉过他。
钟颜,有很多事情,没有对他说。
生活节奏被母亲打乱之后,他时不时就要抽出空去处理下焦母搞出来的问题,但事实上他和钟颜,有很长时间没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焦臣杭忽然觉得,问题比他想象中棘手。
他破天荒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您很想看到我们离婚吗?”
焦母给出的回复是:“她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确实难搞。你现在也没那么缺钱,她又给不了小家什么经济支持,不如换一个开销小又听话的。”
“你听着。”焦臣杭打断她,平静地说,“如果我和钟颜分开了,我不会再跟任何人结婚。”
焦臣杭说这话的时候,很难说自己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只是震慑一下母亲。
但焦母好像终于找到了爆发点,跟他大吵一架。
从这天起,两个人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
或许,乱七八糟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常态。
焦臣杭没办法集中精力工作,钟颜也总是在上班途中被打断。
八月,原定在初秋的婚礼不得不推迟。
钟颜的父母听说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在他们看来,只要还没对外公开,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钟母表面遗憾,主动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颜在电话里没有直说:“就是……太冷了,我想等夏天再办婚礼。”
北方初秋降温没那么快,广州则更晚。
这一听就是个借口,钟父钟母心里暗喜,欣然前往北京看望女儿,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他们家中撞见焦母。
小行星撞击地球,两家父母闹得不可开交。
当晚,焦臣杭第无数次,想——
逃走吧,带着钟颜逃走吧。
或者,要不,他们去月球上生活。
几个人,一开始是吵架,后来不知怎么动起了手。
焦母骂人的用词令人感到闻所未闻,钟父钟母在“直白吵架”这件事上并不擅长,当夜钟父回到酒店,血压又飙起来,凌晨专车送往协和。
钟颜这次去陪床,没有叫焦臣杭。
焦臣杭主动找她,每次都被她平静地推开:“你去工作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很多人看着爸爸呢,他不会有事的。”
她好像变得突然不需要他。
焦臣杭想到。
焦母背着他,也去油画馆,找过钟颜。
那么,那些用来骂钟颜父母的话,是不是很早,就对钟颜说过?
焦臣杭想问她。
可是她似乎连跟他谈话的精力都不再有,她沉默的时间比过去长,偶尔对着他露出茫然的表情,他问怎么了,她又摇头。
哪怕钟颜说不需要,焦臣杭还是每天都去医院找她。
钟颜的精神没有过去好,听他说话,总是听到一半就开始发呆,他说什么,她似乎不太能听进去。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场闹剧,终结在九月底。
北京枫叶一夜间全黄了,大片大片地飘落。
一个金黄色的,非常寻常的午后,钟颜送走父母,焦臣杭接她去看一场画展,她站在门口,忽然说:“我们要不要分开一段时间。”
焦臣杭以为自己听错,人群之中,他低头到她耳边:“什么?”
钟颜沉默一下,停下脚步。
她转过来看他,注视他的眼睛,很平静地道:“阿杭,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我很开心。但是,我好像……”
她微顿,说:“离我想过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焦臣杭恍惚了一下。
钟颜应该是什么样呢,天之骄女,穿吊带的红色长裙,背着画板,在异国街头自由地流浪。
“钟颜。”他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嗓子发涩,他一遍遍叫她,“钟颜,颜颜。”
这一次,钟颜没有回应他。
关于那天——
或者说,那天之后,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记忆,焦臣杭都有些记不清楚。
那年很多记忆像是被放进了匣子,他不愿意想起来。
不知道最后自己跟钟颜说了什么话,如何跟她的家人谈判,后来的后来,又是怎么送她走。
他记得的只有,第二年,公司项目外派他去美国,他告诉母亲自己不再回来了,焦母歇斯底里,他平静地转身离开。
他也记得,他把结婚证和离婚证都放在了最重要的文件袋里,后来只身去往纽约,什么也没拿,只拿走了这个牛皮纸袋。
那里面,装着有他的签证、身份证、毕业学位证、成绩单,结婚离婚证,以及一份,已经作废的婚前协议。
他半生的记忆都在这里。
再后来。
代步软件刚在国外兴起那年,合伙人拉着他创业。
对方是他大学同学,毕业五六年,风华正茂的年纪。
站在纽约街头,兴奋地转过来看他:
“臣杭,你知道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财富自由,需要多少钱吗?四千万!有了四千万本金,只要不做特别离谱的投资,很容易就能靠被动收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停顿一下,他说:“但是你知道我们这个公司做起来之后,咱俩能有多少钱吗?四个亿——不,不止四个亿!我们俩会有很多‘四个亿’!”
焦臣杭微笑着看他,并不搭腔。
有钱到了某个程度,钱就会失去概念,变成一个账户里的数字——这件事,很早之前,他就在钟颜身上见识过。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合伙人故意板起脸,“这难道不值得兴奋吗?你有了钱,就可以去你羞辱你的前妻,焦,振奋一点!”
焦臣杭笑起来。
风吹动额前碎发,他徐徐开口,声线清澈:“我前妻的家族,在广州和香港、澳门,有近百年的积淀。你站在码头边上数,出海十艘轮渡,里头一定有至少五艘,是她家生产的。”
合伙人静默。
“所以。”焦臣杭望着夜幕下的曼哈顿市,视线开阔,衬衫衣摆被风鼓动。
他沉默一阵,说,“这不是四个亿能解决的问题。”
合伙人愣了好久,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焦臣杭有个家境还不错、跟他离了婚的前妻,焦臣杭对此讳莫如深,他也很少问,以为就是富家千金看不起穷小子的故事,结果富家千金竟然有钱到这种地步,跟他们完全不在一个阶级。
他不能理解:“那你跟她离什么婚啊!有这种老婆,不是应该无论如何都死拖着她不跟她离么?你还创什么业,就算要离,也该要一笔天价分手费啊,你现在这……”
“因为青春很宝贵。”焦臣杭低声打断,为顿了顿,轻声,“离开我,她会过得比较好。”
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婆婆。
不会因为先生的家庭,在别人面前丢脸。
不必为了照顾他,缺席小姐妹们的聚会。
离开他,她就可以回到云端,回到原原本本,属于她的,公主的生活中去。
中间有很多年,焦臣杭没再听到任何跟“钟颜”有关的信息。
与其说看不到,不如说,他不敢看。
他还留着钟颜所有的社交账号,但他完全不敢碰。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他在异国的土地,遇到孟昭。
半夜出门买药,回家的路上,孟昭哭了一路。
说心里完全不受触动也是假的,焦臣杭思维混沌,第二天这群学生离开,他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病倒。
明明没吹风没喝冷水,他突然高烧不退一整天。
到了第二晚黄昏,吓人的体温才降下去。
大病一场,高烧醒来,家中空荡荡。
他出了汗,女友帮他找衣服来换,在衣柜中,翻出一件旧衬衫。
她好奇:“这衣服看起来质量很好的样子,怎么没见你穿过?”
“旧衬衫,背后是有刺绣的。”焦臣杭翻过来给她看,经年累月,那些暗纹丝毫没有褪色,藤萝的一侧被他勾坏了,他说,“在美国,也找不到师傅修补,就一直放着了。”
Sarah很仔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看出端倪。
她一面惊叹于这漂亮的刺绣,一面又感到可惜:“怎么勾坏了啊,这么漂亮的衣服。”
焦臣杭忽然非常难过。
有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烧并没有退,混混沌沌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钟颜送他的衬衫弄坏。
他沉默很久,哑声:“Sarah。”
“嗯?”
“我们分手吧。”
女友放下衬衫,“焦臣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他声音发哑,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对不起。”
“焦臣杭,跟我分手以后,你不会再遇到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了。”女友近乎悲悯地看着他,说,“你只会遇到像你一样,心里永远藏着一个人,像木偶一样游走在世界上,但又不得不悲惨地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子的人。”
“不会了。”他苦笑,“我一个人,也很好。”
那个,他最爱的人,今生今世,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剩下的人,他选谁,都是一样寂寞。
不如一个人过。
二零一八年冬,焦臣杭谈一笔合作,再一次,回到中国广州。
距离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岁月如此漫长,他在合作方家中,很不经意地,看到一副熟悉的油画。
那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他猝不及防,被推进回忆的深海。
他仰着头,站在书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副画作吸走。
右下角落款:
ZhngYan。
二〇〇八年作。
它叫《绿锈》。
合作方为他介绍家中布置,走出去一段路,见他还站在原地发愣。
于是走回来,主动问:“怎么小焦,你对这画有兴趣?”
“这画。”焦臣杭难以移开目光,思绪被海啸般的回忆挤压,嘴上仍然只是说,“很特别。”
“这画啊,我一个老领导,他朋友家的姑娘画的。”都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他也没避讳,笑道,“你说画得多好,那倒也没有,当时我就是想着,顺手做这么个人情嘛。能搭上我老领导的线,多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焦臣杭沉吟一阵,没说什么,沉默好一会儿,问:“这幅画,可以割爱给我吗?”
合作方有点意外:“啊?你想要这个啊?”
“您当时是多少钱购入的?”焦臣杭低声问,“这么多年过去,画应该也升值了,十倍八倍,都是应该的。”
“倒也不是钱的问题。”合作方有点为难,“但这画,是我老领导他朋友的……”
他转头,对上焦臣杭的身影,话语一顿。
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书房内寂静无声,暖白的顶灯从高处投射而下,焦臣杭站在灰色的墙面之前,长身玉立,面对着巨大的画框。
有那么一个瞬间,合作方觉得自己眼花,他被这位年轻的技术总裁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的孤独感所感染,仿佛独钓寒江雪,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他心中浮现一个荒唐的猜测。
下一秒,只听焦臣杭又开口道:“画的主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问题问得已经近乎露骨,合作方猜不准焦臣杭和钟颜是什么关系。
他们曾经是恋人吗?或者,老同学,老朋友?焦臣杭是否曾长久地暗恋一位天之骄女,穷尽一生,未能朝她靠近一步?
合作方在心中叹气,说道:“那不就新闻上说的嘛,刚结婚,联姻,跟一个巨富的次子在一起了。他们夫妻俩关系应该挺不错的吧,结婚几个月了,还经常被拍到一起出入各种画展,手挽手的,也不像摆拍。”
微顿,他试探似的,故作无意道:“总之他们过的,不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焦臣杭长久地立在画前,每句话都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听进去。
她过的不是他的生活,她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呢?
她有没有过上,她最想要的生活?
焦臣杭离开广州时,除去随身的行李箱,托运的包裹中,还多了一副八百万赎回的旧画。
飞机颠簸着穿透云层,他抵挡不住困意,睡过去。
梦中回到遥远的二十岁,他下了课,拎着冻奶茶,穿过北大百年树木摇曳的树影,骑车去美院找钟颜。
单车停在门口,空荡荡的画室里,只有她待到最后。
明明是画没画完,但见到他,她还是要哼哼唧唧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人都走完了。我好像一个等在幼儿园门口没人要的小孩,你是坏家长。”
他笑意飞扬,亲昵地轻拍她的脑袋:“我错了,下次我一定早点来。”
他坐在窗边陪她完成画作,注意到她贴在画板左上角的标签。
她的字相当娟秀容易辨认,白底黑字,寥寥几笔,是这幅画的名字:
《绿锈》。
他觉得奇怪:“你画的不是个少女?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不知道。我画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有句歌词在回荡,它形容人眼泪像‘绿色的锈’,我觉得好特别……你听没听过?那个旋律是……咳,我唱给你听。”
她停顿一下,给他唱了一小段。
钟颜生在香港,用粤语唱歌毫无压力,音调柔和婉转,在空旷的画室中温柔地回荡。
焦臣杭之前没听过她唱歌,新鲜极了,没想到这样好听,突然间连眼睛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望着她白净面庞,一时间,几乎陷入进她眼睛里去。
明明无声,但他内心热烈,充盈。
一生就这一次痴迷。
夕阳西下,碎金般的阳光在教室地板上流动。
她的脸颊又沾到了油彩,他扣住她的下巴,在梦里,低头吻上去。
庄周深吻蝴蝶,唇齿相碰的瞬间,一切化作余光之外流散的光点。
在幻觉之外的世界里,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焦臣杭醒过来。
飞机穿过百尺高空,舷窗外寒星高悬,白色的云朵一团团。
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将他包裹,他混混沌沌地,脑海中,又响起当年空旷的教室中,她哼的调子。
“……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
却记得她/教你差点丧命
是创伤太重/或觉悟太轻/使你不懂释放/怨怼的根性
但浮游在生活乱流/新生你也必须接受
……
渡日月穿山水/还在恨/那谁
谁无坚不摧/摧毁的废墟/一早变做满山青翠
若旧梦/不堪追/就别问/那谁
……”
焦臣杭想到,其实早在十年前那个和煦的春日,他就想跟钟颜说:
“我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衬衫,但我会为你,非常努力。”
这么多年,走到这里。
到头来,他没能为她千千万万遍,最后可以做的,竟然只是在心里想。
想,多感谢钟颜来过他的生命,真正和她这样的一个人相爱过,就会知道,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东西,跟尘土里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是高悬在天空中的,美好的,珍贵的。
只不过也从来从来,是不能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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