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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督师灭贼


  比起喜笑颜开王行瑜,李茂贞心情并不好。

  隆冬寒月,彤云密布,天象阴沉得厉害,下一场大暴雪即将到来,一如此时的李茂贞,案己上堆满了公文信件和十余份简报,正是这些信报扰乱了他的心绪。

  首先是踌躇满志的聂封,效仿李愬雪夜袭蔡州,冒着茫茫大雪趁夜偷袭洋州,结果却被早有防备的天威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春去也,战损将士近千人。

  接着是龙剑和玉山两军,杨守贞和杨守信像是说好了一样,在杨守亮被小皇帝任命为岐州东面招讨使后,双双出兵响应朝廷,杨守亮集结四万重兵,直接推到了凤翔门户。

  去武亭川一带劫掠的人马也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被杨守亮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杀投降失踪全算上,也损失了两千来人,劫掠的一万多石粮食亦被杨守亮缴获。

  真是羊肉没吃到,惹得一身骚啊!

  朝廷似乎早有准备,眼下处处占先机,关中诸镇也群起响应,事态不详啊。

  再然后,他收到了夺职讨贼檄文。

  他铁了心无视朝廷三令五申攻打山南,心里还是有准备的,所以还是谈笑风生,一面笑着询问李从怀金刚经背的如何,一面让书记不要有所忌讳,大声把檄文通白给大家听听。

  “雷声大雨点小,朝廷从来如此,且看看长安的小皇帝被本帅气得怎么样了。”

  李茂贞的言行很淡定,这种不以为意的架势让凤翔的将领对岐王很是钦佩,不过当听到自己被小皇帝诏夺一切官职爵位与姓名字的时候,李茂贞就笑不出来了。

  掌书记刘五寻端着诏书,打量着李茂贞脸色,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读下去,但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李茂贞也不好软了气势,就笑着道:“无妨,刘书记继续。”

  “文通污国虐民,毒施人鬼,招致天人怨恨,朕何视之,将御南行,督师灭贼……”

  听到这里时,堂下文武集体变色,李茂贞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皇帝重赏各镇官职钱粮,发七镇十余万兵马齐讨凤翔,又亲自前往兴元前线坐镇,这是不灭不还的架势啊,小皇帝哪来这么大胆量,我李茂贞何罪?

  “小天子坐正明堂,左右狐狸谄媚两旁,阴诡的封公穿紫,跋扈的持节为使,本帅一心为国,却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朝廷,本帅还效忠个甚么?”

  “大帅,反了罢!”

  “对,这样的狗皇帝,干脆反了他娘的!”

  一众成德老将鼓噪起来,齐声唆使李茂贞扯旗造反,韩全诲及凤翔监军院的官吏幕僚听的心惊胆战,出身神策军的将领有几人目露不满,朝廷派来的流官则都沉默。

  李茂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愤怒。

  “小皇帝才二十一岁,不会有这般心思,这定是朝中奸相教唆所致。”

  轻飘飘一句话,把锅子扣在了宰相身上。

  再之后两天,凤翔进奏院遭到了京兆尹和兵部的联合驱逐,凡是李茂贞派驻的官吏,不分官位大小,一律被要求当天离京,内侍省也勒令凤翔监军使韩全诲回京述职。

  至此,李茂贞的最后一丝侥幸心也没了。

  德宗当年对河朔用兵,并没有驱逐魏博田氏在长安的进奏使,田弘正被杀后,震怒的穆宗发十二万大军水陆并进讨伐王廷凑,跟成德方面也保持着联系……

  朝廷驱逐进奏院的动作,真把李茂贞吓到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朝廷完全把他当成了反贼来对待!

  这意味着,朝廷会像当年讨伐安禄山和史思明一样来讨伐他,即使打到西都沦陷,即使打到安西河西全都失手,即使打到跟胡人借兵,也誓要跟灭了安史二贼一样灭了他。

  这意味着,朝廷不会效仿前朝讨伐失败后的做法。

  当年德宗发数道十余镇大军讨伐河朔,结果闹出了泾原兵变和四王二帝大乱,事后德宗返回长安,当初的削藩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只剩无尽的心酸和落寞。

  心酸的德宗下了罪己诏,面向全国公开检讨自己,承认河朔诸镇割据。

  长庆年,王廷凑杀田弘正,穆宗发七镇兵马讨伐成德,魏军兵变后,讨伐平叛战争不了了之,穆宗也只能派韩愈去镇州宣抚王廷凑,承认王氏割据成德。

  先帝当年大发五镇之兵出云州讨伐李鸦儿,最后也赦免了李鸦儿。

  故而这回朝廷的动作虽然很大,但在李茂贞看来,只要自己先一步打下了兴元,把生米煮成熟饭,再抗住朝廷的第一波进攻,小皇帝最终还是得罢兵承认。

  处理结果他甚至都能猜到,先下诏承认自己山南节度使职,然后再按照惯例加封爵位或者职官,不是岐国公就是同平章事的宰相衔,最后再单发一旨宣慰自己。

  这路子,李茂贞太懂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新即位的小皇帝居然这么强硬,不但在诏书里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还史无前例的驱逐凤翔进奏院,召回凤翔监使,解散了凤翔监军院。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啊!

  “小皇帝故意给本帅挖坑,想逼着本帅做贼啊,本帅才不会上他的当!”

  李茂贞心头恼怒慌张不已,面上却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先是看着监军使韩全诲说道:“诸位公公既然命令监军使回京述职,那监军使今天就连夜启程罢。”

  李晔知道韩全诲和李茂贞的私交甚好,所以特意交代了内侍省。

  命令韩全诲回京述职的文书,六名内侍监全都签名盖印了,韩文约还亲自给韩全诲写了一封家书,要他收到消息后,就想办法尽快从岐州脱身。

  韩全诲是韩文约养子,眼下的韩全诲还没发展到历史上的权势,并不敢违抗父命,听到李茂贞放他走人的话,韩全诲心中欣喜,面上却装出为难的样子。

  “韩某一走了之,倒是遂了奸臣心意,可这又置大帅于何地?”

  魏博骄横称雄一百余年,牙军兵变那么多回,历任大帅都没有赶走监军使,如果我真把监军院幕府解散走人,你李茂贞岂不是自予他人指责的口实?

  李茂贞恍然大悟,连忙道:“中使出监各镇乃本朝定制,轻易不可废除更张,还请监军使回京后转告内侍省诸位公公,另派一位中官前来岐州开府监军!”

  韩全诲一笑,点头道:“自当从命,大帅尽可放心,韩某且去交接手头事。”

  “军政繁忙,本帅没有置办别宴,还望监军使莫怪。”

  李茂贞起身走到堂下,对长子李从照说道:“从照,你代父亲送送韩伯。”

  当天下午,韩全诲卸任凤翔监军使回京。

  李从照等人奉李茂贞命令,把韩全诲一行人一直送出了岐州城。

  韩全诲走后,李茂贞又对掌书记刘五寻交办道:“刘书记马上写道进奏章,只要朝廷杀了国贼杨守亮和张威,本帅立刻罢兵,言辞恭敬些,连夜派人呈送天子行在。”

  收到这封进奏章的李晔只是一笑,这厮果然是一介匹夫。

  汉景帝当初希望以晁错的死免兵戈,但杀死晁错并没有让七国军队停下进攻的步伐,分封诸侯反而认为景帝软弱无能,于是刘濞自称东帝,与中央政权分庭抗礼。

  前车之鉴,后世之师,李晔怎么可能信了宋文通的鬼话。

  “把这道进奏章抄写一千封,给守亮和子远各送一份,剩下的广发山南将士。”

  “命翰林待诏陆伯言持节武亭川,告诉守亮,朕信他,永远信他。”

  “传旨张威,命他做好接驾准备。”

  听到李茂贞请杀杨守亮与自己的第一瞬间,张威及其部将吓得不轻,一个个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柳璨闻讯,为防牙军生变,当即孤身赴节帅府斡旋。

  及至衙内,后院牙军拔刀开弓迎接柳璨,将士手执兵器将柳璨围在院中,张威躬身见礼,对柳璨说道:“乃将士放肆无礼,而非本帅之意,柳公勿怪。”

  被刀枪指着,柳璨却不慌张,反而厉声训斥张威道:“圣人认为你有将帅才能,所以才命你接替杨侍郎山南节度使职,想不到你竟然指挥不动这些后院子弟!”

  张威只是苦笑,不争辩,也不让牙军退下。

  沉默了一会儿,一名军头手执兵器,上前几步对柳璨说道:“先帅为国家击退黄巢,他的血衣战甲仍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地方辜负了朝廷?以致大帅将要被作为国贼处死!”

  军头说着话,几名士卒也从节帅府找出杨守亮的血衣和甲胄给柳璨看。

  血衣残破,红得发黑,时隔八年,却还是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甲胄锈迹斑驳,还有黑色的血迹,全都是箭孔,护心镜更是被重击砸瘪。

  八年前,杨守亮参与反攻长安之战,每战无不身先士卒,杀到长安城下那天,杨守亮身中二十余刀箭,浑身血流不止,却仍是持矛怒吼道:“诸将士,随我杀贼!”

  这群牙军找出的甲胄和血衣,便是八年前杨守亮穿的那一身。

  彼时的杨守亮,只是杨复光膝下诸多义子中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彼时的张威,也只是杨守亮的牵马亲兵,但他也参与了那一战,而且把这副甲胄和血衣保管起来。

  杨守亮入朝后,张威就把这副血衣甲胄摆在节帅府正堂,以便他睹物思人。

  看到这副血衣,不少牙兵红了眼眶,看向柳璨的眼神充满了愤怒。

  柳璨叹息道:“你们还能记得先帅就好了,他开始随黄巢叛乱,后来归顺朝廷,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得以加官进爵,杨侍郎入朝那天,圣人命宰相与皇族亲王亲自出城十里迎接,圣人隆恩信任至此,又怎么会听信宋文通的奸计去谋害杨侍郎?”

  张威不语,牙兵面色稍缓。

  柳璨又问道:“从安史诸贼到三吴田李,他们还有子孙在本朝存活做官的吗?”

  众人回答道:“诚如公所言,没有。”

  柳璨点头,转头看向对张威道:“田弘正举魏博归顺朝廷,他的子孙虽然还是孩童时就被朝廷授予了高官,王承元率成德归顺朝廷,还未成人就被任命为留后,跟随李师道叛乱的李祐反正投降朝廷后,也做上了节度使,这些先例你都听说过罢!”

  张威不语,众牙兵答道:“我等非是魏博贼兵,未曾想过杀官谋逆,乃是因为宋文通挑拨陷害二位大帅,而吾等又不知至尊圣人打算,所以惶恐不安!”

  柳璨哈哈大笑,指着节帅府道:“既如此,本公就在此住下,本公料三日之内,圣人旨意必然到达兴元,尔等少安毋躁,且看后事如何。”

  宰相在此做人质,牙军不能再说甚么,张威忐忑不安的心也终于镇定下来。

  次日,亥月十九,朝廷八百里加急飞马跑到兴元,说天子明日下午驾幸兴元,命柳璨和张威以及山南本地文武百官做好接驾准备,安排行宫住处。

  张威大喜,所有疑虑全部打消,亲率山南本地文武官吏与幕僚将柳璨请出,请柳璨主持安排迎驾相关事宜,柳璨笑道:“天子待杨侍郎与使君,如待郭令公。”

  张威拱手拜道:“下官有罪,再不敢相疑,请相公责罚,威莫不从。”

  “使君镇守一方,保境安民,又得天子器重,本公岂能罪之!”

  “柳公雅量,下官不及也。”

  张威心悦诚服,接下来的日子对柳璨也变得尊重非常。

  看到李茂贞表彰的时候,杨守亮也一样,害怕皇帝会中了李茂贞的离间计,于是连夜上书李晔,表示愿意放弃招讨使职,以此向李晔表达忠诚。

  结果不等奏章送到行在,朝廷特使就抵达武亭川了,陆伯言告诉他道:“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告诉守亮,朕信他,永远信他,这是陛下的原话,与公知悉。”

  杨守亮愕然,泪水无言滚落,一扑通跪在地上,面朝兴元方向顿首哭泣起来。

  为免皇帝猜忌,为了避免皇帝在李茂贞和自己之间两头为难,杨守亮本已做好辞官卸甲归家养老的打算了,却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朕信他,永远信他……”

  “吾皇隆恩,杨守亮万死不能报一二也,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又过了一会儿,在众人的劝说下,杨守亮才慢慢起身,继而沉声对陆伯言道:“请学士转告陛下,一日不斩宋文通,臣杨守亮一日不回朝,如若兵败,甘愿自裁谢罪!”

  山南重镇兴元,为山南西道治所。

  从这里,南往巴中达州,西至广元梓潼,北毗秦岭长安,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辛弃疾道:“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在辛弃疾眼中,汉中是可惜的落寞的。

  黄人杰道:“杨柳参差新合翠,水天上下俱齐色,敲羯鼓,鸣羌笛,遥想汉中鸡肋地,未应万里回金勒,看便随,飞诏下南州,朝京国。”

  在黄人杰眼中,汉中是美丽的复杂的。

  陆游道:“猾贼挟至尊,天命矜在己。岂知高帝业,煌煌汉中起!”

  在陆游这里,汉中是王霸之土。

  兴元望西北三百六十里是凤州,往东二百里是洋州,二州为山南西北正东之屏障,三川之咽喉,由旱路出入四川必经兴元然后才能过经剑门关,是威胁三川的军事重镇。

  从陕西到四川,中隔秦岭、汉中盆地、大巴山。

  当今之时,穿越秦岭有四条主路,分别为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穿越大巴山也有四条,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洋巴道。

  汉中,就是这八条秦蜀道的中心。

  若东川有变,唐廷可以直接用兴元之兵顺江火速闪击。

  如西川有变,兴元可以作为朝廷大后方,汇集各路军马,朝廷以汉中为起点,就能发水陆两路大军齐头并进,一者从金牛道入蜀,沿利州、剑门、阴平道直取成都,一者从荔枝道入蜀,沿南郑、通江、巴中、达州方向截断川人东逃退路,威胁泸州内江等地。

  如果兴元不在朝廷手里,李晔想要收回三川,简直是痴人说梦。

  无论是从北伐南还是从南伐北,兴元是不可或缺的中间调度重镇,毕竟只要夺取了汉中,就能穿秦岭,出斜谷,直逼八百里秦川。

  李茂贞伐山南的战略方针也是兵分两路,一是调集陇右和凤翔西面主力部队就近从祁山道和陈仓道进入兴元西北夺取凤州,一是横跨褒斜和傥骆两道夺取洋州。

  只要拿下凤州和洋州,再在南面有王建威胁的情况下,张威就是瓮中之鳖。

  得到李茂贞动兵的消息后,张威果断派大军进驻兴元各处要隘,西北凤州为祁山道和陈仓道出口,东面洋州掌控着傥骆道和荔枝道,自然也就成了山南方面的绝对重点。

  洋州方向,张威命先帅老将章承乔率八千军前往把守。

  凤州方向,则是杨守亮心腹爱将陈彻领一万大军亲自坚守。

  李晔高瞻远瞩,在尚未开战之前就让李忠国率天威军出镇洋州,严防凤翔东面攻入。

  李茂贞也认识到了洋州的重要性,成德悍将聂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李茂贞任命为都知兵马使兼洋州刺史,率九千精锐从岐州千里奔袭洋州。

  聂封知道朝廷派李忠国来了洋州,但他并不把三姓家奴放在眼里,想要以暴雪天象为天时,以李忠国和章承乔是两个派系为人和,企图趁着雪夜一举袭取洋州。

  在他看来,大雪茫茫,天威军应该都在避寒睡觉。

  但聂封显然小觑了李忠国,或者是只知道李忠国三姓家奴的这个骂名,而不知道李忠国还是一员能杀到李昌符都狼狈亡命的虎将,诛杀杨复恭的那个晚上,在有六万神策军的情况下,他李忠国都敢带着只有一万五千人的天威军直接杀进长安城!

  当年黄巢兵临长安,僖宗出幸蜀中,田令孜只选了五百神策军士兵随行,神策军主力没有来得及追随,彼时的胡守立也在十数万黄巢军的重重围困下成功突围。

  聂封是成德悍将不假,也的确不好惹,可三姓家奴就是好惹的?

  在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会打仗的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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