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肥鸡
东河县水流丰沛, 温度适宜,田里种的最多的便是黄豆。
黄豆用途极多, 除了可做人吃的豆饭、豆腐等之外, 还是牛马等牲口的重要口粮之一,价格远比麦子来得高。
只是这黄豆最爱长豆虫,稍不留神, 豆苗就给它们啃个七零八落,十分恼人。
这不, 太阳正高呢, 就有许多孩童在田间奔走捉虫。
“这里有!”
“这里也有!”
“这个肥!”
“这个也肥!”
小孩子最爱攀比, 他捉了一只, 另一人必要捉两只。
“陈爷爷!”几个被晒得黑红的小子提着布袋, 兴冲冲跑到地头上一位老者身边,“看,我捉了这好些!”
那陈爷爷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年纪, 戴着大草帽,也被晒得黑瘦, 黑黢黢的皮肤在日头下泛着油光, 显然是做惯农活的。
他笑着看那鼓囊囊的布袋, “哎呀真能干, 够家里的鸡吃好几日了吧!”
鸡最爱吃豆虫,吃了后不仅长得又快又肥, 下蛋也勤,而且极爱下双黄蛋。
自打前几年新县令来了之后,便号召百姓们多养鸡, 每隔十日由县里组织的大车拉去州府中贩卖, 十分方便。
如今男人们白日下地, 女人们就在家养鸡,孩子们也不闲着,便来田里捉虫。
既给豆苗除了虫,又多一份收入,家家户户也能隔三差五杀鸡吃肉,几年下来,大家钱袋子鼓了,身子骨也都壮实了不少呢。
“这算什么!”旁边几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听了,急忙忙挤上前,“陈爷爷,看我的,我的更多!”
“我的也多,出门前爹娘都跟我说了,等这批鸡仔长大了、下了蛋,要给我做新鞋呢!”
“我娘也说要供我读书哩!”
“读书好玩么?”
“不好玩吧?我看前街的铁牛哥总挨夫子骂呢,他爹还时常举着笤帚疙瘩满大街撵着打……”
陈爷爷粗糙的大手挨个摸了摸这片耸动的小脑瓜,笑呵呵夸个不住。
有女人挑着担子来送水,见状先倒了一碗送过来给这位老者,“您老喝水。”
那老者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半碗,蹲在地头上和女人说话。
“儿媳妇快生了吧?过不几日,你家可算是四世同堂啦。”
女人黑红的脸上满是心满意足,“是呢,都是托您老的福!一应肥鸡、鸡卵不断,还时常去买些牛乳、羊乳回来吃,身子养得极好。前儿大夫都说不叫吃这么好,怕孩子大,来日不好生呢。”
早年她刚嫁过来时,东河县的日子还没这么好过,如今儿媳妇来,可算享福啦!
老者笑呵呵点头,才要说话,却见一个中年文士骑驴赶来,大老远就举着胳膊吆喝,“大人,大人呐!”
老者年岁不小,眼神却极好,见状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喊:“甚事?”
那文士又往驴腚上抽了下,“开封府,开封府的人到了!已经打发人去叫西河县令,您,您快回去吧!”
“啊?”那老者竟然就是东河县的父母官陈维,闻言惊讶道,“这么快?”
本来他估摸着,最快也得今晚才到。
若来的人不大上心,明天到也是有的。
而且一般上面派下人来,往往会先行打发人来报信儿,好让他们提前准备迎接,没想到这次竟然完全不按老规矩来嘛!
“陈爷爷陈爷爷!”
一群小崽儿乌压压围过来,有的抱着他的大腿,有的搂着他的腰,眼巴巴瞅着陈维的模样活像在看自家长辈,十分好奇地问:“开封府是什么呀?”
那女人笑了,剥豆子似的将他们推开,“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扰了大人做正事。”
说话间,那文士已经到了,赫然便是本地县丞,一路赶来,脸上红彤彤一片,前胸后背都被热汗湿透了。
“大人,开封府的人来了,”他从驴背上跳下来,直接用袖子擦着热汗道,“一行七人,打头的是军巡使谢钰谢大人。”
谢钰年纪虽轻,却盛名在外,陈维一听,也有些急了,忙不迭去穿鞋,“哎呀呀坏事坏事!”
说着,一溜烟儿跑去树下骑了自己的驴,哒哒哒跑远了。
那县丞气都没喘匀就发现自家大人已经跑没影了,他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女人拱拱手,“大嫂,讨碗水喝再走……”
却说谢钰等人到了东河县衙,却意外发现县令陈维竟然不在,只有县丞留下主事,问过后对方竟然说下地去了。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
正好大家赶了一路也是累得够呛,那热汗不知出了几十遍,湿透了又干,干了又湿,衣服表面都晒出白色盐层,便先行下去沐浴更衣,东河县衙则兵分两路去请两县县令。
过了约莫两刻钟,开封府一行人沐浴更衣完毕,又有人摆上饭来。
那当中一盆油亮的蘑菇炖鸡,旁边一盘清香怡人的荷叶肥鸡,甚至再旁边还有一大碗红艳艳的辣椒炒鸡,并一大盘子黄灿灿的煎蛋,另有一碗豆饭并几样炒时蔬。
元培见状笑道:“早就听说东河县鸡多蛋多,如今可算见识了。”
马冰挽着头发进来,“之前我在开封城内逛时,好像就曾看见一家专门卖鸡的铺面,似乎就是东河县的人开的。”
谢钰擦了手带头坐下,“州城里也有一家,当初陛下还曾专门就此事褒扬过陈维……”
陈维到任之后不久便鼓励百姓养鸡,又亲自带头弄了铺面,每月三四回各家各户收了鸡卵、活鸡进城买卖,回头扣除本钱各家分钱,十分便宜。
众人各自坐下吃鸡,果然比别处尝过的更为肥嫩,没放多少调料便已香气扑鼻,更兼肉质丰沛,不知不觉将盘碗吃了个干净。
待用过饭,西河县令王少卿和东河县令陈维也各自过来,在前厅候着了。
西河县令王少卿也是个务实的人,两位县令坐在一处,都是黑得不相上下,十分显眼。
因案子最先由东河县衙接手,陈维便说起情况。
“尸体拉回来之后,我便派出人手沿河搜寻,暂时尚未发现包裹行囊,却在林子里发现一头无主的骡子,骡子背上有个褡裢,却也只是些手巾、扇子、水囊之类,街上随处可见,并不能证实身份。
好在那骡子打着蹄铁,瞧着仿佛是这几个月刚上的,如今已经派衙役去询问县内几家铁匠铺子,尚未有结果。”
谢钰点头。
铁是铸造兵器的重要材料,历朝历代对铁器都严格管控,即便农具、厨具和蹄铁之流,也要防止被有心人搜罗了去改铸兵器,故而不管谁买都要登记姓名。
然后……没了。
谢钰看了王少卿一眼,后者便道:“可有蹄铁的拓印图纸?死者未必就是东河县人,也该往西河县的铁匠铺中问问才是。”
陈维松了口气,立刻命人去拿图纸。
果然开封府来人就好办事,不然他们两个这样平级沟通,谁也不可能跑去对方县衙,光中间往返的时间就老鼻子去了。
稍后衙役回来时,一并将骡子背上的褡裢和其中物品也带了过来,果然都是些日常杂物。
谢钰也看了看,又问:“最近两县可曾报失人口?”
陈维和王少卿就都摇头,“不曾。”
但凡出门,一去五七日的多的是,短时间内不回家也不算什么。
“仵作何在?”谢钰问。
早就候在一旁的仵作上前,“小人在。”
“发现尸体时情况如何,大约死了多久?”
“回大人的话,尸体还算完好,只是体表已有斑痕,身体发僵,据小人推断,死亡应半日有余,一日不足。
另外在死者口鼻内均发现血沫,指甲发绀,身上却无明显伤痕,应当……应当是自己淹死的。”
仵作有些忐忑地回道。
东河县城素来宁静,已经多年没有命案发生,他这个仵作本就本事平平,如今功夫撂下几年,越发生疏了。
尸体是在五月十一的傍晚发现的,照这么说,人可能是初十白天死的。
但这个时间太过笼统,最好能进一步缩小范围。
“剖尸了么?”谢钰问。
仵作摇头,又看陈维。
陈维道:“因怕有家属来认尸,暂时没动。”
案发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天了,饶是有冰室保存,尸体肯定也已经腐败。
不能继续等了。
“天热,等太久会错失证据。”
谢钰略一沉吟,对随行的张仵作和马冰使了个眼色,两人领会,马上请东河县衙的仵作带着去看尸体去了。
既然几天了都无人认领,那么官府就有权利剖尸细验。
谢钰迅速整理了思绪,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
“近来天气炎热,发现的时候尸体还算新鲜,必然刚死不久,前些日子大旱,各地水位下降,水流不快,短时间内尸体不会飘出去太远。另外,骡子也是在附近找到的,杀人抛尸的可能性不高,综合这三点,基本可以断定死者就是在案发地附近遇害。”
“褡裢中没有要紧的东西,死者大约不是出远门,画师绘制图像了么?仵作验尸后,可记下身高体貌?可曾在城内张贴画像寻人?”
“倒是贴了,奈何太过笼统,仍无人前来报案。”陈维叹道。
三十岁上下的骑骡子出门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谢钰嗯了声,倒没有催促,而是在脑海中慢慢整理仅有的几条线索:
死者养不起马,内衫和鞋子里面都是棉布,这褡裢的材质和做工也很寻常,家境应该不算富裕。
可他特意穿了绸缎外袍,那料子并不适合长途跋涉,显然是要特特穿给谁看的。
他想穿给谁看呢?
怀有爱慕的情人?
还是想要炫耀的仇人?
抑或是要出席什么要紧的场合,所以特特置办了一身体面行头?
但无论如何,应该就在附近。确切的说,死者生前见过,或者要去见的最后一个或一批人,应该就在东、西河两县内。
他死在河边,钱袋也不见了,是就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却被杀害?
还是赶路时被人盯上,尾随作案?
抑或是因故不慎坠下,跌入河中淹死?
谢钰不发话,王少卿和陈维也不好开口,众人便坐着干等。
陈维生性俭朴,衙门里并未存冰,暑气滚滚而来,却也只好干熬。
一时间,各处扇子都被甩得虎虎生风。
外头院子里也没栽种什么时令花卉,倒是有几个菜架子,上面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枝叶间垂下来好多紫油油的茄子、嫩生生的葫芦,另有几样瓜果,都长得很好。
谢钰就禁不住胡思乱想,也许刚才饭桌上的那盘肉酱熬茄条,便是现成从这里摘的……确比以往自己吃过的鲜美。
嗯,开封府内空地不少,倒是都栽花种树,无一样瓜果,如今看来,甚是可惜。
直到太阳西斜,外面才重新传来动静。
张仵作和马冰一前一后走来,头发未干,衣裳也换了,似乎刚沐浴过,后者边走边干呕,脸都绿了。
“诸位大人,卑职……”张仵作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马冰又是一声干呕。
谢钰看着她蔫嗒嗒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命人取香膏、泡凉茶。
“先坐着缓缓。”
原本两县衙门的人看谢钰一行中有个年轻女郎便十分震惊,后来见她操的竟然是验尸的营生,更是惊到无以复加。
如今看她这般凄惨,倒是微妙地平衡起来。
啊,到底你也是个凡人。
而谢钰却仿佛看出他们的心思,安抚了马冰后竟主动解释道:“马姑娘极有本事,只是鼻子太灵,所以也比寻常人难熬些。”
意思就是你们别小看她,并非她害怕死尸,只是控制不住鼻子而已。
元培看看谢钰,再看看马冰,在心里暗自啧了声。
旁边的阿德见他面色古怪,忍不住小声问:“你看什么?”
元培木着脸转过来,瞅他一眼,“看大傻子。”
阿德:“……”
咱俩是不是有仇?不然你咋老挤兑我!
另一边的庄鹏见了,差点噗嗤笑出声。
阿德便是个愣头青,虽已娶妻却不懂什么情趣,时常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被小媳妇儿追着挠脸,能看出来才怪。
陈维和王少卿等人忙道:“是,马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我等十分钦佩。”
马冰狠灌几口凉茶,又含了一颗酸梅,终于略略缓过来一些,闻言摆手道:“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切开尸体的时候内有胀气,炸了满屋子……”
进门前她已在人中处涂抹了香膏,原本也能抵挡一阵,奈何尸体拉回来几天,腹内恶气日益积累,方才张仵作一刀下去,台子上直接就炸了!
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腐败尸体爆炸的味道,马冰当时只觉得抹在鼻子下的香膏白瞎了,一股极其霸道且浓烈的臭气汹涌而来……她被辣得眼泪哗哗直流,当场就吐了。
众人听罢,先是一静,然后也不知谁带头,干呕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谢钰:“……”
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冰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没有啊。
事实如此嘛!
待众人都平复下来,张仵作才细细说起新发现。
“死者三十岁上下,年纪和身高与之前所说没有太大出入,无明显陈年疤痕和胎记,因死亡多日,眼珠混浊,体表有腐败的水泡,故而闻不出什么特殊气味。”
冰室只能延缓腐败,却不能停住时间,所以该来的还是来了。
“另外,卑职剃掉了死者毛发,在他的头皮、脖颈和背部发现一些可疑淤青,但还是因为时间太久,看不大真切,不便判断是否是生前遗留。”
说着,张仵作拿出几张纸递给谢钰,谢钰看完,又转给众人。
天色已晚,有人进来点灯,顺便上了两样粗糙点心。
灯油气味飘散之余,也浮动起丝丝缕缕的香味。
马冰下意识瞅了眼:
嗯,鸡蛋蒸糕、猪油枣糕,都是量大管饱又实惠的。
她方才吐了半日,早以腹内空空,这会儿缓过来,倒是饿了。
正想着,就见旁边的谢钰将盘子往她这边轻轻推过来一点。
马冰冲他笑了笑,拿起一块猪油枣糕来吃。
厨子的烹饪手法有些粗糙,但用料扎实,一口下去便是满满猪油香和枣子的甜蜜,咀嚼间更有大块大块的红枣肉,十分香甜。
开封府众人与她相处多日,早已知晓她的剽悍,对此见怪不怪。
但东河县衙众人见她不久前还吐得昏天黑地,这会儿大家又在讨论命案,更有仵作讲述种种恶心迹象……她竟然还吃得下?!
果然如谢大人所言,“马姑娘极其能干”!
张仵作道:“卑职和马姑娘已经尽力辨认,并绘制了形状,别的地方还好说,唯独脖颈和后脑两处的淤青,十有八九是人为。”
“何以见得?”谢钰问道。
“诸位大人请看,”张仵作指着那几张图样道,“人若落水,因挣扎或磕碰,固然会出现许多淤青,但大多集中在躯干、四肢和头部,环绕脖颈的当真少之又少。而且这个形状,当真有些像掐痕。”
他又指着另一张,“这是后脑的,若是磕碰所致,轻易不会有这么大。除非……”
马冰接道:“除非是有人从后面用力压着他的头。”
他杀?!
众人都是一惊。
王少卿忙问:“敢问马姑娘,有无可能是生前被击打过?”
若真是他杀,他们两县多年未出过命案的平静就要被打破了。
马冰想了下,摇摇头,“大约不太可能。”
诚然,后脑勺一带是偷袭的首选,但如果真想偷袭,人们往往会率先选择尖锐或沉重的物件,这些物件与伤处接触的面积不会太大,而且大多会有明显的破损伤口。
但死者的后脑却十分平滑完整。
陈维也问:“是否是不慎坠下,后脑着地摔在石头上?”
马冰和张仵作一起摇头,“若真是摔的,死者脑内必有瘀血,头骨也会有相应的裂痕,方才我们已经剥开头皮看过了。”
话音未落,室内众人齐齐变色,喉头滚动起来。
而要造成如此大面积的淤青,若非击打,必要长时间按压才行。
所以她和张仵作都猜测,极有可能是凶手将死者头颈按入水中,怕他不死,坚持了许久,所以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死后斑痕。
也就是说,死者身上的淤痕大致可以分为生前和死后两类:
脖颈、四肢和躯干上的,应该是生前所致;而后脑的那片,极有可能是死后继续加力而成。
谢钰赞赏地点点头,“还有别的发现么?”
“有!”马冰擦了擦嘴上的点心渣子,“死者生前极有可能患有咳疾或心疾,而且更有可能是心疾。”
众人又惊又喜,“何以见得?”
马冰伸出自己的手比划起来,“因为我发现他的双手十指末端远比寻常人来的更加粗壮,而剖尸后也发现他的肺部和心脏肿大异常。肺部肿胀有可能是溺水所致,但心脏肿胀就很说明问题。”
谢钰终于露出几分喜色,“这倒是个很要紧的线索。”
马冰点头,又道:“虽然也有可能尚未病发,但死者日常生活中必然早已有了苗头,只要一说,周围的亲朋好友也会留意的。”
众人大喜,看向彼此时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意。
果然是开封府的人才,办事就是麻利。
来了才多久?竟又找出这许多线索!
“陈大人,王大人!”谢钰道。
两位县令闻声起身。
“即刻重新发布寻人通告,写明身高体貌之余,再加上这一条,务必在天亮之前贴遍两县内外大小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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