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漠南番外2
内城无风沙,施玉瑶把那身灰不溜秋的羊皮袄子扔一边去了,又劳烦店里洒扫的小丫头到外面给她买了几身像样衣物,和一些首饰钗环,越明艳张扬越好。
她素爱艳色,哪怕是在这大漠之中,她该怎么打扮还是怎么打扮。
等到打扮完整下楼那刻,满堂食客连同站在柜台后算账的汉人老板娘,惊到下巴差点掉下来。
这美人是什么时候住店的?为什么他们一点印象没有?她是凭空出现的吗?她是修炼成精的鬼魅吗?
老板娘看着那种脸,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目光一垂注意到楼梯上的影子才松了口气。
绝对不能怪他们这么没出息,要知道这可是漠南啊,漠南是什么地方,大凉边陲!苦寒之地!一年四季连朵花儿都长不出来,像这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们可只在画上见过,寻常日子里谁敢想象。
如今却不仅可以想象,还能亲眼见到了。
施玉瑶在众多注视下找了个空桌坐着,望着堂前琳琅满目的各式菜牌,轻轻一蹙眉,抬脸对着小二柔声道:“小女子这初来乍到的,也不知这里有什么菜合胃口,您给我推荐一二可好?”
年纪轻轻的小二哥哪经得起这场面,当即满面通红话都不敢说,舌头跟被猫叼走似的,结结巴巴往外蹦菜名儿,还错了一大半儿。
老板娘看不下去,账本子一扔过去把人推走道:“没出息的样子!那边客人都催菜了,还不赶紧过去!”
小二赶紧逃出生天,临走不忘低着头又瞄施玉瑶一眼,脸瞬间更红。
老板娘转脸笑面盈盈,面对眼前美人儿一福身,柔声道:“夫人这厢有礼,咱们店里头呢,招牌是牛羊肉面,汤底是用牛羊骨头小火炖出来的,味道鲜美还滋补,对咱们女人是最好的。要是不爱吃面食呢,还有牛羊肉汤,里头加了各式补药,喝下一碗,浑身能热上一天,最抵这早春寒凉。要是还不中意呢,还有各式炖菜小炒,主打的也是牛羊肉,配上点芥辣,啧啧别提多有滋味了!”
施玉瑶又是轻轻一蹙眉头,以帕掩唇道:“牛羊肉腥臊得很,我在家时最是吃不得这些的,还得劳烦掌柜给我推两道可口素菜才好。”
老板娘一听,为难道:“哎哟,夫人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了,就咱们这的烂天,哪里能种出什么菜呢?连片焉巴叶子都得靠从外面买,如今天又冷,到手都烂了七八成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哪里好意思让您吃到肚子里?”
施玉瑶一听,虽是无奈,却也点点头:“那便不麻烦了,随便给我上两盘点心便是,我也实在没什么胃口。”
老板娘喜笑颜开点点头:“好嘞,我瞧着夫人喜欢清淡口,像一些牛乳啊羊乳的点心我就不给您上了,碰巧儿前两日刚到手几袋子鲜糯米,给您磨个米浆蒸盘白糖糯米糕如何?”
施玉瑶忧伤怅然的神情这才缓了些,点了下头道:“如此甚好。”
老板娘给她亲自斟了杯茶水,乐呵呵道:“我这就去给厨房交待,您在这稍等。”
施玉瑶微笑谢过。
等人走到后面去了,她才算歇了口气。
烦死了,颐指气使惯了突然间这么温婉好说话,她都觉得自己有病。《相公他其貌不扬》,牢记网址:m1可是又能怎么着呢。总不能直接亮身份,跑到军营里问他们秦盛在哪,逼他们把秦盛交出来。那样更有病。
施玉瑶十二岁开始就在京城大街小巷厮混,那些大人不让去的地方她早早就逛了个遍,那么多三教九流子,人脉最广消息最灵通的,还得是开客栈的。
而且她这一路累得厉害,眼下并不打算跟个活旋风似的到处搜刮消息,她就先从这个客栈下手,看看能听到什么好东西。
此后一连几日,施玉瑶每日起码有一顿是到楼下吃的,一次两次,和老板娘便熟络起来,二人间的话也是越来越多,很快便涉及到各自的身世。
老板娘姓白,今年三十多岁,开封人,在家中排行老四,不太受爹娘待见,像样的名字也没给取一个,人里人外的都爱叫她一声白四妮,她成亲之后跟着夫家做起买卖,觉得这诨名实在不吉利,就又重新找人算了个名字,改叫白艳艳。
“说出来不怕妹子笑话,”白艳艳拉着一张脸道,“我改这名字本是为了招财挡灾的,结果自从改完啊,是生意也做不下去了丈夫也卷钱带外头的小狐狸精跑了,这样也都算了,哪曾想他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讨债的找不着他,便全部算到了我的头上,还放话说我不还就要我的命,我找谁哭去你说?那么多欠款,我若是老实还完,那是一分也别想剩下了,我下辈子喝西北风去?所以我当即就拿了主意,赶紧卖了所有田宅,我走总行了吧?我不在中原待了,我来到这天南海北立门户,我倒要看看谁还能上门催我的债!”
施玉瑶道:“这么些年过去,想家吗?”
白艳艳得意之色一消,眼眶有些泛红:“怎么能不想,我老爹老娘再是待我不好呢,怎么着也不该在他们临走前也不回去看他们一眼,可……我又怎么回去?我也差人打听过,那帮子人到现在还记着我呢,我一回去,说不定命就没了。唉,你说姐这到底是个什么命?我是看准了,当初还改名呢,改名不如改姓,我这辈子难就难在这个白字上了,无论有再多东西,到头来还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捞不着。”
施玉瑶笑道:“瞧你这话说的,姓白就什么都捞不着,那姓施是不是得去死了?姓秦是不是就是禽兽了?”
白艳艳连忙捂她嘴,扫了眼两边,压低声音道:“这话可不能说,咱们秦将军是大凉朝的功臣,漠南十城就没有不爱戴他的,你这一句话说不好,若被人听到,人家该在背后骂你不知好歹了。”
施玉瑶本性暴露,白眼一翻道:“不知好歹就不知好歹,我什么时候也没知过好歹。”
白艳艳还挺喜欢这妹妹刁钻时的小样子,比好好说话时更为动人不少,不由笑道:“这半晌光说我了,你也说说你自己吧,愿意在漠南扎根的,都是在中原混不下去的,否则谁愿意来这鬼地方过日子。可是你呢,你又漂亮,又有钱,为人也清白,你来这边干嘛?你男人呢?”
施玉瑶一听到时候了,余光特地瞟了眼店里,确定人不少,帕子往眼上一掩呜呜哭泣起来,哽哽咽咽道:“不瞒姐姐,我夫君前几年,正是在漠南做生意时旧疾复发,客死异乡,因天高路远,尸骨并未带走,一直埋在此处,所以我每年都会来祭奠他……”
白艳艳一听,满目心疼,摸着她的肩感慨:“可怜妹妹竟也是个苦命的,如此天仙般个人物,居然早早守寡,难为你如此痴情,冒着生命之忧来此,只为来看看他。”
施玉瑶顿时呜呜地更响:“是啊,我好可怜啊,我一个小寡妇,无依无靠,那个死鬼男人什么也指望不上,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白艳艳见她哭得急,想给她倒杯茶喝缓一缓,结果一拎发现壶中竟没水,晌午生意好,伙计们都正忙着,也不好支使,便拍了拍施玉瑶的肩道:“妹子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我去给你添点茶水,你快收收泪,这么多人看着呢,多不好,听话啊不哭。”
施玉瑶点点头,仍是泣不成声。
白艳艳叹口气,心想我们做女人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又看了施玉瑶一眼,拎着茶壶到后厨去了。
哭声一下子就停了。
施玉瑶放下帕子,眼上干干净净,一滴泪珠子也没淌。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心想原来哭也是门体力活,以后不能嘲笑老三了。
经此当众一嚎,施玉瑶一战成名,不出三个时辰,整个内城都知道嘉峪关来了个给死鬼老公上坟的倾国倾城小寡妇。
一时间,客栈的生意比以往翻了三四番,天不亮门外便排起了长队,全是为了一睹小寡妇芳容。
白艳艳恨不得将施玉瑶供起来,房钱都给她免了,又给她买了好多衣裳首饰,亲自送到她房中给她换上,捋着袖子时喜不自胜道:“你可真是姐的贵人啊!仅这几日里赚到的银钱快就赶上过往好几个月的了,不就是想吃素菜吗,姐去给你买,想尽法子也得让你吃上新鲜的,你就说你还想吃什么吧!”
施玉瑶脑子转了转,想象着如果是她家老三听到这话,会回答些什么。
她一寻思,张口笑道:“哪里用这么麻烦,我这几日都被姐养刁了,觉得还是咱们店里的招牌吃得舒心,那些子清清淡淡的,反倒看不上眼,觉得失了胃口呢。”
白艳艳一听更加心花怒放了,瞧着施玉瑶的身段瞧着施玉瑶的脸,恨不是自己的亲妹子,连连“哎呦”道:“像妹妹这样的人啊,当真得是天上的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才配得上,平常的凡夫俗子,命中哪里能有此等艳福?听姐一句劝,你现在大好青春不得辜负,趁早再相个男人过舒心日子,你那亡夫留在心里头惦念就行了,日子还是得往前看不是?”
明知是在演,施玉瑶眼中却仍旧闪过一丝郁色,但随即恢复笑颜道:“姐姐说得是,我会好好想想的。话说起来,往日里我夫君也是十分憧憬秦将军,回到家,总爱跟我说秦将军又在哪哪打赢了什么胜仗。此行我还在路上时便听闻此遭蛮人突袭大营,又被秦将军领兵打了回去,可有此事?”
白艳艳不免轻叹一口气:“还能没有吗?那些蛮人就跟他娘苍蝇蚊子似的,年年都要在你耳朵根嗡嗡绕上一阵子,等天冷了你觉得能把他们给冻死了,哎人家第二年又开始了。好在秦将军勇武,否则啊,经他们隔三差五这样一闹,我们这些回不了家的买卖人真是没法活了。”
施玉瑶宽慰了两句,顺势提起:“姐姐,我倒是有些好奇的,我只知秦将军同蛮人那一仗是在阴山打的,却又不知是在阴山哪一条山脉,哪个地方,你可曾有过耳闻吗?我打听清楚些,也好到我夫君墓前说给他听。”
说着又是抽泣两声。
白艳艳心疼道:“我整日忙于店里,哪里关心这么具体,不过你放心,咱们开客栈的最是不缺消息,我让底下人都留意着点,素日里多向客人提提,保管用不了多久便能出消息。”
施玉瑶转身握住白艳艳的手,感激道:“姐姐,你真是我的大贵人。”
白艳艳眼一热:“真是个傻女子,跟姐还说这话呢,真算贵人,也合该你是我贵人,若非有你啊,我都不知道我们店里的生意还能好到这种程度。”
施玉瑶笑笑垂眸,一副羞腆的样子,眼神却在无人察觉时越发幽深。
白艳艳一吩咐,底下人自然不敢当耳旁风,第二天就来了消息。
施玉瑶听时神情恬静平淡,等白艳艳一从她房中出去,她立刻找来纸笔对着窗外山峦画起地形图,将其中那个可能性最大的地方特地标出,仔细斟酌。
漠南本地人知道的消息和她知道的毕竟不一样,施玉瑶担心军营故意给百姓散播假的作战地点,那样她可真是白忙活了一场。
正思忖该如何验证呢,窗外飘来一串孩子们的笑声,清脆悦耳如银铃,用稚嫩的嗓音异口同声唱着上一辈传下来的歌谣。
施玉瑶听着听着,办法突然就想到了。
无论秦盛真死假死,总之朝廷不想他死,更不想让百姓知道他死,战局都给改了,改个战地也无可厚非。
他们在掩盖。
就像普通人说谎一样,假如谎言说到人尽皆知,那么真相出现时,一定是下意识反驳。
内城四角是瞭望台,不管白天黑夜,台上时刻都有将士巡逻,莫说孩子们哼几句童谣,就是走在街上打个喷嚏,都难逃他们的耳朵。
施玉瑶美美睡了一觉,次日换了身便捷的衣裳,从店里拿了点甜点心,出门找孩子们玩去了。
小孩子的学习能力本就强,偏施玉瑶长得好看又给他们买好吃的,一双双眼睛更是紧紧跟着她,她哼什么他们就学什么,寻常的童谣中插入一个不起眼的山名,纵使上头的人听到了,也不会当回事儿。
就这么着,孩子们的童谣中一天换一个山名当街唱,本一直无事发生,突有一日,里面不知哪个字眼触及到上面人的神经,到了下面将孩子们一顿凶,不准他们再唱方才那首童谣半个字。
小孩子们也委屈,其中胆大的当场便驳回去:“这是漂亮姐姐教我们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唱!”
一听“漂亮姐姐”,几个当兵的当场便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等赶到客栈去捉拿那妖女,施玉瑶早已借着给亡夫上坟的名头告别白艳艳,出了嘉峪关。
她又换回了她那一身男装,以及被她所嫌弃的羊皮袄,乘着冷风骑着快马,出关时的姿态毅然决然。
画出的地图也并非全无好处,起码保证不会迷路。
寒风中的草原光秃秃一片,远看同寸草不生的戈壁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城中眺望时看着那般近在咫尺的高原,真正奔赴起来,竟好似远隔万里。
施玉瑶抓着缰绳在顶风奔腾,鼻尖和眼眶被吹得俱是通红。
她已经知道那场战事究竟发生在哪里了,她一定要去,一刻也等不得。
其实她知道,去了也不能改变什么,甚至她也无法一口咬定,自己到了那里,就能判断出秦盛究竟是生是死。那毕竟只是战后的现场,不是阎王爷的生死簿。
她偶尔也搞不懂自己究竟哪来的这么大执念,老实待在京城等朝廷瞒不下去,追封秦盛为国公,自己理所应当就成了国公夫人,年纪轻轻,什么都没做过,就可以享受到大凉朝廷对待命妇的最高供奉,也再没有人能管她了,连她爹都不能再对她大声说话,更别提再逼她嫁给谁,她想怎么开心怎么开心,养再多小白脸也没关系。
可她就是要去。
好像驱使着她来到这里的不仅仅是秦盛,还有其他的,不可深挖的东西。
施玉瑶知道,她该来,早该来的。
草原的尽头,仍有在此巡逻的大凉将士,他们原本只留意面前阴山,等听到身后急促马蹄,下意识呆了一瞬。
“滚回去!前面是阴山!”他们嘶声力竭地喊。
天际最后一缕夕阳光打在施玉瑶脸上,璀璨到令她睁不开眼,她从指缝间看到团团围在前面的众多精兵,俯身凑在马耳朵上道:“好孩子,记得要跳。”
黑马如箭,势如破竹冲破包围圈,眼见便要两败俱伤,它却嘶鸣一声扬蹄跃起,硬是从高如小山的将士头顶跃了过去。
眨眼功夫,一人一马消失在草原尽头的茫茫积雪当中。
将士们喊她唤她,却不敢追她,因为一旦追上去,一场两国之间的战争又要一触即发。
寒风里,施玉瑶的心跳从未像此刻快过,她的眼中流出了泪,却并非因为害怕,而是突然间感觉到,自己心中早已死去的那一部分,好像突然间活过来了。
迎风破土、挣扎、生长。
塞外冷风打碎了她,也重塑了她。
……
夜晚,繁星密布。
施玉瑶靠着北斗星辨别方位,顺着自己画出的也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地图,一路到了阴山支脉狼山之下。
马蹄声早已变轻,施玉瑶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敢放轻松一刻,生怕惊动不知蛰伏在哪的蛮人。
她沿着山下小径一路摸入山谷之中,本以为会看到一大片可容纳千军万马的空地,结果空地没见,迎面竟撞上一座高耸小山。
不对,不是小山,是被层层巨石搭起的石堆。
当施玉瑶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强撑的心倏然凉了半截,她下了马,不死心地跑到石堆下蹲下,徒手去刨压在石头下的土,凑近鼻子一闻,腐臭味道浓到她差点当场吐出来。
没吐成功,但体内确实有股东西在用力往上反,把她的眼泪都逼了出来。
施玉瑶抬眼看了看石堆,又看了看手里的土,无论怎么憋怎么憋,泪珠子就是接连不断往下掉。
直到现在,她仍旧清楚自己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可她总觉得,他们俩,不应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施玉瑶心里那块不甘心的石头终于落下去了,哪怕让她有点生不如死。
要走出来或许还要再花点时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可她不会再像过往一样靠寻欢作乐麻痹自己的痛苦了,痛就敞亮明白的痛吧,只要脑子清醒就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好。
头顶忽有火光逼近,施玉瑶心一惊,愣都没愣,拽着马紧紧贴在石堆上。
马没动,她也没动,但她能感觉到火光在逼近。
大着胆子抬眼一望,发现只有一道,她松了口气,默默摸出匕首,等到对方下了山路走近,一个纵身跃出抹脖子。
人倒了下去,施玉瑶伸手抹了把溅脸上的血。
跑一趟漠南,杀的人比踩死的蚂蚁都多,回去得到太太的佛堂多坐几天。
她把尸首拽到石头的一个凹槽中,最好的预想是让他就在这里慢慢腐烂,没人发现也就不会引起什么波动。
干完这桩,她正打算就此脚底抹油,头顶便又赫然出现无数道火光。
施玉瑶深感大事不妙,正寻思是搏一搏上马逃命还是就地装死,便有一只手从她身后突然伸出!一把捂上她的嘴将她拖入巨石之间的缝隙之中!
下意识的恐惧敌过了对外界的恐惧,施玉瑶抓住那只手的中指便是拼命一掰,对方却顺着她的力往下一收手,顺势便抽出手指反点住她颈间穴位。
施玉瑶全身一麻差点瘫软倒地,压着动静恶狠狠道:“什么人!”
漆黑一片的石穴中,对方冷冷开口,嗓音甚是熟悉——
“你那客死异乡的短命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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