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将死之人
“也对，”烟烟双足轻点，从石壁上跃下，站在白衫男子身前，“初春夜寒，你穿的太少。”
她毫不犹豫地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往前走了两步。
白衫男子下意识身体后倾：“姑娘这是？”
他的双腿似是动弹不得，仔细看白色衣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
烟烟想，他大概是掉进坑的时候受了伤。
毕竟这人看着就文文弱弱的，不经摔。
“给你穿上啊，就不冷了。”
她将斗篷披在他背上。靠近时，那男子垂下眼眸，身体微微一僵，像是不习惯与人接触。
看着就令人心生怜惜。但下一秒，烟烟就不这么想了。
白衫男子手指白净如葱。他摸了摸斗篷，缓缓道：“天山雪蚕以雪莲为食，吐出的丝冬暖夏凉，不仅有强身健体之功效，还可静心养神，天下不足三件。姑娘有此等宝物在身，却自称无名之人，实在是过谦。”
没想到这文弱仙挺识货，烟烟想，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虽不知老头什么地位，但来岛拜访之人看着一个比一个身份显赫，却都对老头低声下气。
若是知道她跑出来了，说不定有好事者要把她抓回去讨好老头。
就算不把她抓回去，暴露身份也不利于她私下找曲寒霖退婚。
“是吗？”烟烟也盘腿坐到一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斗篷是一个姐姐赠予我的。”
“原来如此，”白衫男子点点头，又问道，“我闻这斗篷上有淡淡的海风气息，是常年生活在海边的才会沾染上。赠予斗篷的姐姐与姑娘是否年龄相仿？”
烟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肯定道：“你说得没错。”
白衫男子道：“那姑娘口中的姐姐，想必就是无极岛黎岛主的爱女。世人皆知，黎姑娘出生那年，黎岛主广搜天下宝物神器，其中就包括一件雪蚕丝的斗篷。”
“这样吗？那黎姑娘真是个善人，把这么好的宝物随便就送给我了。”被戳中身份的烟烟假装镇定，不露怯色，笑嘻嘻地摆弄手心上的烛蝶。
烛蝶轻盈地拍动着双翼，照得少女的脸红彤彤，眼睛亮晶晶的。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影子映在石壁上，像一朵绽放的花。
白衫男子微微发愣。眸光荡漾，犹似隔水相望空濛缥缈。
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眉眼淡淡含笑：“姑娘手中这只烛蝶，是五百年才破茧的上等法器，世间罕见。难不成也是黎姑娘赠予的？”
五百年才破茧的烛蝶也算世间罕见？老头不是说要给自己寻万年破茧的吗？
烟烟挠挠头，面对质疑，她只好一口应下，胡编乱造道：“是，也是她送的。那天我和好多村民在岛边打渔，黎姑娘广散家财，送了好多东西给我们呢。”
想了想，怕对方不信，又真诚地竖起大拇指，补充了一句：“大家都夸黎姑娘大气啊。”
白衫男子蹙了蹙眉，宛如春日柔柳拂动，叫人心头一跳。
“黎姑娘广散家财？莫不是无极岛上出现了什么变故？”他自语道，“得赶紧通知人去拜访黎岛主……”
“诶，别，我爹在闭关呢。”烟烟吓得跳起来，脱口而出，“没空见人。”
白衫男子脸上的急切一扫而空，果然刚刚是装出来的。
他笑盈盈地拱手作揖：“百闻不如一见。黎烟烟姑娘。”
烟烟郁闷地踢了颗石子，撇了撇嘴道：“你这人怎么看着文质彬彬的，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专骗我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石头在山洞中缓缓滚动着，发出不小的声响。
“黎姑娘编的故事也很新鲜。”白衫男子笑着摇头，“莫不是忘了，无极岛禁止渔民靠近。”
是她疏忽了。
“本姑娘从前没跟多少外人打交道，第一次骗人，多多包涵嘛。”烟烟气恼得快，气消得也快。
她好奇托起下巴，问：“若是我刚刚沉住气没承认，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试探我？”
刚出门就摔了坑没关系，黎烟烟给自己打气，得从失败中吸取教训。
“紫金甲，”白衫男子一语中的。但他很快伸出双手，无奈一笑，“只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应该试不出来了。”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烟烟嘀咕着。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兴奋道，“你这么见多识广，那你知不知道万卷书院怎么招生？”
“万卷书院？”白衫男子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斗篷。“黎姑娘进万卷书院做什么？”
“自然是……拜师学艺。”烟烟竖起食指，熟练地背起招生简章，“万卷书院是天下所有修道人向往的圣地。修得道法，济世除魔，乃我辈不可推卸之责……”
她边说着，对上白衫男子的眼睛，结果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心虚。
他那双鲜红通透的眼睛里，分明写着“小姑娘又骗人了。”
生气，这人怎么跟能看穿一切似的。
也是，无极岛一向看不起岛外的人，包括所有修道世家，和万卷书院。
“行吧，”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话题一转，“我是来找曲寒霖的。”
“华清峰的少峰主曲寒霖，黎姑娘的未婚夫。”白衫男子颔首，“这桩喜事已经传遍了九州四海。”
不是才定下的婚事嘛，这么快就传遍九州四海了？
外面这帮修道的果然不行，心思全在八卦上。怪不得老头总看不上他们。
烟烟道：“啊对，我就是来找曲寒霖退……推心置腹的。”
退婚这种事情可不敢大肆宣扬，传到老头耳朵里她就死定了。
她眨了眨眼睛，煞有其事道：“我爹说了，婚姻大事要绝对慎重，嘱我先来万卷书院验验货，培养培养感情。”
骗人是不好的。但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轻车熟路了很多嘛。
“黎姑娘要来，只要知会一声，想必全书院都要下山迎接，咳咳，”白衫男子捂住胸口，轻咳了几声，“不过……，在下认为，姑娘不必跑这一趟。曲少峰主……年少有为，是个……是个极好的修道苗子。”
他气息微弱，咳起来软绵无力，面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说几个字便要顿一顿，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句话讲完。
烟烟紧张得盯着他，生怕他随时会晕过去。
这缥缈仙好看是好看，就是病恹恹的。
她奇道：“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让书院来迎接。再说了，万一曲少峰主智商高，情商低，是个只会修道的傻瓜怎么办？”
白衫男子似是被她逗笑了，眉眼一弯端的是玉树春松。他打趣道：“所以黎姑娘这是要隐姓埋名，考察未婚夫。”
“就是这样，”烟烟捏紧小拳拳，笃定道，“这书上的爱情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咳咳咳。”
男子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对上烟烟关切的眼神，他轻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安慰。
他眼睛通红，似血玉一般，和身上白衫构成极强烈的反差。
“那黎姑娘可能要失望了，万卷书院每年逢秋九月才对外招生。”
“来早了？”烟烟紧皱眉头。
不行，等到九月，老头早就出关了，这桩婚事可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混进去吗？”
她这话说得，好像万卷书院是个随便进的菜市场。
“混？”白衫男子不置可否。
接着他单手放在胸口上，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黎姑娘，在下要休息了。”
“在这？”
“万卷山下有家仙来客栈，黎姑娘可前去落脚。在下身体抱恙，便在此处将就一晚上。”
烟烟盘坐到他对面，不客气道：“那我也睡这。”
“放心，姑娘的身份我不会告知旁人。春夜料峭，姑娘还是多保重身体。”
“那你怎么不走？我带你走。”
少女的声音天真恳切。
“咳咳，在下是将死之人，在哪都一样……”
“你是我离岛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怎么能弃你于不顾。”烟烟安慰他，“放心，我在这，你要是死了我还能帮你收尸。”
白衫男子：……
他紧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寒气源源不断地围绕在周身。
男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如镜花水月，脆弱得不真实。
烟烟揉了揉眼睛，生怕再一睁眼这男人就碎了。
她想了想，从石头上跳下来，走近将他身上的斗篷紧了紧。
心里想着，若他真要死了，就带他回无极岛，让老头给他医治。一定能治好。
……
夜至寅时，万物死寂。
“主人，”一个细小的声音从白衫男子的衣袖处传来，“要不要杀了她。”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血色已经褪去，黑白分明的眸子温润清澈，像平静无波的海面。
只是，看似无波的海面下，往往最是暗藏汹涌。
越是温柔的，越危险。
他望着对面靠在石头边睡着的少女，沉默许久才冷漠道：“紫金甲是天下第一的护主法器，没有人能杀得了她。”
一条黑蛟从袖口缓缓滑出，慢慢攀到男子的腿上，熟练地将点点鲜血吸入口中。
衣衫上的血迹都消失了，变得洁白无瑕。
它意犹未尽地探起脑袋，朝着烟烟眼露凶光：“就这样放任不管？主人，让我去试试紫金甲的威力……”
“黑蛟，”白衫男子的威压骤增，凛若冰霜，“她是黎岛主的女儿，不要徒增是非。”
他天生记忆惊人。因从前陪师傅拜访过一次无极岛，烟烟一开口，他便认了出来。
他有大事未成，不想自找麻烦，冒犯黎岛主。
本以为吓唬吓唬这姑娘就成，没想到她胆子倒是大得很。
也怪他刚才双腿不能动弹，才让她趁机近了身来。
黑蛟灰溜溜地垂下脑袋，转换话题：“主人，您恢复得怎么样了？”
“无大碍。”白衫男子面色凝重，“看来魄珠不在锁妖塔内。”
“没想到锁妖塔内如此寒冷，”黑蛟道，“那东西是不是又折腾您了？”
人有三魂七魄，这男子却缺了三魄，因此无法完全压制住体内的“那东西”——上古煞气，以致体质虚弱，尤其不能遇寒。
遇寒，则煞气反噬，游走于他五脏六腑中，时时觊觎着吃掉他这副皮囊。
“若不是主人的煞气反噬，锁妖塔那群杂碎岂能伤得了您分毫。”黑蛟滔滔不绝道，“黑蛟一定尽心尽力，帮您找到三颗魄珠……”
主人吸收了上古煞气，本来天下无人能敌。可偏偏少了三魄，不仅无法发挥煞气的极致，还常受反噬之苦。
“好了。”男子闭上眼睛。
今夜，他连闯书院十八层锁妖塔，已经记不清杀了多少恶妖鬼魔，衣服内层血迹斑斑。
本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离塔时煞气反噬，体内寒气如凶猛浪潮将他淹没，刺心刻骨。
他险些连站都站不稳，双眼通红，勉力才杀了出来，寻了这座山洞妙处调息。
话说回来，今夜的反噬似乎过去的比往常快得多。
男子眼眸一深，若有所思地望向肩上的斗篷。
雪蚕丝无声无息地吸收着他的寒气。
身体已经恢复行动自如，下一秒他蹲到烟烟的身前。
熟睡的少女呼吸均匀，带着莫名的恬静。一头凌乱的长发有一点发丝黏在半边脸上，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眼角含笑，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白衫男子玉手解下斗篷，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他从不受人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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