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笼暗烛
月亮被薄薄的云遮住,雾蒙蒙的,像一层金色光环漂浮在天空中。
爬上熟悉的墙头,烟烟发现,松月庭中多了一盏灯笼,红彤彤的光从松枝间倾泻而下,将嶙峋的枝干倒映在地上,如同一幅幅国画。
目光前移,不见熟悉的灯下人,只有一扇紧闭的窗。
“咳咳,”屋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有人问道,“是谁。”
问声温和平静,如清凉的月光,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烟烟想起第一次在山洞里见小师叔时,他也问了一声“是谁”,那时的声音却是冰冷沉肃,如高山积雪,令人闻而生畏。
“小师叔,是我。”她熟练地从墙头跳下来,“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啪”的一声干脆,是双足着地的声音。
裴砚之恍惚想到,她这次没有摔倒。
“黎姑娘请回吧,”他斜靠在床边,缓缓喘息着,勉强将一句话说完,“砚之不想把病气过给别人。”
过了很久没有回音,人大概是离开了。
又或是煞气反噬,他病体支离,五感也不再敏锐。
裴砚之手捏着一卷心经,脸色雪白,浑身颤抖着,就连长长的眼睫上都覆着了一层薄薄的冰。
他体内煞气不可遇寒,否则就如同暗流涌动的火山岩浆,瞬间活跃起来,时刻想冲出他这个“身体容器”。
黑蛟忿忿不平道:“主人,都怪这个小鬼头,你才会弄成这样。”
它不懂,为何那夜主人要去潮汐湖,为何要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救那个黎烟烟。
潮汐水引自寒潭,是天下至寒之物。这次反噬比之前锁妖塔还要严重的。
尽管已过去几日,裴砚之依然能感受煞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只能竭力抑制,日夜难眠。
这是人与煞气的搏斗,只要他的意志稍微放松,就会立马被煞气吞噬。
“人命关天。况且黎岛主既是救世主,也是个疯子,咳咳……若是他爱女丧命,”眸中赤色已经褪去,此时他双眸漆黑,冷静说道:“别说书院了,他会让整个天下陪葬。”
原来如此,主人果然是心忧天下。
黑蛟想起那夜,依然是心有余悸。
月明无云,滔天的浪花粼粼发亮,不断拍打着沿岸峭壁,气势恢宏。
主人抱着小鬼头,一步一步地走到岸上。一身白衣被鲜血染得通红,单薄的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
明明煞气已经开始在体内汹涌,他忍着疼痛,俯下身子跪在小鬼头的身边。
那张清冷温润的脸,露出黑蛟从未见过的、真正的温柔。
晶莹的水珠从他的发梢不断向下滚落,滑过白皙的下巴。
“小师叔。”
一阵寂静后,窗外骤然传来清亮的声音。
黑蛟一惊,这小鬼头还没走?
烟烟站到窗前,粉妆玉琢的脸上尽是关切神色。
她认真问道:“小师叔,你是不是又同上次一样冷,我将天山雪蚕的斗篷放在你门口了。”
裴砚之低低道:“多谢,黎姑娘。”
“小师叔,”烟烟小嘴一噘,又委屈地撒娇道:“你送给我的药好苦好苦,我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是砚之疏忽了。”
裴砚之喝过太多太多的药。
早已经忘了,药是苦的。
“我想,小师叔喝的药是不是也一样苦。所以我给你带了蜜饯,”烟烟绽放笑颜,“你吃了这些蜜饯,就不苦了。”
裴砚之隔着窗纸望去,小小的人儿弯下身,捡了一截松枝,攥在手上转来转去。
“小师叔,听说那只赤焰凤天天跑到赵管事的窗前,大叫‘花凤凰,红凤凰,’有天晚上差点把赵管事吓死,”烟烟咯咯地笑着,“刘先生只好把它放了。”
裴砚之送的画里掺了瑶草露水,赵志季附庸文雅,日夜将画挂在房间里大肆显摆。
自然会招来那只赤焰凤。
烟烟又道:“对了,小师叔,我前几天遇到凶兽鯈鱼了!”
她用手贴在窗纸上,夸张地比划着:“它有四个脑袋,六只手,尾巴有这么这么长,脾气还特别暴躁……”
她细细地说着,声音明澈柔软,又娇气十足,有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不出的甜美。
令人心驰神醉。
“于是我就在湖里拼命地游,游得比鯈鱼还快,”烟烟笑道:“小师叔,我是不是很厉害?”
裴砚之不自觉地微扬嘴角,他刚想出声,只听见外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小师叔,我做了个梦。”
烟烟试探道:“梦见在湖里,你……你就在我身边。”
裴砚之紧紧捏着竹卷。
他一边喘息咳嗽,一边笑道:“黎姑娘,砚之的身体……可,可下不了湖,咳咳。”
他让三佘探过烟烟的口风,确认不会把自己牵涉进去。
毫无修为的裴砚之,决不可能在凶兽口中救人。否则必然引起莫师兄的猜疑。
风拂过松针,发出沙沙的声音。
烟烟郁闷地转过身去,难道真的是幻觉?
那个白衣清冷,眸光如露,在水下坚定朝她伸出手的人。
她抬起眼眸,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东西吸引。
她欢快道:“小师叔,你院子里的灯笼真好看。”
裴砚之看着少女行至灯下,踮起脚尖,伸出手去玩花灯的流苏。
晕黄的光笼罩在她身上。
“对了,小师叔,我从前在话本里看到一种说法,”烟烟道,“在灯笼上写字,可以实现愿望。”
“那是祈天灯,”裴砚之轻声回道,“要放到天上。”
烟烟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向天空:“我还没放过祈天灯呢。”
她接着说:“那小师叔,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放祈天灯好吗?”
过了好久好久,屋里也没有传来声音。
烟烟歪着头,静静地等着。
裴砚之轻轻咳嗽,眸光憔悴。
他五指紧扣,喉结滚动,终是一个字没有说出来。
窗外,灯笼流转璀璨,皎皎生彩。
屋内,烛火摇曳微弱,仓皇失措。
“叮——”晚间铃打破沉默,传遍书院,回荡在山间。
烟烟一拍脑袋,哎呦,她答应了徐师姐要早点回去。
瞬间轻点脚尖,回旋飞身,灵巧地站上墙头。
她又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小师叔,我明天再来看你。”
烟烟想她从前在岛上,虽然有老头陪伴,但常常觉得无聊。
小师叔如今生病一个人闷在屋里,一定枯燥无味得很。
作为朋友,她义不容辞。
裴砚之撑起身子,一边凝神按下煞气,一边沉声说道。
“黎姑娘,身份有别,况你还有婚约在身……”
然而窗外哪还有人。
刚才还热闹的庭院,转眼间如一泓静水,寂寥无声。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裴砚之无奈地摇摇头。
一阵风骤然吹起,将灯笼轻轻摆动,烛光照着灯面上一行娟秀的小字:
“小师叔,快快好起来。”
风动,不停。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山间云雾缭绕,青葱绿翠都隐于白雾之中。
松月庭静悄悄的,烟烟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小声叫道:“小师叔,早啊。”
没有人答应。
她闭目凝神,很快探知到屋里竟然没人。
小师叔身体好了?能出门了?
不过,这一大早,他能去哪里呢?
烟烟微蹙眉头,蹲下身子坐到门前,无聊地托着腮。
不多时,一滴水落到她手背上,湿湿的。
她仰起头,灰蒙蒙的天飘起了小雨。渐渐地,越下越大,烟烟朝头顶画了个圈,雨水落到圈里立马就消失了。
她顽皮地将手伸出圈子外,看着水珠从指尖不断滑落。玩累了,抬眸只见远处慢慢走来一个人。
裴砚之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白衣宽袍,撑着一把伞,自雨中缓缓走来。
他眉眼如画,端雅清正,整个人如身后雨帘般清澈。
只是看着比从前更消瘦了些,伞上湖蓝色的玉穗子随风轻动,拂过羸弱惨白的腕骨。
“小师叔你真好看,”烟烟站起身来,眉眼一弯,“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赵管事说你上次的弟子规还没抄,”裴砚之推开门,“托我督促你,五十遍。”
“小师叔你果然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烟烟跟着他进屋,撇撇嘴道,“你没有心。”
裴砚之失笑,眉目轻扬。
他将背篓放下,里面放着几根嫩竹笋,还沾着新鲜潮湿的泥土。
烟烟好奇地问道:“小师叔,你一大早去山上挖笋了?”
“嗯。今日是雨水时节,”裴砚之认真地同她解释道,“雨后春笋鲜嫩,盖有‘蔬食第一品’之称,二来雨水迎春,今日食笋,取一个节节高升的好意头。”
他昨夜已经完全压下煞气,身体无恙之后,裴砚之第一想法是重回潮汐湖看看。
那夜湖底,有一个重要发现。
玄蝉师父很有可能把东西就藏在湖底。
清晨裴砚之绕道去挖笋,只见潮汐湖边围了很多人,有弟子告诉他,长老们在处理凶兽。
看来要等几天再去。
裴砚之接过少女递过来斗篷,问道:“倒是你,下雨怎么还来了?”
“你是我的朋友嘛,”烟烟明媚笑道,“书上说,与友人约,当如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裴砚之想告诉他,尾生是与情人相约。
转身见她笑靥如花,说不尽的纯真可爱,摇摇头道:“黎姑娘倒是爱看书,弟子规就在架子第二层,去取来吧。”
“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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