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最后一次
琴声冷冽，如石上清泉静静流淌，与柔和的月光交织一道，流过千山万壑。渐入尾声，地势下落，泉声转而低沉呜咽，如诉如泣。
烟烟站在窗外，看着纸窗上月光渐满，树影参差，屋内的人影映在上面，白衣宽袍，夜坐抚琴。
一曲终了，烟烟不禁奇怪，小师叔的琴声为何如此忧伤。
今夜的书院是属于热闹的。
黎岛主到来是头等大事，处处张灯结彩，满堂宾客又荣幸又惶恐恭敬。
还有四方不计其数的修士，正抱着奇珍异宝，马不停蹄地赶往书院。
何满惊讶地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小师妹，你，你竟然是黎烟烟……大小姐？我的个乖乖……”
“大小姐？”烟烟挠挠头，直觉得这个称呼又新奇又有趣。
“话说小师妹你长得天仙一般，只是眼光不行啊，”何满惋惜道，“你怎么就看上了曲寒霖？”
他压低声音悄悄道：“我跟你透个底，我从小就认识曲寒霖，就没见他笑过，整天绷着个脸，哪里像我这般可爱。是不是，徐师姐？”
“小师妹，你这婚后生活着实堪忧啊。”
“少谷主您还是担心担心您自己吧，”严伯虎小声嘀咕道，“何谷主明日也要过来觐见黎岛主。”
黎岛主与四方修士会晤，难得一见。于是众多弟子将目光投向烟烟，摩肩擦踵，向往崇拜，嘘寒问暖，烟烟逃也一般地躲到了松月庭。
还是松月庭自在清静，月光如水，曲声哀婉，在今夜这热闹非凡的书院，倒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烟烟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少女的身影与屋内的人影重叠在一道，她个头矮些，像是扑进了裴砚之的怀里。
她双手捏成爪子，像毛绒绒的小猫一样，娇气的嗓音响起：“小师叔，夜黑打劫，抓到你了。”
屋内的人影晃了晃。
裴砚之的手指在琴弦上猛然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液很快就嘀落下来，他木然地抬起头，竟没觉得丝毫疼痛。
窗外的少女还在乖巧地等着他回答。
裴砚之的眼里映着那朵散落一地的花。他攥了攥手，缓缓说道：“砚之身子不适，要早些休息了。”
“小师叔，你怎么了？”
少女的关切向来是率直坦荡，她的影子映在纸窗上，衣裳被风吹得飘然舞动，确实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花。
“是不是今日淋了雨，又受了风寒？”
“……也许是吧。让黎姑娘担心了。”
“那你冷么？”烟烟问，“小师叔，我进去看看你，好不好？”
“无碍的，砚之多休息一会就好。夜深露重，姑娘也早些回去，不要受了砚之的病气才好。”
裴砚之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他明明很清醒，却说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话。
“不怕，烟烟身体好。”
少女粲然一笑地保证道。
过了很久很久，听不到任何回答，只有风声在松间回响。松香绵长，从未像今夜这般苦。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她踟蹰着说道：“小师叔……你身子不适要好好休息。那我走了。”
烛火微弱地摇曳，随时都会燃尽一般。
裴砚之没有出声，只伸出食指，沿着纸窗上娇俏的人影慢慢地勾勒。那人影移了移，一点点，一点点地就要离开。
他的手徒劳无功地想要握紧，却抓不住她。
听着少女恋恋不舍的声音，他的心更是收缩得厉害。
“小师叔，我要走了。”烟烟一步三回头，“你晚上一定要管好门窗，不要贪恋月色。啊，要多喝热茶，驱驱寒气，会暖和很多。”
“爹爹说，明天他要见很多人没空管我，我明天再来看你好吗？”
“对了，小师叔，爹爹还说，娘的忌日要到了，他要带我回无极岛了……其实无极岛很好看的，有很多奇花异草和可爱的神兽，我好想把你也带去看看，可是爹爹脾气不好，不喜欢外人……”
烟烟滔滔不绝地掰着手指头数着说着，突然听见门响动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眼前一亮。
只见清辉之下，男子倚门而立，墨发倾泻而下不扎不束，飘飘逸逸，如琼枝一树，遗落在青山绿水之间。
白衣在清风中摆动。
裴砚之抬起澄澈的眼眸，终于轻声地唤她：“烟烟。”
他怎么舍得让她失落而返？
男子的声音像一捧柔软温情的水，无声地在人心底激起了波澜。
“小师叔，”烟烟飞奔过去，张开双臂，“我就知道，小师叔你一定会见我的。”
少女温热的体温瞬间绽放，裴砚之感觉到久违的暖和。
他望着她：“嗯。”
烟烟软声软气地说：“小师叔你不是不舒服吗？快回去，不要吹了风。”
裴砚之想，她要走了，要和她的爹爹回无极岛了。而他，要死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刮，笑容似涟漪漾开。
“其实，见到烟烟，砚之的病已经好了大半。”
“那还有一半没好呢，”烟烟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赶，认认真真地说道，“不可以掉以轻心！”
裴砚之失神地望着地上的人影，一高一矮，两只手紧紧地牵在一起。刚刚怎么也抓不住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
怎么会让人不头晕目眩，再贪心一点呢？
“烟烟，你想放祈天灯吗？”
他突然开口道，“我们今天晚上一起放祈天灯好不好？”
烟烟端端正正地坐在蒲团上，看着裴砚之将书桌上的笔墨摆好，又整齐地铺着几张白色的宣纸。
他抬眼看她，眉目间全是清澈的月光，笑道：“烟烟要不要显一显身手？”
烟烟立即跳起来，跃跃欲试：“应该画什么呢？”
裴砚之教她：“烟烟有什么愿望，都可以画在，或者写在宣纸上。之后再用竹条扎成灯笼。”
“那我有好多个愿望，是不是可以画好多画，写好多字，放好多个祈天灯？”
“自然，砚之可是准备了足够多的竹条，”裴砚之叹了口气，打趣道，“看来黎姑娘今夜是要不眠不休了。”
“对呀，”烟烟毫不犹豫眨眨眼，“小师叔好不容易让烟烟进屋了，烟烟可舍不得马上就走。”
“……好，好，方才，是砚之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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